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生活？怎么观察？蹲大马路上看人？我们比较迷茫，但同时又有一种感觉作祟，觉得既然观察生活，就一定要观察非常人的，极端的生活。甄晓的理念是：不光要观察生活，更要体验生活。他强烈建议我们几个男生体验一把，并且先从穷人生活开始。我们决定变成流浪汉。于是我和马俊、甄晓三人精心打扮了一下，我们找出军训时的迷彩裤和已经发黄的白T恤，在上面挖了几个洞，然后穿上。军训穿过的鞋在阳台上风吹雨淋，已经变得相当有感觉了，我们也穿上。然后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互相看了看，觉得挺靠谱，于是出门。为了彻底体验穷苦生活，出门时我们每人口袋里只装三块钱。
三人变身后，情况有变。挤公交车时总有人躲着我们，好像怕脏。下车后马俊憋尿了，四下没有公共厕所，看到马路对面有个大酒店，心想里面肯定有厕所，于是我们去酒店小便，结果被保安拦住，说这里不让乱进，我们向他求情，结果保安手摸到腰间，似乎要把警棍抽出来，我们赶紧撤退。我们走了两站地，终于找到公共厕所，马俊像离弦的箭一样冲进去，过了很久才出来，出来以后舒坦了，还跟我们调侃道：“以后再有类似活动，不能喝这么多了。”
我们的心情很奇特，就像康熙微服私访。
我们在街上瞎溜达，对旁人看我们的眼神特感兴趣。我们溜达到一个公园门口，看见两个儿童拦路乞讨，不过他们的行为更像拦路抢劫，因为他们拽着路人的衣角，路人不给钱，那是绝不撒手的。有两个外国老太太被拦住，老太太打开皮夹，取出两张一元钞票，发给两个儿童，这一发就发出问题了，周围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七八个乞丐，有大人也有小孩，纷纷伸手要钱，老太太的零钱马上不够用了，但又不可能把整钱给他们，于是乱成一锅粥，俩老太太几乎要喊“help”了。甄晓见状说道：“他妈的，太恶心了！”然后就冲上去，把乞丐们拉开，嘴里喊着：“走开走开！”乞丐们散开了，俩老太太获救了。甄晓刚要走，老太太掏出一张五元钱递给甄晓。甄晓看看钱，又看看老太太，突然反应过来，老太太把他当成丐帮帮主了！甄晓气得挥了一下手说：“No！”然后走开了。
甄晓红着脸跑回来，拽着我们走。因为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围观了。我们一口气走了半小时，停下来，商量接下来干什么。
“光这样瞎转悠不行吧。”马俊挠挠头说。
“也是，这体验的是哪门子生活？好像没有深入生活。”我补充道。
“咱们找工作去！”甄晓思忖三秒，突然瞪大眼睛说。
这个主意被采纳了，是个真正接触社会的良方，但我们穿成这样该找什么工作呢？看到不少小饭馆招小工，我们觉得靠谱。
在一条繁华路段，有家大的川菜馆，门前立块大牌子，上写：“本店招收小工两名。年龄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男女不限。”我们一起进去。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们问吃什么。我们说不吃，是来应聘的。老板娘说你们能干什么？脏兮兮的，没法在这里干，别处转去。将我们撵出来。
我们三人检讨一番，归咎于三个人一起有点吓人，像打劫的。应该限制人数，于是我们寻觅下一目标，准备单人应聘。走了不多会儿，撞见个发廊，窗上贴有招聘二字，也没说招聘什么。我们观察一下，屋内亮着红灯，有个女的坐在门厅沙发上，跷着二郎腿。
就在我们驻足观察的时候，跷二郎腿的女人放下二郎腿，推开门招呼我们进去。我们决定派马俊先去，于是马俊一人朝前走，结果那女人说：“一起来吧！”我们心想他们一定急等人用，于是我们就一起进入屋内。屋里闷热无比，里面还有个门开条缝，透出更红的光。这时有个中年男人出现，问我们要什么样的。我们说随便，心想还能挑工作，真是美死了。那男的说那就要全套的吧。我们问全套的是什么。他说你们进里屋就知道了。我们正要往里屋进，那男的拦住我们说一人一百块。我们心想还没挣钱怎么就倒贴钱？正在这时屋里出来个女的，穿三点，浓妆艳抹，并且拉住甄晓的一只胳膊哼哼唧唧的。我们突然反应过来，夺门而逃。耳后传来一声：“别怕呀小伙子，来嘛！”
我们在块儿空地上又讨论起来。
“那不是个发廊嘛！怎么突然变妓院了？”我说。
“我刚进屋就觉得不对劲。”马俊说。
“马后炮！虽然失败了，但我觉得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甄晓吐了口痰说。
我们碰到的第二个发廊，门口也挂有招聘字样，但注明招洗头工。里面的确有人在理发。我们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个发廊根本没有理发师和理发工具。而现在这个发廊应有尽有，几个理发师和洗头女忙忙碌碌。我们放心了。还是决定派马俊先去，我和甄晓在远处观望。
马俊进去二十分钟还不出来。我开始着急了。
“我靠，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里面还有个小屋马俊让人给拽进去了？会不会理发师和顾客都是假装的？会不会马俊让人家抢了钱了？会不会……”
“你怎么有十万个会不会？！抢什么钱？总共就三块钱！再等五分钟，他不出来我们就进去。”甄晓看了看表说。
话音刚落，马俊就出来了，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笑，老远就冲我们挥一下手，伸出一个V，好像谈成一笔几百万的买卖。
“成了成了！”马俊跑过来说。
“成什么了？”甄晓问。
“让我在这儿学洗头和按摩。”马俊说。
“我靠，这就成了？这么容易啊！”我有点不敢相信。
“按摩？按什么摩？”甄晓眯着眼睛问。
“就是客人洗完头坐凳子上，然后我给捏捏胳膊敲敲脑袋什么的。挺轻松的。”“好，不错不错，有成果。那走吧。”甄晓说。
“走什么走？人家让我现在就去，说是先当学徒。”马俊说。
“啊？你这就去啦？”我问。“好吧，你先去学。好好观察吧。回去别太晚就是了。”甄晓说。
于是马俊扭头走了。半路上还回头望望我们，跟我们挥了挥手。我们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像送他上战场。
就剩下我和甄晓。上哪儿去呢？
“我看咱们还是别去当洗头工了。看着也不像。”甄晓说。我心想甄晓的确不像，那么大块头，看着那么粗鲁，搞不好把人头发揪下来。
我俩拐到一条比较破落的街道，路旁是长长的两排矮小砖房，地上污水横流，不时有汽车路过，溅起阵阵污水花。这污水渗入路边人行道地砖，变成雷区，踩到砖上就会掀起一条很高的水花，但不能判断哪一块砖有危险，看上去都一样，让行人防不胜防。我就不慎踩中，污水溅了我一裤子。在已经很脏的裤子上又添了一笔，使我更加破落。
这街上有不少房子墙壁上都写着大大的“拆”字。里面已经清空，有的已是断壁残垣。但其中一家饭馆墙上虽然写着拆字，里面却照常营业，生意红火，吃客大多是穿着类似我和甄晓身上这种衣服。生意已经不错，但老板娘还不满足，她还要站在门口招揽顾客，手上拎着块儿大牌子，上面居然很幽默地写着两个大字：吃饭。
我们走上去问这个脸上有着高原红的老板娘这里招不招小工。她愣了一下，放下“吃饭”，说本来想招，但房子快拆了，就不招了。说话间出来个女孩儿，二十来岁，好像是老板娘女儿。长得很胖，目测一百八十斤，头发一厘米长，一脸横肉，猛一看像个猛男，但看她的巨乳又断定她是个女的。
“你们干什么？”女孩说话了，声音很粗。
“我们想打工。不知道这里招不招小工？”甄晓说。
“噢，你们到别处先转转，看看别的地方招不招。”女孩说。
我们撤退下来，走到一处墙角，分析形势。既然那女孩说让我们先到别处转转，那意思是说不行了还可以再回来，所以还有戏。
我们的对策是：装可怜。
我们跑街对面买了个馒头，掰下五分之一，其余藏起来。然后又跑回那个快拆的饭馆。甄晓跟那个女老板说：“哎呀阿姨，我们看了一下，这条街就你们一个饭馆，其他的都拆了。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把我们招了吧。”甄晓一脸诚恳。
“不是我们不招，我们实在不需要啊！这么小的一个店，用不了那么多人啊！我们娘俩就足够了。”老板娘同样一脸诚恳。
“我们都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我可怜兮兮地说。
我话音刚落，甄晓拿出那个五分之一馒头，再掰给我一半，等于我们一人吃十分之一个馒头，小到不能再小。我放嘴里一口就吃掉了，吃完还舔舔嘴唇，显出意犹未尽的样子。老板娘顿生怜悯。喊她女儿出来，跟女儿说：“这两个人太可怜了。你带他们看看你哥的饭馆要不要人。上回你哥说要招个小工，看看现在还要不要？”原来这家人开了不止这一个饭馆。
跟在这个胖女人屁股后面走，很有安全感，好像她要带引我们去一个广阔世界，没有她，我们是要历经磨难的；有了她，我们就前途无量了。
我们沿着这条破街道走了十分钟，一拐弯，走上一条宽阔马路。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胖女孩问。
“我们是从农村来的。”甄晓答。
“找工作不容易吧？”
“是啊！找了一天了，终于碰上你们了。大恩人。”甄晓说。
“你咋不爱说话呢？”胖女孩问我。
“我……我不太会说话，嘿嘿。”我傻笑着。
“那可不行。出来闯荡要敢说话，不然都让人家抢先了，你就没工作了。”“嗯，好，那我一定多说话。”我说。
我们无话走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胖女孩又问：“刚才看你们俩好像没吃饭，是不是现在饿得很？”“一天没吃东西了，就吃了一点馒头。”甄晓说。他出发前吃了两碗刀削面，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打出嗝来。我自己也吃得很饱。
“早知道就让你们吃了再走了。这样吧，咱们找个饭馆吃点东西再走。”胖女孩说。
“不了不了！我们不麻烦你了！”甄晓忙说。他其实是怕自己吃吐了。
“麻烦什么？以后你们挣钱了请我吃就行了。不许客气！”胖女孩冲着我们笑呵呵说。
“那等到了你哥的饭馆再说吧。”我说。
“还远着呢，先垫垫，看你俩刚才饿得，别走不动路了。”
我们就近走进一家包子铺。胖女孩要了两屉包子，两碗馄饨。我们强忍住快撑破的肚子吃包子。这时，胖女孩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脸上细皮嫩肉的。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张毅。”我望着包子说。
“噢，那个，你长得还挺帅的。你有对象了吧。”“我……我没有。”“唉，我也没有男朋友。”胖女孩叹口气，用两只手支着脑袋说。
甄晓突然咳嗽起来，他被馄饨汤呛着了，弯着腰咳下去。我拍拍他的背把他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