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武警接待我们,他身材矮短精悍,步伐矫健。他问我们吃了没。我们说没吃。他问想吃什么。我们说随便。于是他吩咐食堂师傅做面。我们在饭桌上等。十几分钟后,面好了,端上来一看,是一盆面,洗脸盆那么大的盆。我们吓一跳。这盆面我们一天也吃不完。
“啊?这么多?吃不了啊!”我说。
“先吃着吧。一会儿我来找你们。”武警说。然后转身走了。
我们将浸在冷水里的面捞进碗里,浇上卤,大吃起来。碗很大,我吃两碗,甄晓吃三碗,我们低估了自己的战斗力,一盆面条所剩无几。
年轻武警在我们放下碗筷的当口准时赶来,带我们去住的地方。离开食堂,绕过两个院子,来到军人们的宿舍,我俩被安排到一间空宿舍,有六个双层架子床,只住我俩。
“我叫郑军。有什么事就来找我。我在110房间。”他憨厚地笑笑,然后带门出去。
“他这房间号真有安全感。”我说。
“据说110路公共汽车上没扒手。”甄晓说。
“这地方可不错。”
“但太热了!”甄晓说。边说边脱衣服,脱得只剩裤衩。
过一会儿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郑军,他看见甄晓的“人体艺术”,愣了一下,然后问:“你们体验生活,要不要明天跟我们一起训练?”
“要!”我们异口同声。
早上六点,我们在艰难困苦中起床。洗漱完毕,跑到室外。武警们整装待发要长跑。喊了几个口令,然后开始跑,我俩尾随,跑得不快也不慢。
“要跑多远呢?”我问甄晓。
“我怎么知道。”甄晓说。
这是一条两旁种有白杨的小路,一眼望去,无限延伸,在很远的地方,路面和白杨交成一点。
久未长跑,体质下降,累得我仰天喘气,脑袋晃晃悠悠,感觉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突然,天上掉下一颗小石子,击中我鼻孔。我正高速喘气,一不留神,把石子从鼻孔吸了进去,顿时难受无比。我猛咳,将石子从嘴里咳出,鼻腔火辣辣地难受。心想这石子从何而来?莫非外星人投石问路?
午饭后,我们在院子里散步,观赏吊在双杠间的郑军。他身手不凡,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在双杠上做各种惊险动作,跳下来双脚稳站。
“不行了,老了。以前玩得可比这个好!”郑军笑着说。他笑的时候脸红了。我发现这些朴实的军人常会脸红。
“这个我比不了你,但我乒乓球打得还不错。”甄晓说。
“行,陪你打乒乓球。”
结果甄晓三局皆输。到最后彻底乱了阵脚,根本接不住郑军发来的球。
“不玩儿了不玩儿了。”甄晓输得脸红了。
“行了,饭后运动别太激烈,对胃不好。你们到周围转转去,别走远。”郑军笑着说。
哨所后面有个巨大的水塘,但里面没水,全是将近一人高的干枯的芦苇。大风一吹,群魔乱舞。水塘边上一个木屋旁拴一只大狼狗。这狗原本趴在地上熟睡,见我和甄晓过来,噌一下站起来,警惕地望着我们。
“我和狗天生是朋友,狗见了我就会很乖。”甄晓说着向狗走去。
“是吗?我看这狗不太对劲。”我站在原地看甄晓过去。
在甄晓离狗十米远的时候,这狗龇着牙大吼了两声冲过来,但被结实的铁链拉住了。甄晓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踩入一个小土坑,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地上。我站在后面哈哈大笑起来。
“笑个屁啊!你有吃的没?”甄晓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说。
“我这儿有个煮鸡蛋!”
甄晓走过来接过鸡蛋说:“你没事儿揣个鸡蛋干什么?”
“吃不下,就揣身上了。”
“给狗吃了得了。”
甄晓把鸡蛋轻轻抛到狗面前。那狗上前闻一闻,退两步,又上前闻一闻,然后用嘴咬开,连鸡蛋皮一起吃掉。
这时甄晓慢慢走过去,在狗边上蹲下来,拍拍它脑袋,用手在它的后背上来回爱抚。
这哨所在郊区,离市区很远,周围一片荒凉,没有什么植被,看起来满眼土灰色。我和甄晓走出哨所周围广大的荒芜土地,来到一条柏油马路,沿公路一直向前走,走了半小时,看到大片别墅区。
“这些房子真漂亮。以后我也得住这儿。”甄晓望着别墅说。
“这儿真安静,空气也好。”
“然后生一大堆孩子,让他们在院子里跑。我就站在二楼平台上看他们跑,然后一个一个数。”
“生那么多?”
“是的。”甄晓认真地说。
“这可要费不少体力。”
我俩漫无目的地走路,速度很慢。别墅一幢连着一幢,没完没了。我们一直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才回头。
往回走时天全黑了。这地方白天看着还凑合,夜里看仿佛回到远古时代,荒凉至极,一眼望去没有灯火,我们全凭月光照明,但碰巧阴天,月亮模模糊糊。就凭这点光亮,我俩一不留神能踩沟里。
路的前方竖着几棵枯死的树,黑突突的树杈插向夜空,大风刮过树枝,嗖嗖作响。哨所外围有片坟场,一条小路贯穿,是我们回哨所的必经之路。白天走过不觉得什么,俩大老爷们儿不会怕,但夜里走情形大变。走过坟场时天公趁机刮起一阵大风,经过我们的想象,眼前的景象被赋予新的含义,一些白色塑料袋伴随着凄惨的风声被刮向半空,活像一个个鬼魂。
“你说咱俩会不会碰见鬼火?”甄晓问。
“不会吧。”
“听说鬼火会跟着人走。”
“你能不能不问这个了?”
“看来你害怕了。”甄晓的口气好像在逗我。
“我才不怕,世上没鬼。鬼火是一种跟磷有关的化合物,燃点很低,遇空气很容易燃烧。人死了,躯体埋在地下腐烂,发生各种化学反应,产生这种化合物。化合物慢慢从地底下飘上来,在空气中燃烧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鬼火。”“那为什么鬼火还会追着人走呢?”甄晓问。
“没有风的时候,空气一般是静止不动的。鬼火很轻,如果有风或人经过时带动空气流动,鬼火就会跟着空气一起飘动,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当你停下来,没有任何力量来带动空气,所以空气也就停止不动了,鬼火也就不动了。”
“你看!那是什么?!”甄晓突然停住,用手指着前方。
远处有两个光点晃来晃去。
“不……不会吧!”我看见那诡异的光点,吓出一身冷汗,本能地蹲下身子,大气不敢出,甄晓也蹲下来,显得很紧张。
“甄晓……张毅……”光点的方向喊出我俩名字。我们一听是郑军的声音,松了口气。我们大声回应,快步朝郑军方向走去,走近了发现那光点原来是郑军和战友的手电筒。
回到宿舍,郑军批评我俩,我俩认错。后来我们开始聊天,我和甄晓轮番采访郑军,从他当初参军的原因,目前的生活,一直问到他的家人和他的女朋友。郑军是个害羞的人,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时闹了很多笑话。当天夜里,我和甄晓突发奇想,想去站岗。央求郑军,他同意了。
和站岗的战士交接,他给我敬了军礼,我受宠若惊也回了个军礼。于是我和甄晓伫立在院门口,一边一个,相对站着。
门口亮着两盏很亮的灯,灯下围着大量飞虫,飞虫里混着大量蚊子。我和甄晓很快吃不消了。蚊子叮得我俩满身疙瘩。
“我靠。真他妈痒!”甄晓在对面一边挠一边嚷嚷。
“还不是你出的主意。”我说。
“我去问问有没有花露水。”
“算了别去了,再坚持半小时,时间快到了。”
于是我们又坚持了半小时,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瞎掰,分散了不少注意力。我们终于把郑军等来了。
“站岗滋味不好受吧?”郑军见我俩不停地挠痒痒笑着说。
“快被蚊子吃了。”甄晓说。
“你俩快回去吧。我不该让你俩来站岗。领导发现了批评我了。”郑军说。
“真不好意思。”我说。
“都怪我俩。”甄晓说。
“好了好了,快回去吧。”郑军说完拍拍我肩膀让我们走。
第二天练军体拳,我俩在后面很不协调地一块儿跟着操练。我从小就崇拜武功高强的人,常常在内心与比我强壮的人比武,而且每次都能战胜对方,一招一式都想得清清楚楚,怎样防守怎样进攻,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从未与人实践过。这种对武术的崇拜和向往,一方面来自天性,一方面来自我哥的熏陶。
我的哥哥,不顾家人反对,只身前往少林寺习武,但少林寺不收徒弟,无奈只能在少林寺附近的武术学校学习。两年后,练得一身武艺,学成回家。回家后没有变成大侠,却变成工人,在工地盖房子。我哥哥虽然武艺高强,但性格内向,一般不与人冲突,除非忍无可忍。有一次,工地上有个工头想找鸡,但手头没现钱,于是找我哥借钱。这钱有去无回。我哥找他要了几次他都不给。最后那人不耐烦了,竟破口大骂,而且动起手来,找来一根钢管朝我哥抡过去,我哥用左臂一挡,登时小臂断了,折在一边。也许他太疼了,本能地右手打出很重的一拳,击中那工头胸口,工头当场倒地不动,随后住院三个月。
从此我也想学武,但父母不许,说课外只许学琴。于是,我在自家床上研发武术,乱蹦乱跳,自己跟自己对垒,一人分饰两角,后来那床被我跳塌了。
我和甄晓很卖力地学,进步很快,可以和那些士兵们混在一起练,外人看不出来。郑军看我俩学得那么起劲儿,又给我们教了些实用的擒拿招式。
四天的兵营生活很快结束了,临行的时候,我们与郑军互留联系方式。甄晓还特地跑去跟那只狗道别。我们每天都揣着鸡蛋或者火腿肠喂狗,以至于我和甄晓一旦出现在狗的视野,哪怕离狗一百米开外,它都会马上原地起立,大力摇尾巴。分别时,狗仿佛也看出我们要离去,哀鸣不已,心想以后不能开小灶了。
我们在郑军依旧憨厚的笑容里坐车走了。在车里我转头从后窗望着他,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扬尘里。又是别离,这种别离意味着永别。我们的人生会有很多这种匆匆过往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