“不过也还好啦,直接回国总比在这里耗费青春来得好。”许诗凡挽着程熹微的胳膊,“我还见过在这里一年两年三四年,一直在读语言,却骗家里已经快毕业的呢。杜若至少有直面失败的勇气。”
程熹微握住许诗凡的手,说:“嗯,我们留在这里也要加油!”
“是啊。对了,我被H大录取了。”许诗凡两眼亮晶晶的,“打算过去读研,全额奖学金。”
“真的啊!”程熹微激动得嚷了起来。
H大是法国有名的商学院。她自己念的都是公立学校,不用交学费,每年只用几百欧的注册费。但私立商学院就不一样了,单单学费一年就是一两万欧啊,还总在上涨。当然,学校毕业证的含金量也是杠杠的,一旦拿到了,前途一片光明,好多法国人拿着钱都考不进去呢。
但许诗凡不仅被录取了,居然还全额奖学金!
“许诗凡你简直是我的偶像!”程熹微比自己被录取了还开心,“偶像偶像,我一定要向你学习!”
许诗凡笑着掐了掐她的脸蛋:“你论文十八分也很厉害好不好!咱们继续加油!”
嗯,加油!
人生没有跨不过的坎,也没有渡不过的难关,只要一直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努力奋斗着,拼搏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上程熹微没有做晚饭,她记得自己还欠苏念一顿饭呢,顺道算庆祝她研一毕业,也算是吃个散伙饭,出去吃一顿大餐再合适不过了。
但苏念却不愿意,坚持要在家里吃。
不想吃得太简单,又不想做到太晚让苏念挨饿,程熹微一阵手忙脚乱,最后做完还是晚上八点半了。
一桌菜,苏念慢条斯理、安静地吃着。程熹微时不时地瞟瞟他,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但他连眼皮都不带抬的,更别说主动提起昨天晚上她说的那件事了。
“苏念……”程熹微弱弱地开了口,“我要搬出去了……”
说完头都不敢抬。
但苏念没听到似的,仍旧一言不发。
程熹微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房子我已经找好了,明天就搬。”
苏念眉头轻敛,放下筷子,盯住程熹微:“为什么?”
程熹微眼神飘忽地左右看了看,说:“我……我觉得这里离小巴黎还是远了点,有时候晚上回来,还是不太方便。”
苏念声色清冷:“小巴黎也有房子,就在你学校附近,那我们搬过去。”
程熹微:“……”
苏念继续吃饭。
程熹微又说道:“我……我现在没有经济问题了,不想以工换房了,要专心学习。”
苏念:“那就不干活了。钟点工到处都有。”
程熹微:“那我不是白白蹭住……”
苏念:“那你每个月给房租。”
程熹微琢磨了一下,又说:“我房子都租好了,订金都给了,也跟人家说好了明天搬,事先也跟爱玛太太打过招呼的。”
苏念再次抬起眼皮:“订金多少?我补给你。”
“这不是订金的问题啊!而是……”程熹微顿了顿,直视他的双眼,“而是我不想住在这里了!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你明白吗,苏念?我就是不想和你住在一起了!”
“我不明白!”苏念重重撂下筷子,盯着程熹微,眼里的怒气喷薄欲出。
程熹微没见过他这副表情,心下一跳,愣住了。
四目相对,一个眸色深沉,酝酿着骇人的怒气,一个两眼水汪汪,露出一抹怯意。
屋子里飘溢着饭菜的香味,安静极了,许是厨房的水没有关牢,极静的环境下就只听见水滴,滴答、滴答……
最终苏念闭眼,揉了揉眉心,语气缓和下来:“程熹微,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没有。”程熹微很快地回答。
如果说她之前还误会他有女朋友了,但上次给爱玛太太打过电话就知道了。那位金发姑娘是爱玛太太的女儿,她还特地问过她们有没有见面,说她女儿对她特别好奇。
但她要搬走,根本原因不是苏念有女朋友了,而是……
发现自己对他动心了。
“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你吧?”苏念扯着嘴角睨着她。
程熹微眼神一闪,慌乱嚷道:“你胡说什么呢!”
“那你说为什么要搬?”
“我就是不喜欢你不行吗!”程熹微被他咄咄逼人的气势逼急了,“就是不喜欢和你一起住不行吗?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两年了,受够了行吗?我就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开开心心不行吗?”
苏念一动不动地盯着程熹微,眼圈隐隐有些发红,低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和我一起的日子都是煎熬,都过得不开心。”
“是。”程熹微咬牙道,“你知道现在留学生的圈子里都怎么说我?说我勾引未成年,高中生都不放过!没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了你知道吗?”
苏念垂下眼睑,说:“我现在十八岁六个月,已经高中毕业了,程熹微。”
“是啊,你已经成年了,马上要上大学了,不需要人照顾了,你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啊。”程熹微觉得头疼,似乎她跟苏念总说不到一个点上面去。
苏念抬眼:“我说不许搬呢?”
程熹微皱眉:“苏念,麻烦你成熟一点,讲点道理好吗?你有什么权力禁锢我的人身自由、干涉我的生活啊?当初搬进来之前我和爱玛太太就说好的,想搬走提前一个月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苏念扯了扯嘴角,悠悠然站起身,双手撑在餐桌上,压下身子一寸寸地欺近她,双眼将她牢牢锁住,眼神冰冷而坚定:“程熹微,我的世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苏念已经不记得父亲去世前自己是什么模样,他的记忆仿佛是在听到父亲噩耗的那一瞬间才被激起,此后发生过的每一帧,都在脑海深处从不曾抹去。
那些他只见过寥寥数面的亲人们全都聚集在这个屋子里,沉默地、哀伤地、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一个个过来拥抱他,给他亲吻,悲悯地说着“可怜的Martin”。接着他们讨论关于他的抚养问题和父亲留下的大笔产业该怎么处理。
没有人告诉他父亲到底怎么了,不管他怎么问,怎么哭闹,没有人回答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他发现哭闹是不管用的。只要他安静,沉默,乖乖地待在一边,偶尔,他们会忽略他的存在,不小心透露出什么。
比如痛恨地咒骂骗了他父亲的中国女人,比如悲叹父亲在中国出了车祸。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养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也大概是对亲人们的有意隐瞒耿耿于怀,他和他们从来都不亲近。他习惯了静静地听他们所说的一切,试图从中分析出自己想要的蛛丝马迹来。
也大概是这个原因,他对旁人的情绪,敏感到了细致入微的程度。
程熹微向来是简单到一眼就能看穿的女孩儿,所有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脑袋里在琢磨些什么,眼睛不抬都能猜得到。
上次瑞士之行,有些话几乎脱口而出,有些感情再掩饰不住,呼之欲出。
但他披着风雪从缆车上下来的那一刻,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和头也不回的背影,突然发现有些事情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一旦他步步逼近,那个胆小鬼必然步步退缩,甚至就和她在瑞士一样,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所以他克制着,保持他们之间的距离,只要一切维持原样就好,那现在又是哪里出了错?
苏念紧紧盯着程熹微,看入她的眼,试图从中找出破绽,但她那双向来干净到通透的眸子里,此刻除了沉重的无奈和若隐若现的惶恐,什么都没有。
程熹微被苏念盛气凌人的模样惊得怔愣住,眼见他越来越近,气息越来越浓烈,慌乱地站了起来,还脚底打结似的不小心踢翻了座椅。
“我的世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但是……
程熹微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但是我迟早要走的啊,我们迟早要分开的啊。”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远不止那五岁的年龄差。
程熹微觉得自己狼狈极了,垂眼低头,抹着眼泪就快步回了房。
苏念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脚步,听着那“咔嚓”房门落锁的声音,仿佛这一下锁住的不只是房门,更是心门。
他揉了揉眉心,突然用力踹了餐桌一脚。
这操蛋的十八岁!
程熹微一宿没睡,慢腾腾地把行李都收拾好,给许诗凡发了条信息,让她明天别来接她了。她打算一早就走,最好趁着苏念没起床就一个人默默溜了。
收拾行李是件挺麻烦的事情,好在她平时有不用的东西随时丢掉的习惯,所以收拾下来,东西也不是特别多,只是最后收拾到上次买的那一堆钱包时,有些哭笑不得。
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变得不一样的吧。
程熹微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那堆钱包带着,否则依苏念的性子,会直接扔了吧,那也太浪费了。
嗯,留下做个纪念,一年用一个的话,也得记他几十年吧,这家伙还真是厉害啊!
收拾完自己的行李,程熹微轻手轻脚地出去客厅,打算把刚刚晚饭的碗洗了,再趁着天亮前,把厨房好好清理打扫一遍,没想到客厅的灯还亮着,苏念还坐在那里。
熹微已经整理好心情,深吸一口气就默默地走过去,动作娴熟地收拾碗筷,一边收拾着一边扫了他几眼,见他双眼都熬红了,忍不住说道:“你还不睡觉?”
苏念没答话,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但程熹微拿着碗筷到厨房,他就跟了过去。
程熹微洗碗,他立在门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一瞬不瞬地看着。
程熹微被他盯得动作都不顺畅了,深吸一口气说道:“对了,爱玛太太说让你考完试就去瑞士和他们重聚,所以暂时没找人来替代我。”
她洗好碗,擦了擦手,开始收拾厨房里的东西,说:“冰箱里还有一些菜,你去瑞士的话,记得把冰箱清空了,否则等你回来菜都坏了,很难清理的。”
熹微转身收拾橱柜,里面有些她平时做菜的调料,不知道以后在这里的,还会不会是中国人,她也就问了苏念一句:“这些东西还要吗?”
苏念摇了摇头。
她将东西扔到垃圾桶。
“这些是黑木耳,还有银耳,平时我们喝的银耳汤就是这个泡发的,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还要不?”程熹微拿着几包黑白木耳问他。
苏念摇头。
“这包是香菇,也是用之前得拿水泡一泡,还有这些火锅底料,用起来很方便,直接加水加菜煮熟就可以吃了,要的不?”
苏念摇头。
都不要了啊……
“你都不要的话,我都扔了哦?”程熹微回头看他一眼。
苏念正好抬起眼皮看着她。
深邃的眼底不再像昨晚那样盛气凌人,流溢着黯哑的光彩,沉沉地透出几分倦怠。
“程熹微,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他轻声开口,声线低哑。
程熹微眼神一闪,拿着火锅底料的手微微一颤,东西就直接掉进了垃圾桶。
她慌乱地收拾好厨房,眼神飘忽地看了看天色,准备回房拿行李,侧身经过苏念的时候,却被他扣住手腕。
“你一定要走?”
两个人距离极近,他温热的气息氤氲在她额头,只让她觉得眼前一阵阵眩晕,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一般,脚底发软,连他手心的温度都让人觉得灼烫不已。她垂下眼睑,掩住自己的慌乱,抿唇“嗯”了一声。
良久,苏念才放开手,她就像窒息已久的人突然得到新鲜空气一般,迅速离开他身侧,大口呼吸。
等她拿着行李再出来,客厅里的灯依旧亮着,只是苏念不在了。
她环顾了一圈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餐桌、茶几、沙发、酒柜,都是她生活过两年的痕迹,还有那个她专属天地的厨房……
她垂下眼,没再多看,放下钥匙转身就走。
苏念听着她艰难地拖出行李箱,在客厅停留了片刻,钥匙放在茶几上一声轻微的“叮当”,接着门开,门关,电梯“叮”的一声响,接着是下行的声音。
他立在阳台上,看着程熹微再次出现在视线内,还是穿着刚刚的白色T恤牛仔裤,一手一个行李箱,大概是行李太重,拖得有些困难。
到了地铁口的时候有人过来帮忙,两手一左一右地接过箱子,她受宠若惊地跟在后面,大概是在连连道谢。
很快,她瘦小的身子钻进地铁站,再也看不见。
六月的早晨,空气很清新,天亮很早,没一会儿阳光已经触到阳台一角,阳台上的小花们竞相伸展娇嫩的蓓蕾,还夹带着凌晨没有消散的夜露,不时有鸟儿飞过,叽叽喳喳热闹极了。楼下的面包房也开始工作,飘来阵阵巴黎街头特有的香味。
苏念入定一般站着,看楼下的行人渐多,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地冲进地铁站,有人拿着报纸,有人拿着面包,有人提着公文包,下楼梯时都和程熹微一样,头都没回。
中午太阳变得热辣,楼下的咖啡馆开始有人光顾,食客们一对一对地在露天卡座上坐下。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放声大笑,Waiter端着盘子忙碌地穿梭其中,直到下午,这些食客换成喝着下午茶晒着太阳的另一拨人。
地铁口又重新热闹起来,早上匆忙离开的那些人,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
只除了程熹微。
他转身回到屋子里,程熹微的房间已经空了,贴满墙壁的法语单词都已经撕下,五颜六色的床上用品都变成一色的白。书桌上堆满的书消失不见。只有那幅从来挂在墙头的油画,一动不动地俯瞰着整个房间。
空荡荡的房间。
他回到客厅,坐下。
阳光已经改变了方向,透过玻璃窗子倾斜过来,落了一缕在他肩头。
他突然想起父亲下葬完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阳光明媚,他的家人们穿着一色的黑色衣裳,回到这里后一一拥抱他,亲吻他,安慰他,用怜悯的眼神瞧着他,接着转身擦掉泪水。最后爱玛送他们下楼离开,这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和现在一样,他坐在沙发上,一缕斜阳落在肩头。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