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2)
晚上回到家里，成小朵一进门就向大家宣布，公司要组织新员工拓展培训，明天出发，进行半个月全封闭式训练。这句话说完，成小朵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 表情，为自己提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责任全在公司、个人坐享其成的借口得意不已。李红心里的纠结瞬间松动了，既然是这样，那么她也不能做女儿成功路上的绊脚石吧。
“我准备明天回盐城，小朵自己决定去留吧。”
李红平静地宣布这个决定，这次，连成小林都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母亲，就着手安排买票的事儿。挤了快半个月的小硬床，妈再不回盐城，他就要回盐城了。
婆婆要回盐城、小姑子要去培训，自己明天要开始新工作，按理说周漫舟该兴奋不已。但她自己都没有料到，李红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她忽然有点小时候过完寒假马上要开学的郁闷感受。
晚上，趁着成小朵上网，成小林看电视的当，周漫舟帮着李红收拾行李，婆媳俩单独相处，李红捏捏周漫舟瘦得硌手的肩膀，叮嘱儿媳妇要多吃点，不要一味减肥。周漫舟发现自己去年年初送给李红的那套营养品婆婆还在吃时，不免有些心疼。特意到楼下药店给婆婆又买了一些营养品，塞在行李箱里，连带着之前婆婆硬要留下的工资卡，也被周漫舟偷偷塞进装衣服的袋子里。
婆媳俩之前的那些龃龉就这样云淡风轻，床头吵架床尾和了。
不过事情往往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成小林本以为自己上班趁午休的时候，去订票点排个队，买一张卧铺票，再安排周漫舟打个车把老太太送上车就行。但中国铁路仿佛有意考验成家的婆媳关系一样，直言不讳地告诉成小林，去盐城的卧铺、硬座全部售罄，站票倒还有一两张。这下成小林犯了难，这个时候买去盐城的机票，只能订到不打折的，里里外外多损失好几百。这还不算下了飞机，还要老太太一个人拎着行李从机场折腾到长途汽车站。想到妈妈的身体，成小林是真的不放心。
而此时成小林身后排队买票准备回家秋收的农民工兄弟们，已经对前面这个买不到票还赖着不走的西装男十分不满，纷纷表示自己赶时间，让成小林不买票赶紧走。当成小林郁闷地从大大小小的编织袋中挤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远处冲着自己笑的顾菲菲。
成小林下意识地，把蹭上一块灰尘的右脚往后又放了放：“吃饭？”
“胃疼，去买了点药。”顾菲菲冲成小林扬了扬手里药店的塑料袋，“真要命，这附近一家喝粥的地方都没有，看来只要你们公司的工作不结束，我胃疼的时候就只能减肥了。”
“那不是恶性循环么。”成小林皱着眉，“这附近房租贵，晚上又没有多少人吃饭，粥铺都开在写字楼里面，我们公司那栋楼里就有一个，我带你去好了。”
顾菲菲从认识成小林时就有胃病 ，成小林一直记得。他带着顾菲菲在写字楼里起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间粥铺，装修简单实用，店面干净整洁，一群妆容精致的小白领每人面前一碗分量很实惠的热粥。老板见有客，殷切地端上两杯柠檬水，成小林却叮嘱老板换成温开水。
顾菲菲感激地看着成小林：“这么多年，你还记得啊？”
“嗯，那还不好记，酸甜苦辣咸冰，总的来说，什么味道好，你就不能碰什么。”成小林笑了，旋即又谨慎地收起自己的笑容。
“我请你喝粥吧。”顾菲菲想起刚刚成小林排队买票的场景。
成小林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了，我叫了外卖放在办公室。”顾菲菲感到有些失望，之前，她已打定主意将自己跟成小林的关系明确在同事范畴，她也为此做出了很多努力。但成小林却一味的回避她给出的讯号，就好像，她是一块甩不掉的橡皮糖似的。
服务员将两杯冒着热气的温水端上来，成小林对顾菲菲笑笑，还是离开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外卖，只是顾菲菲在邀请成小林的时候，成小林下意识地想坐下来，一起吃个饭。他心里有太多旧要叙，太多谜团没有解开。可就在他想落座、开口的一瞬间，成小林颓丧地意识到，这样太麻烦，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女友，即便叙了旧、解开了谜团又能怎样。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每个月的薪水还不是按时带回家里去给周漫舟安排么。
何必给自己徒增烦恼呢。成小林快步离开粥铺，给周漫舟打了电话，想问问妻子第一天上班心情如何。
周漫舟并没有接到成小林的电话，她正忙着跟电脑交接前任遗留下来的文件。王民辉的公司不大，一间两百多平米的办公室格出六七个人的办公桌、一间小会议、一间老板办公室。前台放在走廊上，年轻的前台妹妹除了需要接待客人，还要做行政……这样的一间公司里，周漫舟怎么可能期待它有法务部门呢。
因此，周漫舟草草看了下自立门户的前任留下的工作文件，发现有一个项目已经快要签合同时，从网上下载了一份所谓的标准合同，修改了一下呈报给王民辉，表示这项工作已经到了签合同的地步。
周漫舟此举本来是按职场指南关于“不要让你的老板告诉你该做什么”的标准处理办法，但没想到王民辉拿到合同后，特意把周漫舟叫到办公室，质问她为什么要越俎代庖，拟出这样一份漏洞百出的合同。
周漫舟这才知道，没有法务部的小公司也可以有律师，只不过，律师可能在事务所上班。很快周漫舟收到了标准合同，当然，所谓标准合同就是写明各种“不可抗力”的标准合同，具体条款，仍需要周漫舟字斟句酌的去改去写。
这算什么呢，半个律师？周漫舟苦笑，被骂的结果不还是要她去越俎代庖么。成小林给周漫舟打电话的当口，她正在办公室里被骂到臭头。昔日自己的学生如今做了自己职场上的领路人，此囧绵绵无绝期，实在让人潸然泪下。周漫舟私企上班的第一天，就不得不加班了，10页合同、3行修改，她打了20个电话，参考了6个样本，字斟句酌地改了整整7个小时，错过了午饭。
等她再抬头时，已经是晚上八点整，连每天泡在办公室里蹭网不愿意回家的宅男小徐，都已经吃过了韭菜馅包子，准备回家。周漫舟匆忙收拾东西，拉开抽屉，调成静音状态的手机里，整整9个未接来电，分别是“成小林1-10”。
一瞬间，周漫舟找到了自己工作的意义：她也终于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被这颗水蓝色星球需要着。
“还没走啊？我送你们回家吧。”王民辉从办公室里出来，看见小徐和周漫舟，惊讶地说。
小徐似乎早就习惯了蹭老板的顺风车，连客气都没客气。倒是周漫舟，为自己居然住在和平里那么不顺路很是自责了一番。坐在王民辉宽敞的、比自己家厕所还长出一个后备箱的奔驰里，周漫舟忽然觉得自己的衣服有点旧了，她嗅到了一点点穷酸的味道。这种感觉在她头脑里挥之不去：十年前，她还能骗自己总有一天会凭聪明才智、勇敢勤劳过上名车豪宅的好日子。但十年后，她依然是她，除了鱼尾纹之外不见任何起色，甚至进了学生的公司、搭了学生的顺风车。她已经不能再骗自己了。
回到家，李红为周漫舟端出一碗泡饭，开水上面飘着几朵油星。李红解释说是成小林用过的碗，不脏。但周漫舟看着这碗泡饭，却食欲全无。倒是成小林体贴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成小朵没来得及扫荡的点心，并搭售一个坏消息——车票没买到。
“站票也没关系，一晚上就到了。”李红宽慰儿子儿媳。
“那怎么行。”周漫舟咽下一口点心，嗓子干得冒烟，“要不，还是坐飞机走吧。”
成小林没表态，虽然他白天算过成本，但一想到要省钱就要遭罪，他便觉得这几百块也没有什么省的必要了。如今，妻子这样一说，他更感宽心，索性不去考虑成本。倒是李红一味摇头，表示把钱省下来干什么不好，钱又不扎手。
但周漫舟早已打定主意，火车票今天不会有，明天也不会有，这一拖又是半个月过去了，成小朵培训回来难免再多呆十天半个月，自己要忙工作又要惦记家里，别说要孩子，不急出肌瘤就不错了。赶紧催促成小林打了几个咨询电话，给婆婆订好了第二天去盐城的电子机票。
等忙完这些，时间已近午夜。周漫舟草草洗漱，主动爬上了大床，睡在了婆婆身边。她感到疲惫不堪，她需要一张不拥挤的床，让自己好好睡个觉。一想到明天要跟对方公司代表谈合同，她一个头就变成两个大，总不能跟王民辉说“我没做过，你派别人去谈”，可事实，确实是这样。
成小林收发了几个工作邮件，也忧心忡忡地去睡了，明天，他依然要面对顾菲菲，总不能跟老总说“让对方公司再派一个专家来，我跟顾菲菲有点尴尬”，可事实，往往如此。
李红躺在床上，也睡得不踏实：一方面，儿子和儿媳为了让自己舒舒服服地回去不惜代价，让她感到很欣慰；一方面，她又觉得儿媳为了让自己早点回盐城，不惜多花好几百。她怕自己多心，又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挺招人烦。
但总的来说，今天还是有一个人感到很快乐。这人就是正在参加“职业培训”的成小朵，早晨跟哥哥分手，她就直接拖着行李坐上了小熊的无照摩托车，去赴她24小时之后的“永恒”之约。对于成小朵来说，永恒是一件非常浪漫、非常简单的事儿。她以为骗过了母亲，就和小熊就迎来了永恒。
“要不我们真结婚吧。”
小熊在客厅的沙发上，远远地问睡在卧室里的成小朵。成小朵此时已经游离在半梦半醒的边缘，她好想听见了小熊在问她什么，但她的大脑已停止了最后的运转，无法控制地跌入缤纷的迷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