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那天晚上，李红打来电话，成小林忙着看球，成小朵忙着上网，两人都没耐心陪李红拉家常。周漫舟主动给婆婆把电话打回去，陪婆婆聊天。不外乎是小朵听不听话，小林胖了还是瘦了。周漫舟告诉婆婆，自己学校的职务是彻底没办法挽回了。李红反倒安慰儿媳，不如借此机会在家把孩子生了，从此在家相夫教子才是神仙般的日子。
婆婆的话让周漫舟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如果只是为了做个高级太太，自己又何必这么要求上进；但即便自己是个努力的人，周漫舟也从不认为自己是魏然那样的工作狂。想到这里，周漫舟有点茫然，之前，她一直希望自己是个好老师、好太太、好儿媳、将来的好母亲，这些“好”都是建立在别人对她的认可上。但如果，没有这些呢？如果没有工作，不生孩子，甚至没有跟成小林结婚，那么她周漫舟又是谁呢？周漫舟掉进了一个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陷阱里，关于所谓“他者”和“自我”的命题。这时的周漫舟带着一点高尚的又悲天悯人的情绪，她似乎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叹息道，你们这些女人啊。这些事情，她之前从未想过。
但疑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生如梦，往往没来得及分清是不是在做梦，就已经决定义无反顾地做下去。周漫舟开始带着成小朵马不停蹄地跑招聘会，直到这时，周漫舟才知道《周漫舟的模拟人生》是玩真的，跟招聘会带来的挫败感比，之前的都只是毛毛雨洒洒水：
从未参加过招聘会的周漫舟对于自己要去人才市场一事非常重视，就算是卖白菜，她也要做卖相最“上汤”的。因此，她大大小小的证书、奖状，原件、复印件带了一大堆。相比之下，成小朵的简历还不如周漫舟的目录厚，没有内容图来凑——成小朵照片倒是放了不少。
成小朵还劝周漫舟：“嫂子你不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无图无真相啊！”
周漫舟当然不会把成小朵的话放在心上，对于她来说，京华大学毕业、短暂的教龄——但至少是大学老师、国外留学经历……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硬件，她甚至觉得，凭这些条件，就算她是漫画里的无脸男，也可以轻松入围。她坚信老板除了需要妆点公司的花瓶员工，也需要一两个真正会干活的。
让周漫舟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这样的简历，确实敌不过成小朵的“个人写真”。不过，这“敌不过”的并非学历而是青春：500强公司招前台，周漫舟看都没看，成小朵高高兴兴投了简历，获得面试机会；翻译公司招兼职，周漫舟投了简历对方却表示用不起这么高学历的兼职，成小朵高高兴兴投了简历表示自己可以做客服；好不容易看重大企业招翻译，薪酬职位都符合自己预期，对方却告诉周漫舟进公司要先保证5年内不要孩子……
并且最让周漫舟感到意外的是，国人不再像前几年那样“崇洋媚外”。之前她以为出国镀层金，总比土产文凭要强。现在她发现，她那层为光鲜而镀的廉价金，早已拼不过土产硕士。更是有“好心”的招聘人员告诉她：“大姐，你这个洋学历自己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我们今天早晨都收了5份‘海龟’简历了，每个大学名字都比你这个硬气，什么美欧联合大学，英国大国立大学……嗨，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呢？现在在咱们国家出国留学的人分两种，一种是真牛逼的，那种人少。另外一种就是国内混不下去的，混出国了，还混不下去，又混回来的。我看你是京华毕业的，不像混不下去的，才跟你说一声，你就拿个本科文凭没准还好使点……”
句句听得周漫舟面红耳赤，其实论资质，她确实不如成小林那么优秀，但努努力，她也不是申请不到好大学的。当初为了陪读，又不想浪费时间，才随便选一个好申请的二流大学三流专业磨洋工，没想到，这次是真的磨了洋工。
一路转下来，周漫舟一份简历都没发出去。倒是成小朵，才逛到一半，简历就全发出去了，还没出会场，要她去面试的电话已经打进来。如果说之前，成小朵还忌惮周漫舟腰里别着五车文凭，怀里揣着八斗文化。那么现在，成小朵自认已经彻底揭下了周漫舟的“伪科学”面具：
“嫂子，找工作这事儿好比嫁人，我看你也别挑了，先凑合着一个投了，然后慢慢跳槽呗。”从会场出来，心满意足的成小朵这样安慰周漫舟。
求职挨了撅，还要忍受小姑子的所谓开导，周漫舟苦笑着不搭腔。此时已是中午12点，两人身处北京最繁华的CBD，周漫舟不由地在心里算起了帐：打车回家贵不说，还堵，不如在这附近先吃了饭，顺便见一下魏然。
自从上次给魏然打过电话，周漫舟一直想再见一次好友。对魏然，她总怀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歉疚感。作为家里的“千年老二”，周漫舟从小就是家里那块自己做主的动感地带，姐姐弟弟甚至爸爸妈妈都习惯了周漫舟的自立，这就直接导致了周漫舟无处倾诉。结婚后，成小林虽然扮演了称职的坚强臂膀，但男人总归不如女人感性。更多时候，魏然才是那阵润物细无声的雨。周漫舟已经在心底里把魏然当做了自己的姐姐，虽然论年纪，她还比魏然大三个月。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是么，愿意以一种成熟又独立的乐观姿态出现，给身边的人以安定感。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当他（她）自己遇到问题时，往往不愿言说，只能独自承担。魏然就是这样的人。
CBD的中午感觉有点像学校中午下课，大街小巷里布满了穿套装、高跟鞋的小白领。他们挺胸抬头、步履匆匆，或者双手交抱在胸前，或者三三两两如外国电影一般比划着交谈。小超市的结账柜台排起了长队，捧着盒饭的上班族，一边等一边打着电话。没有一个人是表情轻松的，他们大多眉头微蹙——这已是他们下意识的“面无表情”，与不远处东三环上24小时都在堵的车流相映成趣。
成小朵和周漫舟等在魏然工作的写字楼大堂，制服笔挺的保安对每个路过的人微笑。成小朵看着这样五光十色的男男女女，顿生华丽质感，她的新理想是：做个白领。至于做什么，她并不在乎。她只是幻想自己在高尚写字楼里、穿着高尚的套装，时刻带着蓝牙耳机，跟外国人开会。她脑子里出自己眉头微蹙，手舞足蹈讲英文的场景，虽然她的英语很烂，但，反正是幻想。
电梯门开了，魏然从里面挤出来，看见周漫舟，她不顾高跟鞋的阻拦，小跑着奔过来——一点都不优美，还有点踉跄。
“要不是今天洋鬼子来开会，我才不会穿这种尖头皮鞋，难受死了。”魏然不顾形象，揉着自己的小腿。
周漫舟看见魏然的一瞬间，之前种种对好友的担心一扫而光：魏然的脸上并没有写着“曾经伤过”，她还是一如既往，看似无忧无虑。
互通姓名之后，魏然对江苏来的小姑娘成小朵表示了赞扬，不外乎“皮肤真好”“年轻真好”之类。成小朵对魏然这个跨国公关公司的高级白领表达了表面上的羡慕和内心的不相信，在她心目中，高级白领应该是穿晚礼服、在漂亮如圣殿一般的写字楼上班。之前她一直觉得国产电视剧素质低下，把外企白领们拍土了。但如今魏然告诉她，自己也不过是在大格子间的某个带玻璃门的小办公室里工作时 ，她才真的算是有一点理性认识所谓：“高级白领”，并不是“时尚ICON”的同义词。
而魏然带着她们来到旁边高档商业区的一间装修漂亮的餐馆时，成小朵才彻底明白什么叫做CBD高尚生活：这里也卖盖浇饭，白领们的午餐也不过是10块、15块一份的菜配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