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导演又让她和马宁去了一次,这一次制片人也来了,参与了挑选演员的工作。几个备选演员试了试戏,最终敲定让方君演剧中的女二号,一个富家小姐,却没说明让马宁演什么。马宁问导演。导演说再考虑考虑。当天回来的路上马宁就不高兴,方君也替马宁担忧,但因自己得了好角色,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劝马宁,只好一路无语回到学校。
后来却发生戏剧性的一幕,导演居然让马宁演方君的保姆,一个很次要的角色,一个灰头土脸的大傻妞。马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崩溃了。
第二天晚上和方君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她情绪不佳,眼睛红红的,饭也吃不下。我问她怎么了,她叹了口气说她刚在宿舍里跟马宁大吵了一架。
“她怎么能那样想我呢?”方君难过地说。
“她说什么了?”
“她怀疑我和这个戏的制片人……”方君顿住了,没说下去。
“不会吧?马宁不是这样的人啊!”我也很惊讶。
“谁知道呢,也许是她被逼急了,她对自己估计得很高。”
“那马宁现在怎么样了?”
“她说她不演了。”
“你没劝劝她?”
“劝她什么?越劝她越觉得我假。”方君一手按住太阳穴说。
顿了顿方君又说:“没想到以前那么好的关系,现在这么脆弱。”
“你也应该多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她的确很出色,在专业上又那么自信,却当面输给你,她肯定受不了,面子上过不去,你了解她的脾气的,而且,在这件事情上,毕竟你是受益者,她是失败者。”
“你说得对。唉,可是我觉得我和她很难再恢复到从前的关系了,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难受。”方君叹着气说。
这部电视剧的部分戏需要去日本拍摄,走的那天,本想去机场送方君,但因为他们是集体行动,不方便送,所以,我只把她送上了出租车。我表情僵硬冲她挥挥手,她在车内冲我笑笑,然后汽车开走了。
她暂时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间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我一直跟她保持联系,我们只发短信。这中间最担心的就是吵架,因为吵架总会就着一个话题没完没了说下去。我们吵过三次架,而且这种时候根本顾不上话费。
我觉得这一个月很漫长,比往常寒暑假分开的一个月漫长得多。
那段时间表演课的内容是“戏剧片段”,就是把一些经典的戏剧的片段拿出来演。方君和老师请了假去拍戏,而我则尽量让自己投入排练,忘掉烦恼。在专业上,那段时间我收获很大。我和甄晓都很认真地排作业,几乎每晚都泡在排练场,讨论剧本,研究角色,互相挑毛病,甚至给对方做示范。最后,和甄晓一起搞的颇有难度的几个作业,得到一向严厉的潘老师的高度赞赏。我也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在表演上开了窍。潘老师说:“张毅,你在台上的感觉很好,但之前我一直觉得好像缺点儿什么。这一次,你找到了,以前你缺乏爆发力,现在你做得很好。”马俊则直白地拍着肩膀跟我说:“你简直是个戏精啊!你天生就该干这一行!你和甄晓是咱们班的两块宝。”听到马俊这样的赞美,我赶紧说:“你也是你也是。”因为表演系的学生平时一般不会在专业上夸对方,从来都是憋着一股劲,总觉得自己是天才。这些赞美让我很受用,甚至抵消了部分感情上的不愉快。
但是,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这一个月里,我去过三次剧组,都是向副导演递交了个人简历及照片后,石沉大海。
方君回来的时候,憔悴了很多,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撑着腰站在我面前。脸色发暗,黑眼圈很明显,甚至出现了细细的眼角纹。
方君从我的眼里看出了我的发现。她说:“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当演员,我身体太差了。”
因为要节约成本,剧组经常连续工作,方君恰好来例假,剧烈的痛经让她晚上无法入睡,而短短三四小时的睡眠之后,又要开始拍戏。其中一段戏是她在没膝的冰冷的河水里奋力向前冲,因为太冷,动作僵硬,效果总不理想,拍了十几遍。结果,那场戏拍完,方君从水里上岸的时候晕倒了。她的痛经已经让她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方君从这部戏里又赚了三万。这个数目对演员来说很少,但毕竟初出茅庐,这样也不错了,加上先前的三万,她有了六万块钱,俨然在我面前成了“万元户”。
本来是值得祝贺的,但在我看来总觉得别扭。因为她的消费增高了,而我还是原地不动,为了和她齐平,我费了很大力气,到处拍小片子,赚小外快,但是力不从心,为某些小栏目拍的短片,价格低廉,往往一个片子也就五百块钱,而且我知道,拍这种东西没意义,对将来的事业没用,甚至,烂东西拍多了可能会毁掉演员。
方君在这半年内的变化出乎我的意料,她成名和赚钱的欲望被头两次的成功勾了起来,她在不断寻找机会。她的父母因为下岗,养老保险多年未交,总共亏欠了两万,她替他们交了这两万。这一点使我觉得:养女儿比养儿子好。
同时,我发现一个现象,表演系毕业的学生,女生普遍比男生率先打开局面。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女孩更多吃的是青春饭,毕业那年二十三岁,风华正茂,发展十年,变成三十三岁,大部分人也就可能开始走下坡路。而男生刚毕业二十三岁,显得稚嫩,演个高中生还差不多,连演个公司白领,都觉得显小。十年后,变三十三岁,才算正当年,可以塑造年龄跨度很大的角色,而且阅历增多后,拿捏人物更游刃有余。
以上这些想法,都是在方君一步步壮大和我一步步陷入困境的过程里思考出来的,也可以看作是我暂时落后于她的一个借口。
这部戏拍完一个月后,方君又参加了一个选秀节目,选拔主持人。这正是选秀节目开始在中国大陆铺天盖地的时候。
选秀分成很多步骤,从海选到50强,再到20强,再到10强、8强、5强、3强,再从3强里决出冠亚季军。在这个过程里每周还要参加有关培训,每天要做大量练习。方君快崩溃了。进入8强后,她几乎不想再比了,熬的不光是她,包括她的父母、亲戚以及我,我们都跟她一起受累,而且是一种欲罢不能的累。
眼看方君进入3强,我们又重新进入兴奋状态。方君的竞技状态一直保持到最后,她获得亚军。冠军是个男的,也就是说,女冠军就是方君。方君像任何几经拼搏获得成功站在领奖台上的人一样,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感谢了一大堆人。
当时我在现场,周围有很多人,大家举着乱七八糟的牌子喊着台上人的名字。方君的父母也来了,他们被现场气氛感动得老泪纵横。我发现他们明显比我的父母苍老许多。可以看出她妈妈年轻时很有姿色,但岁月无情,这几年吃了许多苦,过早地衰老了,黑发间夹杂不少银发,手掌和指关节处因为长期劳作,生出厚厚的茧,但是她仍显得很有精神,说话嗓门很大。方君的爸爸是个瘦瘦的中年人,和许多瘦瘦的中年男人一样,并没有特色。他说话声音很小,因为两年前患了一场大病,垮了身体,也不能帮方君的妈妈分担工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
方君比赛结束后我们一起吃了顿饭。在餐桌上,我不难看出,方君的父母不喜欢我。他们可能欣赏我的为人——忠厚老实,但不喜欢我的状态。我的状态就是没状态,看起来没精神,让看的人觉得没希望。他们和我没多说话,只是简单地询问了我的状况和毕业后的打算。我说我一定要当演员,一定要拍戏。我这么说的时候,看到方君的妈妈露出一种让我极不舒服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我难以形容,更不愿回忆。她脸上摆着这副表情跟我说:“那我们方君以后怎么办?”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原本以为这么一说,她妈会欣慰,认为我有事业心。我没想到我们没有合拍,她妈反而生气起来,会觉得找个演员做老公很不靠谱。结果,倔强的我在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方君的爸爸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小张不爱说话,这可不好。”
后来方君的父母坐火车走了,临走的时候,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对他们笑了笑。
火车开走后,方君扭头对我说:“你千万别介意,我妈她这人就这样,心里想什么藏不住。”
我无奈地说:“没关系,我能理解,她希望你将来过得好。”
方君参加的这个选秀节目直接跟南方某电视台的工作岗位挂钩,也就是说,方君有了可以去电视台当主持人的机会,而且,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只要她肯伸手就行。
当初她参加选秀时我是支持的,因为我跟她说:“咱们年轻人需要锻炼!”但我实在没想到她赛出这么好的成绩,而且赛出了后患。
有一天,我们坐下来聊彼此的境况和打算。
“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方君握着眼前的咖啡杯说。
对于她这个说法我无法反对。
“前阵子去拍戏,我发现我不适合做演员,我的身体太差,很多地方力不从心。而且演员太漂泊了,当演员我就成了北漂了。”方君说。
我点点头。
“但是当主持人不一样,有工作单位,有稳定的收入,最关键是这个电视台离我家很近,我还能经常回家和爸妈聚聚。”方君又说。
“你就说你的结论吧。”我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心里沉沉地痛。
方君当然知道我的感受,她知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一旦离开北京,去了那个电视台,也就基本宣告了我们俩儿走到尽头了。因为我没有去南方的可能性,去了那里,我干什么呢?
方君也很无奈很难过,这种情绪使她流下眼泪,她把头扭向窗外。
“我尊重你的选择,咱们不能左右自己,你的确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我说。
“但是咱们好了三年了。”方君抓住我的手。
“你跟我说过:恋爱第三年会是一道坎,这话终于应验了。虽然我有雄心壮志,但我觉得一下子不可能成功。而你现在已经上路了,已经迈开大步走了,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拦住你。”说这话的时候,我也抑制不住难过,眼角渗出眼泪。因为看着眼前的方君,我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我在琴房弹琴,美丽的方君坐在我身边,读我写的诗。她淡淡的发香我依然记得。我又想起她在我生日那天答应做我女朋友,我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欢快地唱歌。
我能感到方君的心碎。她的泪眼和她嘴角的抽动,证明着她的痛苦。但是,我们又能怎样选择呢?人活一世,总要寻求自我价值,我不能阻拦她。
那一夜,我们一直相互依偎着,直到咖啡店打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