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
其实王民辉下半句话本来是“就当吃吃一堑长一智好好努力吧”，但从没上过班的周漫舟感到自己这次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损失，实在是没脸待下去了，冲动地对王民辉表示：“王总，对不起，我辞职好了。”
王民辉愣了，一瞬间他感到很生气，自己还没说两句，怎么周漫舟反而先炒了自己的鱿鱼呢，他拂袖而去，让会计给周漫舟结账。会计一边算账，一边摇头叹气，说周漫舟太冲动。周漫舟这才明白，老板根本没有辞退自己的意思。
可事已至此，总不能进去求老板不要结账吧。上班两天，就贸然辞职了，周漫舟拿着自己的280块钱工资站在CBD的豪华大马路上，撞死的心都有了。她忐忑地打电话给最后的救星魏然，告诉对方，因为自己的不理智、不淡定，刚到手的工作让她给辞了。魏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行吧，看吧……我看你这样，去哪儿都不行，我帮你想想辄吧，你把简历给我，我们公司现在在招人，我帮你使使劲。”
周漫舟感激涕零，魏然却要求周漫舟把简历里的工作经验从两天改成两年，周漫舟踟蹰之下，还是同意了。
成小林当然不知道周漫舟速战速决地又一次失业了，此时，他正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各种柱状、饼状图发呆。顾菲菲已经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而他在厕所碰见两员虎将议论新来的漂亮女专家，因为得不到公司培训预算，已经准备撤退。成小林惴惴不安地想，是不是自己把顾菲菲逼上了“绝境”。
也许，是时候了断了。成小林提起电话，拨通了那个捻熟于心但一直没有打过的号码，他想告诉顾菲菲，对于她的“后悔”抬爱，他感到很荣幸，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已经是别人的丈夫……
成小林想了一万个强而有力又不伤人的理由，足够跟顾菲菲说清楚。但顾菲菲接起电话的那一声“喂”，分别是虚弱又带着些许憔悴的。这一万个理由，顿时如烟溃散：
“你没来上班？”成小林略显生硬地关怀。
“我病了，昨天吹了冷风，今天胃疼。”顾菲菲告诉成小林。
顾菲菲亲口证实自己不是撤了，只是病了，居然让成小林有点惊喜：“我听说你准备离开公司，本来还有点内疚……”
顾菲菲打断了他：“你还恨我么？”
成小林愣住了，恨，什么是恨呢？如果说恨，那么肯定是一直恨的。但恨什么呢？恨她不让自己爱她，恨她不告而别么，恨她不肯做自己的妻子么？这样的恨，难道不是爱么。
见成小林不说话，顾菲菲以为他要放下电话，赶紧说：“晚上陪我吃饭吧，有些事情，必须你亲口跟我说。”
那个该来的结局，终究还是会来。当初她不告而别，欠他一个拒绝，时至今日，他也必须还她一个拒绝。连暧昧的机会，都不能给。
成小林没有拒绝这次邀约，他心里有些撕扯、疼痛。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当初嫁给自己的是顾菲菲，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是时光不能假设，他娶得必须、只能是周漫舟，他要给她幸福，像所有先贤教育他的那样，担起他的责任。
成小林在办公室蹉跎到所有人都走光，才重新整理了一下领带，再次来到云霄餐厅。顾菲菲已经等在那里，并没有因为生病而显得有一丝憔悴，她必然是给自己涂了一些腮红，才让岁月看起来不那么催人老。但即便这样，她眼角细小的皱纹，他微微松弛的面庞，都在告诉彼此：18岁一去不复返。
“可以再给我一个机会么？”顾菲菲看着菜谱，忽然不经意地问。说来可笑，那个楼梯间的早晨，让她终于认清这世界上再轰轰烈烈的未来与爱，终于归于平静。而平静的背后，成小林才是那个愿意永远陪自己吃饭的人。
当年，她离开他是因为他停在了她生命的最初；现在，她想回头依然是因为他停在她生命的最初。她要的不再是永无止歇的未来，而他，是她生命里唯一可能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成小林忍不住僵直了身体，他料到这次命中注定的擦肩而过还是来了。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顾菲菲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了：她爱他，她不能放弃他，不能拒绝他，所以才不告而别。未来与他，她哪个都不能割舍，所以，她逃避了。
但这一次，成小林不能选择逃避。
这个时候，成小林放在桌上的手机嘤嘤嗡嗡地震起来，是周漫舟约成小林去看夜场电影。成小林想看手机，手却被顾菲菲一把按住。她有些霸道地轻轻按下了关机：“至少陪我吃完这顿饭。”
成小林笑着抽回了手，任由顾菲菲抓着自己的手机：“傻姑娘，你这是教唆我离婚么？”
顾菲菲识趣地笑了，这句不好笑的玩笑，远比一个正式的拒绝更打击人，更让人心灰意冷。他甚至不再将这件事看得郑重、严肃，他像拒绝路边塞过的传单那样拒绝了她。
“吃完饭，我得回趟公司。”成小林本想逃避送顾菲菲回家这个尴尬地差事。
“我跟你一起去。”顾菲菲迫不及待抓住这最后的温度，她明白，过了今晚，她和成小林就真的是普通同事了。
成小林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周漫舟辞职后心情极差，手握自己的280块工资，想想也只能请成小林看场电影缓解一下内心的焦虑。拿到电影票，她发短信给丈夫，却并未收到回复。反正自己再度无事一生轻，索性走到成小林公司楼下去等他。
周漫舟本想劫和一把，给成小林一个惊喜，没想到这把自己居然是诈和——她远远地看见丈夫跟顾菲菲从一辆出租车里下来。成小林往前走，顾菲菲跟在后面，接着，顾菲菲叫住了成小林，上前说了句什么，抱住了成小林。成小林并不知道，自己像炙手可热的五饼那样，被所有女牌友翘首企盼。
顾菲菲抱完成小林转身跳上一辆出租车离开，周漫舟像遭雷劈过一样木讷地走向自己的丈夫。成小林还在顾菲菲的拥抱中没缓过神，这个时候看见自己的老婆也未免吓了一跳，连声问周漫舟怎么来。周漫舟只说要请成小林看电影。
成小林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周漫舟像扯过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忽然扬起了笑脸：“庆祝我怀孕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已不再重要，好像成小林是抱着自己转了几个圈吧，好像他是亲吻了自己吧，好像他是自豪地告诉大堂保安自己要当爸爸了吧……周漫舟只是木然地任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成小林以为那是激动的泪水，只有周漫舟自己心里清楚，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怎么圆，谁球知道。
周漫舟经历过很多同生死共欢乐的夜晚：姐姐嫁人、小林收到offer；弟弟买房自己犯难，婆婆体检全家担心……唯有这一次，她感到自己站在一扇毛玻璃后面，隐约看着他人庆祝。庆祝的对象却是自己，她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腹中那个虚拟的婴儿。
成小林却已经开始计划将来孩子是在国内念书还是去国外留学，要不要像其他父母一样，给孩子也准备好买房子的钱。他甚至忘记了看妻子的报告单，就开始愧疚自己差点中了小胖子丘比特的暗箭，他怎么能对不起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为过去式的前女友心旌摇曳呢。
回到家里，成小林迫不及待打电话通知了妈妈和妹妹，言谈举止间已经端起了马上要当爹的矜持。李红在电话那头高兴得手足无措，要跟周漫舟说话，儿媳妇接起电话她又完全语无伦次，一句“注意身体”翻来覆去转圈说。青岛方面也知道了二女儿怀孕的消息，电话那头还隐约传来弟弟调侃自己“考试、生孩子样样比不过姐夫的话”。
眼见谎越撒越大，周漫舟的心理素质越来越差，她有些惭愧地认为自己辜负了党和人民对好同志周漫舟的信任，她甚至想到自己是不是该跌落一次楼梯、出一次车祸，让这个虚拟的孩子“流产”以飨读者。
每天一根验孕棒的投资也被简化成了验孕试纸，周漫舟终于彻底醒悟了，之前1年都没怀上孩子，怎么可能在这几天就忽然怀孕。她也曾偷偷上网查了一下，愈发举得在自己这种强大的心理压力下，怀孕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为此 ，周漫舟还特意暗示成小林，之前在学校自己有个同事，也是30多岁才怀孕，打个喷嚏孩子就流产了：“你说，我万一要是流产了怎么办？”
成小林听周漫舟这么一说就急了：“要不你就在家静躺吧，等3个月怀孕初期一过，咱们就可以放心了。”
一想到自己像蚁后一样躺在巢穴里一动不动，周漫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也不敢提流产的事情。可屋漏偏逢连阴雨，在周漫舟“怀孕”后一周，魏然通知面试的电话到了：公司对于周漫舟的留学经历和“两年工作经验”很感兴趣，特别为她组织了一场面试。
“可是，我只上过两天班啊。”眼见上一个谎还没圆，就要撒下一个谎，周漫舟忧郁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不写两年，你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魏然如是说。
两年的公关工作经验到底应该表现出什么素质，周漫舟并不了解，她从自己众多的针织衫中挑出一件深色的去参加了魏然公司的面试会。一进面试现场，看见那位妆容精致、衣着时尚的女高管，周漫舟就知道，自己今天穿得太文艺了，太家庭主妇了。女高管看见周漫舟心里也有些犯嘀咕，以周漫舟这样文静的气场，即便是有两年工作经验，也可能不像想象中那样有业绩。
“周小姐原来做过什么项目么？”女高管翻着周漫舟的简历看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原来工作的公司比较小，跟别人合作的项目多……”周漫舟有些心虚。
“那，周小姐在公司主要负责什么？”女高管的眉头皱了起来。
“什么都干。”周漫舟还想解释一下，所谓“什么都干”是指项目各个环节她都参与。但转念一想，自己连项目有哪些环节都不了解，就又陷入了沉默。
女高管这时已经对周漫舟的期望值从100降到了0，她翻着简历，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民辉”。她记得这个曾经的同事，干脆当着周漫舟的面打电话给王民辉：
“王总啊，我是光美公关的sandy……嗯，对，你好你好，忙么？……”
听见面试官说出“王民辉”的名字，周漫舟心里咯噔一下，之前她一直担心自己可能会说漏嘴，却没想到对方直接打电话跟前老板求证。周漫舟干脆心一横，坐以待毙，等着丢人。没想到面试官的表情从凝重到缓和再到喜悦，仅仅用了三分钟。
放下电话，她笑着对周漫舟说：“民辉对你很认可，说你在他们公司的两年，帮了他不少忙。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明天来上班吧。”
周漫舟万万没有想到，一直想法设法为难自己的王民辉居然会帮自己说话。也许他和眼前的面试官有仇吧，不然他凭什么帮自己呢？
女高管站起来要送周漫舟出门，周漫舟一眼瞥见她隆起的肚子，心里不由羡慕嫉妒恨了一小下：还有什么比一个有事业又有孩子的女人更遭人艳羡的呢？
周漫舟失业又复工，成小林到没当回事，在他眼里，老婆出去工作不过是找个散心的营生——虽然可预见的时间内，他赚得并不多，但他坚信他会让老婆孩子过上寄生虫般的优越生活。因此，当周漫舟告诉他，自己已经是国际著名公关公司光美公关的新职工后，成小林也只是适度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与喜悦。
生活就是真心话大冒险，只不过，最近一段日子，周漫舟一直在大冒险。
光美公司地处CBD核心区域，是我国领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漫舟第一天来这里上班，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国际大公司——光美的每个员工都有一个洋气的英文名字，当周漫舟把自己名字的汉语拼音填进人员档案时，部门行政还好意提醒了她要填英文名。而周漫舟再度坚持自己的英文名也叫周漫舟时，她顿时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异样眼光。即便是在英国，她都没有感到自己居然如此不合群、不给力。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的人员很自然的分成了两拨，一拨去茶水间热自带的饭盒，一拨去外面吃工作餐。只剩下周漫舟坐在办公桌前，隐忍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跟去。
“来11层找我，一起吃饭去吧。”魏然的救命短信适时到达。
周漫舟胸口大石轰然落地，敞亮得不得了。
“我真的需要给自己取个英文名么？”吃饭时，周漫舟郑重地问魏然，“这是公司要求的么？”
魏然皱了皱眉：“也不必，大部分公司不都这样么？新人来了先挑三拣四，留下来的就跟你成为逛街伴侣，称兄道弟、义结金兰，碰到升职加薪再背后捅你一刀。”
周漫舟听得直冒凉气，就在这时，负责面试周漫舟的女高管正好腆着肚子从小餐馆窗前经过，魏然追出去，跟对方说了点什么。女高管向饭店内张望，看见周漫舟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魏然回来时告诉周漫舟：“我跟Monika说好了，我们team人手不够，让她先调你过来帮我。”
周漫舟却并没认真听魏然的话，她看着Monika离去的背影说：“我骗小林说，我怀孕了。”
魏然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没准当初自己男朋友的亲老婆也是假怀孕。周漫舟在等待万能的魏然给自己一个答案，但魏然并没有说话，她苦笑着看着周漫舟：
“那个顾菲菲，真的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么？”
周漫舟失落地点点头，顾菲菲是她心中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
魏然善解人意地拍拍周漫舟的手，提出了这个世界上最一针见血也最恶毒的问题：“就算你用这个谎言赢回了成小林，你又怎么保证不会有张菲菲，刘菲菲，关菲菲呢？”
是的，她们姐儿仨还桃园三结义，拜着把子来勾引成小林。
周漫舟没说话，这个道理，她也懂，但她目前的假想敌还只有一个顾菲菲。
“你还是见好就收，早点跟小林说清楚吧，我怕你将来不好收场。”魏然关切地看着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