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拒绝了一系列邀约,下午的时候程熹微还是顶着寒风去了一趟许诗凡家。搬到苏念那边后,她和许诗凡见面的机会就少多了,两人又不在一所学校,见上一面实在不容易。
许诗凡那里有一些她以前从国内带过来的法语学习资料,熹微本来想着过去拿来接着用,两人还能见个面说说话,哪知道一见到许诗凡,吓了一跳。
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天没见,许诗凡瘦了一大圈,穿着睡衣刚刚睡醒似的,蓬头垢面。
熹微看了看手表:“这都下午四点了,你还没起床?”
许诗凡一头栽到床上:“昨天写论文写得太晚,实在起不来了。”说着还咳嗽了几声。
熹微皱着眉头:“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都没吃饭吗?”
她打开冰箱,果然空空如也,倒是垃圾桶里塞满了方便面的袋子。
“前阵子实在太忙了,圣诞节前好几门课考试,哪来时间做饭啊?我昨天刚刚把一个小论文写完,等会儿再修一修,就可以交上去了,三号截止呢。”
许诗凡是读完高中就过来,入读的大学,一旦进了专业课的学习,课程密度和难度,都不是语言时期可以比的。她向来努力,每次下课回来整理笔记都要花两三个小时,就别提写作业什么的了,经常要熬夜到很晚。
熹微心疼她,说:“那也得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啊。”
话没落音呢,许诗凡躺在床上就剧烈咳嗽起来。
熹微听着难受极了,翻她的柜子:“你是不是感冒了?带药过来没?没有的话我那边有,我回去给……”
话没说完就见许诗凡爬起来往洗手间冲过去,“哇”的一声。
熹微看着地上那一摊红色,眼前直发晕。
从前最多在武侠电视剧里看看大侠们受伤吐血,还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当真“哇”的一声吐出一摊血来,熹微当即吓得脸都白了。
许诗凡本来只是觉得胸口有些痒痒,发凉,有什么涌上来,也没想到竟然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望着熹微也一下子没了主意。
“你快……快去躺着……”熹微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了,“我们……我们去医院?”
可是医院在哪里呢?
程熹微只知道这边生病一般直接找私人医生,但都需要提前预约的,好的医生还经常约不到,像这种情况,在国内早就直接去医院了。可是她来了这几个月,还从没注意到巴黎哪里有什么医院。
医院在哪里?去了之后又是什么个程序?是不是应该直接叫救护车?
许诗凡自己倒是淡定着:“我还没留意过这边的医院,应该都建在郊外,最近交通系统大罢工,哪里有车过去?”
“那我们打车啊。”
“的士也都要预约,今天三十一号,好多司机都回家了,临时叫不到的。”
“那也得去试试。你快换衣服,我用手机查查附近的医院,下楼去看能不能拦到的士。”
熹微换了鞋就下楼,拿着手机的手不停地在颤抖,一时竟然连“医院”这个单词都想不起来了。
她虽然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什么大事,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又不是真的拍武侠片,一旦吐血,那肯定是内脏哪里出问题了,都已经到出血的程度,问题肯定还不小,万一找不到医院,那岂不是要一直出血下去?
寒风瑟瑟,街道上比起圣诞节热闹多了,很多人结伴步行,准备庆祝跨年夜的到来。程熹微孤零零地站在公交车站,一面看着路上过往的车辆,一面翻看自己在手机上查看的结果,可心烦意乱,再加上涉及医院,有很多专业名词,更觉得看不懂了,路上又确实一辆的士都没见着……
一时间紧张、担忧、懊恼、害怕又不知所措的心情蜂拥而上,鼻尖直发酸,慌乱间一通电话拨了进来,铃声还没响程熹微就接了起来。
“你在哪儿?”
程熹微一听声音,就仿佛看见救命稻草一般,哽咽出声:“苏念……”
程熹微本来只是想问一下苏念巴黎医院的情况,以及就诊需要注意的地方,没想到苏念直接过来接她们,并且送到了医院。
但许诗凡的情况似乎真的不容乐观,接连换了两家医院,最后才确诊是肺结核,而且已经是比较严重的程度。医生说肺上已经破了个洞,才会吐血出来,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程熹微迅速地用手机查了“肺结核”的相关信息,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病早些年虽然是不治之症,但现代医术已经攻克了。许诗凡只需要隔离治疗,合理用药,日后注意饮食和休息,是可以痊愈,并且不容易复发的。
程熹微松了口气,许诗凡却是当场就哭了出来。
“程熹微,我不能住院,元旦之后还有几门课的考试呢,我论文也还没修完,怎么交得上去?听刚刚医生的口气,恐怕至少要住一两个月的院,落下的功课怎么办?”
许诗凡向来是乐观开朗又大方的性子,熹微哪里见她这样无助地哭过,一见她哭,也跟着掉眼泪。
“你哭什么啊?”反倒是许诗凡去给她擦眼泪。
熹微哽咽道:“什么忙都帮不上,难受。”
许诗凡“扑哧”一声笑出来:“人家以为我俩演琼瑶剧,哦,不对,莎士比亚大悲剧呢!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反正在这操蛋的异国他乡,总会状况百出,我也该习惯了!最大不了也就是重读一年了!”
程熹微是打心眼里佩服许诗凡。她自小父母离异,跟着妈妈长大,出国不过是为了争口气,相信自己不会比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混得差,硬是靠着自己在巴黎生活这么些年,还能一直这样坚强乐观着。
再看看自己,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什么事情都有父母替她解决,要一个人在医院住几个月,还在关键时刻影响学习,如果是她,早就六神无主,不知道哭成什么样了。许诗凡却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解决了。
因为要住院隔离治疗,熹微又回去给许诗凡收拾了一次东西,给她带了电脑和一些必用品,临走时向医生确定好住院期间是医院包餐,也不用留人在这里照料,才放心离开。
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熹微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觉得渡过一次大劫一般,终于轻松了些。
“喂,今晚谢谢你了。”程熹微瞟了瞟身旁的苏念。
如果不是他弄了辆车过来,把她们送到医院,又带着她们在医院之间辗转,现在她们恐怕还在许诗凡的公寓里不知所措抱头痛哭呢。
从下午四点到现在,忙了有六个钟头呢。
苏念扬了扬眉头,斜眼看着她,熹微忙弯眉露出一个笑容。
“笑起来真够难看。”
“……”
苏念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大步向前,程熹微不服气地追上去:“我说你怎么总喜欢和我作对啊?我好歹比你大五岁,你不叫我声姐姐就算了,好歹说话给我留点面子吧?”
苏念突然停下脚步,半垂着眼皮睨着程熹微,扯了扯嘴角:“就你?还姐姐?”
“当然,我今年二十一了好吧。”程熹微拍了拍胸脯。
苏念:“不是二十二?”
“才不是!姐姐我上学早,二十一岁就大学毕业了!明年才二十二呢!”
“今年就够二了。”
程熹微:“……”
“我不就是学法语慢了点儿嘛,至于吗!我就不信你刚开始学中文就能顺顺溜溜什么都会了!”程熹微觉得自己受到了鄙视,必须平反。
“哦,那不知道是谁刚来巴黎男人就跑了,钱也被抢了,房子……”
“喂,你能换个词儿说说吗?老抓着这个说来说去也不嫌腻歪!”
“哦。那不知道是谁刚刚哭得好像自己才是生病的那个。”
“你不知道中国有句名言?女人是水,男人是山,想哭的时候就哭,就是爱哭又怎么着了?”
程熹微觉得自己可有道理了,她哭她的又没碍着谁,干吗要憋着?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苏念突然转了个身,她来不及止步,迎头撞了上去。
正正好好地撞在他胸口,硬得和石头似的。程熹微揉着额头满脸责怪的表情抬头,却见苏念拿出右手比了比,手心滑过她的脑袋,落在他胸口,比个子。
程熹微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用你提醒我矮!比我高出一个脑袋了不起啊?也不能抹灭我比你大五岁的事实好吧!”
苏念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撇过脑袋,看向马路的方向,路上灯光正好,点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阵夜风刮过,笑容便仿佛被微风化开一般在脸上荡漾开来。
程熹微看不到他的表情,见他撇过脸还以为被她说郁闷了呢,又讨好地跟上去:“我的手机号是爱玛太太给你的吧?”
“不然呢?”
好吧……
“你下午给我电话本来是想干吗?”
“饿了。”
程熹微这才想到他们忙了一晚上,连饭都还没吃呢,苏念下午四点多就饿了,这会儿岂不更是饿坏了?
她豪迈地拍了一把苏念的肩膀,说:“走!姐姐我请你吃饭去!”
晚上十点多,又是跨年夜,大多数餐馆都关门了,热闹的只有各处酒吧夜店而已。但程熹微毫不怀疑地相信,一定有个地方,温暖、热闹、有吃有喝而且没打烊。
程熹微把苏念领到一处中餐馆,里面果然人声鼎沸,正热闹着。
勤劳的中国人民啊!
法餐厅一般都小巧精致,安静得很,程熹微担心苏念嫌这边吵,特地找了个宽敞点的四人座,靠窗坐下。
“你想吃什么?”程熹微把菜单递给苏念。
他却托腮转过脸看着窗外:“随便。”
程熹微撇了撇嘴,自己看菜单,正在纠结苏念可能会喜欢吃哪些新鲜菜色的时候,突然有人唤了她一声:“程熹微!你怎么在这里?”
程熹微抬头一看,竟然是陆子衡。
陆子衡只穿了件薄薄的白衬衣,帅气的脸上笑容明朗,一见程熹微就从一伙人里站起身,跨步走了过来。
程熹微也笑着和他打了招呼:“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好巧。”
陆子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对面的苏念,扬了扬眉头:“难怪说有约了,这位是……男朋友?介绍一下啊!”
程熹微一窘。虽然苏念的模样身材气质,看起来的确不像青稚的高中生,可自己和他,怎么看也不会是一对好吧?
“不是不是,这是……”程熹微斟酌了一下怎么介绍苏念,最后说,“这是我房东。今天碰到一些事麻烦他了,请他吃个饭。”
“正好你还欠我一顿饭呢,一起吧?”陆子衡极其自然地拉开程熹微旁边的椅子,坐下。
程熹微悄悄扫了眼苏念,总觉得他那个性格,大概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就笑着对陆子衡道:“你朋友们还在那边呢。”
陆子衡直接拿过菜单,说:“正好不用吃他们的剩菜,那群黑了良心的,我人没到他们饭都吃完了!哎,这家夫妻肺片不错,必须点一个……”
陆子衡都开始点菜了,程熹微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停地悄悄打量苏念,见他果然面色不善,心里怦怦的,真怕他直接掀桌走人了……
“兄弟,来瓶啤酒怎么样?
陆子衡问的是苏念,程熹微却连忙摆手道:“不不,人家才十六岁,未成年呢,别喝酒了。”
“什么未成年!十六岁在法国都可以结婚了,来来,服务员,两瓶青岛!”
程熹微扶额,还真有一种一秒回到国内饭店的即视感。
“对了熹微,那边都是在巴黎的元老前辈们,过去认识一下?以后碰到什么事情大家互相有个照料。”
程熹微还没回答呢,就被陆子衡拉着往一群十几人的拼桌去,回头见苏念正抬眼看她,忙做了个马上就回的手势。
但那一行十几个人呢,每个人随便说几句都半个小时过去了,程熹微再回来的时候,看到苏念那张脸果然都能冻冰棍了。
趁着陆子衡不注意,程熹微拿脚丫子轻轻踢了踢苏念,他看过来,她就眨了眨眼。
这里都是中国人,指不定以后都要打交道,你给我留点面子留点面子留点面子啊……
苏念没理他,继续撇过脑袋看着窗外。
正好四盘菜端上来,一份辣子鸡,一份水煮鱼,一份夫妻肺片,一份清炒上海青,是最常见也最受欢迎的几个菜。
程熹微一看,却是又头疼了。
“怎么了?不喜欢吃?”陆子衡见她一脸为难。
“没有没有。”程熹微摆手,叫了服务员,“帮我添双筷子,一个小碟子。”
苏念吃中国菜倒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些精细的“活儿”他干不来,譬如那沾满辣椒和花椒的辣子鸡,他要是一口直接吃下去,还不得直接把她赶出家门了?再比如那水煮鱼里的鱼片,是有刺的,苏念和其他大多数法国人一样,鱼爱吃,但是不会吐鱼刺。
程熹微接过碟子和筷子就开始给苏念挑菜,把鸡肉上的辣椒和花椒除掉,把鱼片里的刺给挑出来。
察觉到陆子衡惊讶的眼神,程熹微忙解释道:“他从小在法国长大,爸爸也是法国人,所以……不太会吃中国菜。”
陆子衡了然:“难怪……他刚刚一句话都没说,是听不懂中文吧?还以为是他不待见我。”
程熹微笑了笑,没打算再解释,一眼瞟到苏念的嘴唇动了动,忙又踹了他一脚。
多年后的程熹微问苏念:“你那会儿是不是想对陆子衡说,就是不待见你?”
苏念给了她一个白眼:“我为什么要待见他?”
而此时的苏念只默默地看了程熹微一眼,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程熹微松了口气,默默地把陆子衡给苏念倒的啤酒拿到自己跟前,和陆子衡说起巴黎的中餐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