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法国电影史上最重要，也是最难界定的导演之一。他至今已经85岁了，从1936年开始拍摄短片，已经过去了70年，他拍摄的电影不多，但这些作品充满了想像力和反叛的精神，是电影历史上不可错过的佳作。？？在雷乃的电影里，有着对世界、对人类深不可测的敬畏，有对心灵永不停息的探索。【1】
一、“左岸派”代表人物——阿仑·雷乃
〔生平与创作〕
阿仑·雷乃（Alain Resnais，1922—）：法国著名的电影导演和新浪潮“左岸派”的代表人物。雷乃于现有的艺术生涯里执导了16部长片和20多部短片，并不能称为多产的导演，但他的每一部电影都蕴含着新的尝试。《拉普斯电影词典》中雷乃被称为“法国电影史上最重要、也是最难界定的导演之一”。
1922年雷乃出生于法国布列塔尼省瓦纳小城的中产阶级家庭，家中充满严肃的天主教气氛。雷乃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受到疾病的困扰，这也许是他未能以正常方式完成学业以及后来拍片数量不多的原因之一。他回忆说：“从我五岁开始，每天夜里哮喘病都会发作？？有时这种发作会持续三天，我不得不放弃学业，整天坐在扶手椅上。我甚至不能躺下，这真是无法忍受。”14岁那年雷乃来到巴黎，与布列塔尼相比巴黎不那么潮湿，哮喘病不易发作，同时巴黎的艺术氛围让他感到一种身心的解放和自由。他说：“我来到首都见到演艺圈的人们时，有一种绝妙的获得自由的感觉。这是一个有着各种不同见解的人都可以充分地自我表达的世界。他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不断寻找某种新的东西？？是的，我喜欢这个圈子。”
雷乃自幼喜欢看连环画册，为了看到法译本的连环画甚至只身一人跑去意大利。他对电影更是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经常去街区电影院看电影。1935年，雷乃得到了一架8毫米摄影机并用它拍摄了第一部影片《芳托马斯》。这是根据当时脍炙人口的小说改编的三分钟无声短片。1944年，雷乃进入刚刚诞生的巴黎高等电影学院学习剪辑，但18个月后就退学了，理由是他认为在昂利·朗瓦的法国电影资料馆看经典电影比在学校里上课收益更大。之后，雷乃搬到了赛纳河左岸，正式开始他的电影事业。当时他以拍摄和剪辑纪录片和艺术片为主。1948年，他拍摄了早期重要的短片《梵高》，之后拍摄了一系列以著名画家和战争为题材的纪录短片，主要有：1950年《格尔尼卡》、1951年《高更》、1954年《雕像也在死亡》、1955年《夜与雾》、1956年《世界的全部记忆》、1957年《第15车间的神秘》、1967年《远离越南》等。《格尔尼卡》用蒙太奇手法把毕加索的名画及超现实主义诗人帕乌勒的解说相拼合，强烈地表达了他对战争的不满。《夜与雾》以二战纳粹集中营为题材，《远离越南》深入地、多侧面地反思越战。这个时期，雷乃还以剪辑师的身份参与了其他导演的影片制作。
1959年第一部长故事片《广岛之恋》获得当年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雷乃开始为世界影坛所瞩目。《广岛之恋》保持了他短片创作的众多特色，重大主题之一仍然是反战，但这部影片显然对这一主题有所超越，而延伸到了人的情感和意识深处，与短暂爱情并发的狂乱的潜意识成了影片表现的主体。乔治·萨杜尔在《法国电影》中认为“由于它显明的政治立场和奇特新颖的形式，《广岛之恋》达到了现实主义作品中最罕见的高峰，而且也许还标志着电影史上的转折点”。随后，1961年导演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可以说是现代主义意识流电影的高峰之作，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获金棕榈奖，再次为他带来了国际声誉。
1980年拍摄的《我的美国叔叔》被评论界认为是雷乃的代表作。这是一部论文式电影，叙事的主线是拉博理教授讲解的生物学理论，三条副线是三个主人公各自的一段生活经历，副线与主线相交的惟一目的，就是用现实生活证实教授的理论。影片中的故事像荒诞派戏剧家尤奈斯库的名剧《等待戈多》一样，雅尼娜和让也始终在盼望着忆想中的美国叔叔带给他们财富和幸福。影片《人人会唱这首歌》完成于1997年，以歌曲电影的形式呼唤平常生活中的爱情。1998年2月28日，象征着法国电影最高荣誉的凯撒奖举行颁奖典礼，78岁的雷乃凭着这部电影一举获得12项提名，并捧回7项大奖。雷乃虽然与最佳导演奖失之交臂，但仍赢得了满堂喝彩，全场起立致意。2003年，雷乃推出《别亲在嘴上》，2006年推出《心事》，创作的精力和执着令人敬佩。
〔银幕时空的探索者〕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世界各地的新电影运动风起云涌，始作佣者是“法国新浪潮”。1958年，随着克罗德·夏布洛尔的影片《漂亮的塞尔其》和让·鲁什的影片《我这个黑人》，一批较新颖的影片纷纷出现在法国银幕上。这些由不知名的年轻人制作的影片，打破了以导演资历为基础的制片方法，带给法国电影清新的气息，法国《快报》周刊的专栏记者法朗索瓦兹·吉鲁第一次使用“新浪潮”来形容。新浪潮运动并没有统一的宣言、完整的艺术纲领和固定的组织，主要由聚集于《电影手册》杂志编辑部内激进的青年影评家组成。1962年《电影手册》开辟了“新浪潮”特刊，为新浪潮的电影实践推波助澜，“新浪潮”作为一次电影运动（世界电影史上的第三次电影运动）也被载入史册。“新浪潮”运动持续时间不长，1962年后逐渐衰落，其影响却超出了法国电影自身的革新而成为现代电影历史的开始和以后一系列变革的先声。
1958年到1962年间，大约有200多位新人拍出处女作，这时几乎所有第一次拍片的人都被戴上“新浪潮”的帽子。“人们不无惊讶地在某些电影史书籍中发现阿兰·雷乃这个名字出现在‘新浪潮’的章节中，此人却是第一部与这一运动所有准则大唱对台戏的‘伟大’影片、战后讨论最激烈的影片《去年在巴里昂巴德》的导演。”【2】雷乃因为《广岛之恋》的成功也被纳入到新浪潮运动中，但他的风格总体上引领了左岸派的形成和发展。
1959年戛纳电影节上，引起轰动的两部法国影片分别代表着新浪潮的两种倾向：弗朗索瓦·特吕弗的《四百下》代表“作者电影”倾向，强调导演在电影创作中的中心地位，由于这类导演大多由《电影手册》杂志编辑部的评论家组成，又称“电影手册派”；阿仑·雷乃的《广岛之恋》代表“作家电影”倾向，强调导演与作家的联合，由于这类导演居住在塞纳河左岸，又称“左岸派”。左岸派的导演年纪稍长，大部分在当时已是40岁左右的中年人，有的是专业出身的电影导演，有的则是著名的小说家、诗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强调电影的文学性，偏爱回忆、遗忘、记忆、想像、潜意识活动等素材，试图把人的类似精神和心智过程搬上银幕。
雷乃作为左岸派导演的代表人物，是一个执着的银幕时空探索者。他的每部电影都不循常规，极大地拓展了电影语言的表现力和电影的审美潜能。法国电影大师让·雷诺阿曾说：“许多导演想在每一部影片中说太多的道理，可是他们并不成功，而有一些导演想以一生的所有电影只讲述一个道理？？”无疑，阿仑·雷乃就是这样的导演，对他来说，记忆就是风格，形式就是情感。
（一）用想像串连时间和记忆
雷乃始终关心时间及其对人们支配自己生活的能力的影响，善于用电影特有的表现手段把现实事实与在记忆中变了形的东西融合在一起。雷乃说：“我们要求观众不是从外部重建故事，而是和角色一起从内心经历它？？现实永远不全是外部的，也不全是内心的，而是感觉和体察双重类型的混合。”【3】《夜与雾》这部控诉二战期间纳粹集中营恐怖暴行的纪录片，历来被公认为是纪录电影杰作，且标志着雷乃“时间和记忆”主题探索的开始。影片把过去和现在（即发生暴行的时间和雷乃拍摄这部影片的时间）截然分开，用盟军解放集中营时拍摄的黑白纪录片表现残酷的过去，而用自己拍摄的鲜艳的彩色片表现现在，并且运用交叉剪接手法加强两个时期的对比。表现过去的镜头往往把一些静态照片连接在一起，强化过去的凝滞和僵死；拍摄当前景物时摄影机则连续不断地移动以体现当前的流动和生机。过去和现在快速切换的同时，影片还通过富有启发性的解说词引发观众的思考。《广岛之恋》完全摒弃了传统的故事和线性的叙事结构，通过大量的“闪回”和画外音打破时空界限，在对记忆与遗忘、经验与时间等问题的探讨中表现战争给人带来的梦魇。影片对过去的表现并不局限于对往事的回忆，也被深深地“嵌入”到现在之中，过去与现在的交融构成了影片的时间主题。
《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又一部关于记忆与遗忘关系的没有连贯情节的影片，比《广岛之恋》更进一步的是，影片中的人物身份和故事发生地点极不明确。影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一座巴罗克式的豪华建筑里聚集着一大群客人，其中一位叫X的先生告诉一位叫A的女士，他们去年曾经在一个名为马里昂巴德的地方见过面。A女士当时答应过X先生离开自己的丈夫M，与他一起私奔。现在一年过去了，X先生不愿再等下去，劝说A女士必须跟他一起出走。起初，A女士无论如何也记不清自己有过这样一段往事，不承认与X有过交往。后来，在X的反复劝说下，她终于抛弃M，与X一起离开了。现实与幻想，真实与虚假，现在与过去之间的传统界限统统消失，一切都那么含混不清和充满矛盾。摄影机游走于巴洛克式建筑内，冰冷的走廊，冷峻的雕像、过于整齐的庭院，一种封闭的感觉弥漫于男女相会的场景，如梦如幻，虚实难分。影片《战争结束》仍表现过去对现在的影响。主人公迪亚戈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西班牙革命者，不能摆脱过去，为了推翻佛朗哥政府而奔走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但他所梦想的西班牙早已不复存在，推翻佛朗哥政府的机会也完全是零，他飞蛾扑火式的牺牲注定是个悲剧。影片《我的美国叔叔》也同样由回忆开端。
从《夜与雾》到《广岛之恋》、《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再到《战争结束》、《我的美国叔叔》，雷乃时刻关注着人的精神活动以及记忆给人的生活带来的影响，用回忆、梦幻、遗忘、想像、潜意识等方法表现人的心理，但1980年在接受罗伯特·贝纳尤的采访时雷乃否认了对记忆主题的特殊情愫，他说“我一直反对‘记忆’这个词，但是我不反对‘想像’和‘意识’。想像在我们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我觉得它是一个很理想的电影主题。”雷乃的理解里想像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包括了人头脑中的一切活动，记忆、思维、意识都是想像的组成部分。因此，我们毋宁说他是用丰富的想像贯穿了一系列作品关乎时间和记忆的主题。他想像过去对现在的影响，过去和现在交织的存在，想像一个受过创伤的女人如何在记忆中挣扎（《广岛之恋》），想像一个老作家如何构思自己最后一部小说（《天命》），想像一个人走进了时光机器会如何面对（《我爱你，我爱你》），想像吸烟和不吸烟的各种结局（《吸烟/不吸烟》）？？想像让雷乃拥有了无限的艺术生命力。
（二）用形式表现真实和情感
阿仑·雷乃曾说过：“对我来说，形式探索不是目的本身。形式的惟一目的是令人更加激动和增强兴趣？？我是一个过分的形式主义者，在影片中，我所关心的就是影片本身。”他的合作者罗布-格里耶谈到影片《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时，也认为电影是通过各种形式创造出真实，我们只有从它的形式中去寻找真实的内容。雷乃正是通过影片形式上的不断探索实现对电影本体论意义上的贡献，实现对人类意识和社会问题的影像阐释。
文学元素的大胆吸收是雷乃电影的重要特质。美国学者桑塔格说：“尽管雷乃的影片在视觉上颇为出色，但他的技巧在我看来更多地得益于文学，？？最有文学性的是雷乃的形式主义。”【4】在他的电影里诗意语言强化了旁白或演员独白的文学性，且和画面之间产生时而呼应时而独立的效果，戏剧舞台式的布景丰富了电影的表现力。《广岛之恋》层叠的独白使电影成了一座文学迷宫，旁白达到了一种迷离的氛围和效果。声音摆脱了附属于画面的地位，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甚至成为影片的主导，电影完美展现了视觉节奏和听觉节奏的融合。雷乃的早期作品多与一些很有个性的先锋作家合作，以玛格丽特·杜拉和罗布-格里耶的小说为文本的影片《广岛之恋》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因而也成了“文学电影”的开山之作。后期很多作品改编自戏剧，并且非常忠实于原著。《情节剧》改编自亨利·贝恩斯坦1929年上演的同名戏剧，《吸烟/不吸烟》改编自阿兰·艾克布恩1981年创作的《私下交流》《别亲在嘴上》则改编自安德烈·巴尔德1925年写的一部轻歌剧。因此，融合小说和戏剧等文学元素是他电影独树一帜的一个重要方面。
艺术手段的先锋性和现代性成为雷乃电影的一个标签。雷乃的电影常常如迷宫般让人困惑，如使用大量的重复，或将故事完全打碎重新组织，或将毫不相干的元素掺杂在一起，或在大故事里对应小故事，产生一种环环相套的结构；错乱时序和空间、颠倒主次情节，着力塑造人物的不确定性以及内心的细微变化，或者故意夸大故事的戏剧性；在受众关系上，缺失和颠覆了传统价值体系意义，故事不再是一览无余的，观众必须更主动地去解读；采用十分灵活的摄影方法，有时侧重镜头的“静止状态”，有时强调画面的流动感；在摄影机移动的过程中，讲究画面构图和布光效果等等。艺术手段的先锋性和现代性“已经成为这位艺术家的一个身份证明，清楚地就仿佛可以把他自己的名字签在每一画框下边似的。”【5】雷乃每一次对形式的探索都是一次对世界对人类的猎奇。他在《天命》中借老作家之口表达了自己关于形式和内容的诠释。“人们老是说我轻情感，可我认为形式即情感。”影片形式的多样化不仅仅是技术上的革新，结构上的调整，同时也是导演情感表达的多样化。
二、《广岛之恋》（HIRO SHIMA MON AMOUR）：银幕意识流
《广岛之恋》是一部反传统的现代主义电影的经典之作。它被誉为“空前伟大的作品”，是“古典主义的末日”，“超前了十年”，“也许与《公民凯恩》同样重要”。当然也不乏有人批评这部影片晦涩难懂和令人厌烦。无论如何，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本片是西方电影从传统时期进入现代时期的一个转折点。【6】
1959年出品；黑白片；片长90分钟；法国阿尔高斯—科莫影片公司/日本大映映画株式会社联合摄制。
导演：阿仑·雷乃；编剧：玛格丽特·杜拉斯；摄影：沙夏·维埃尼；主演：艾曼纽·丽娃（饰法国女人），冈田英茨（饰日本男子）；
本片获1959年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要点提示〕
1.注意体会并辨识影片所表现的飘忽不定的时间和空间。
2.理解影片的现代叙事影像（双重的叙事结构，人物的意识流动，隐喻与象征等）。
3.注意影片的画外音和人物语言运用特色。
4.如何理解影片的现代主义特色？
〔剧情简介〕
影片的主人公“她”1957年从法国巴黎来到日本广岛拍摄一部关于和平的国际性影片，饰演护士角色。“她”在回国的前几天邂逅了一名日本男子“他”——参加过战争的建筑师。他和她是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但还是产生了一段纠缠不息的婚外恋情。广岛的历史背景和他的出现让她回想起了在家乡内韦尔的一段美好又痛苦的恋情，两段情感的纠缠使她跌入到自我的迷失当中。
影片开头，男女主人公相拥的肩臂随着镜头的变化，不断出现布满的灰尘或是露珠或是汗水。男声和女声响起：
男：你在广岛什么也没有看见，一无所见。
女：不，我都看见了，毫无遗漏。
随着女人的声音，画面切入了广岛1945年遭到原子弹轰炸后的悲惨景象：烧焦的铁块，松裂的石头，漂浮着的人体内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清晨他们离开了旅馆，白天他们又在街上相遇，他一直苦苦地追寻着她，希望可以留住她。晚上在咖啡馆她向他讲起了发生在家乡内韦尔小城的经历。她和一个德国士兵疯狂相爱，内韦尔城的河边、城墙、小屋和地窖里都留下了他们爱的足迹。但德国士兵在内韦尔光复的那天清晨被打死了，她也遭到了来自乡民甚至家人的非人待遇——被剃光头发，关入地窖。一年后她来到了巴黎，那一天正好是广岛遭受原子弹轰炸的一天。
她迷失了自己，陷入了交错的现实和追忆中，混淆了初恋的他和现在坐在对面的他。夜深分手之后，他和她仍然不能平静，在街上徘徊又相遇了。影片的最后他们又在旅馆见了面，他要求她留下，她依然回答“不”。他们彼此深情地呼唤着代表对方名字的“广——岛”、“内——韦——尔”。
〔赏析与解读〕
20世纪50年代世界电影出现了一次巨大变异，传统叙事模式受到质疑，追求个性化表达、关注个体生存境遇、心理状态和情感矛盾的现代电影迅速崛起。在欧洲，一大批电影导演以不同的电影语言和表意方式掀起一波又一波现代主义电影大潮，并很快对世界电影的创作风格产生深远影响。《广岛之恋》无疑应当是一部标志着西方电影从古典时期转为现代时期的里程碑式影片。《广岛之恋》在1959年的第12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上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西方影坛。它被誉为“空前伟大的作品”，是“古典主义的末日”，“超前了10年，使所有的评论家都失去了勇气”。尽管也不乏有人批评它是“一部异常令人厌烦的、浮夸的、充满了最遭人恨的文学的电影”。一部电影能够引起这样广泛而又矛盾的议论正好说明了它不是平庸之作。相隔20年之后的1979年，法国电影艺术与技术科学学院依然将该片评为“法国十大影片”第七名。
（一）暧昧多义的主题
作为一部现代电影的开山之作，《广岛之恋》以其卓尔不群的现代风格摒弃了好莱坞电影和现实主义平庸之作的常规表现手段，彰显了它突出的现代派身份归属。《广岛之恋》不像传统电影那样有着直白单一的主题，而是充满了多层次的含义。和平主义、理智与情感的冲突、灵与肉的困惑、时间和记忆对人存在的意义、回忆和遗忘的矛盾和痛楚？？似乎任何一个都可以成为这部影片的主题，都能在影片中找到相应的影像根据，但似乎任一个主题都不足以说明整部影片的涵义。依雷乃自己的说法，我们似乎可以找寻到解读的出发点。他说，整部影片“建立在矛盾的基础上，包括必然的、可怕的、遗忘的矛盾，一个在集体的、巨大的悲剧背景上出现的个人的辛酸而渺小的命运之间的矛盾。”【7】
的确，矛盾这一人类永恒的难题在影片中得到了淋漓的阐释。首先影片从人类历史的高度给出一对矛盾——人类追求和平的理想和战争的历史真实的矛盾：女主人公为了拍摄一部反映国际和平的影片来到广岛，而广岛却是一个遭受过原子弹轰炸的城市。对永恒爱情的追求和它的缺失是另一对矛盾：在小城内韦尔，她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德国军人，他们的爱超越了国际界限和物质享受，但战争摧毁了这段短暂的恋情，给了她梦魇般的记忆；在广岛她和那个日本男人瞬即相爱，他令她欢喜，但同时那份怕爱情逝去的恐惧又随时折磨着她，最终她和他还是分开了。另外，我们在影片中也可以感受到所谓爱情美满的表面性和追求心灵自适的矛盾：他和她都有自己的家庭，并且在他们看来家庭都幸福美满，但他们还是痴痴追求着这份令心灵颤动的爱情，这也说明现实生活中的婚姻生活恰恰缺乏了这种充满情感的精神之爱。最后，记忆和忘却的矛盾贯穿着整部影片：她一直纠缠于忘却和无法忘却，清晨从旅馆醒来，她说自己什么都忘却了，然而一跌落到回忆她又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影片中男女主人公的大部分对白无疑更是一组组矛盾的组合：影片开始他一直在否定她的话，犹如她心中的另一个声音，不断地在否定自己；在深夜的咖啡馆，他有一段话很耐人寻味：“这几年里，当我把你忘却的时候，当我碰到类似的事情，我想我一定会想起你的，想起你的这段爱情，我会想起我们之间的这段回忆，也会将它遗忘。”这是她述说完在内韦尔的经历后他的回应，也可以看作是通过他的口说出来的她对段梦魇般记忆的总结。“回忆就是为了忘却”——她的躯体在燃烧，想回到许多年前的过去，然后狠狠地离开，然而陷入回忆的她始终不能做到忘却，她的回忆更加深了记忆的分量。
（二）复调式的叙事结构
埃米尔·彭凡尼斯在《普通语言问题》一书中说，“重要的不是所叙述的事情，而是叙述者向我们讲述这些故事时使用的方法。”《广岛之恋》不仅在主题上呈现朦胧暧昧的现代性特点，在表现形式上也体现出导演策略的现代性。影片一反传统电影的线性陈述，采用复调式的叙事结构，同时，时空交错的意识流表现手法，充满象征和隐喻的镜像语言，“新小说”的人文关怀和文学语言这些有开创意义的电影叙事手法和语言拓展了影片的魅力。
影片复调式的叙事结构可以理解为两个层面。首先是人类经历的集体共时性事件和个人经历的历时性事件的平行推进。具体而言，前者指以广岛事件为代表的人类经受的战争，后者以女主人公被战争摧残的爱情为代表。有关广岛的历史性资料在影片中被安排在相对次要的背景里，广岛医院里被截肢的人、独眼的儿童、不能入睡的老人、博物馆里触目惊心的种种物证、核爆毁灭场景的照片以及街上的游行等只在男女主人公的交谈和路遇背景中出现。两个结构互相交织，个体经历与集体经历不断关联和对比，加深了观众对“她”刻骨铭心的爱的理解和对战争的痛恨。其次，影片同样采用双重的叙事结构表现女主人公个人的经历。现实的经历是她和日本男人在广岛的邂逅和相爱，另一个结构是她对广岛的历史和自身经历的回忆。影片一开始是一段男女主人公反驳式的对话，并且以她的话外音为引导，大篇幅呈现了广岛受原子弹轰炸的记录影像，从中可以看到她对这场战争的反思和评价。在日本男人家里，在咖啡馆，随着他的不断追问，影片解开了她的内心隐秘。现实中的爱情和回忆中的恋情开始交织出现。
（三）人物意识的流动
意识流电影出现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一些西方电影工作者受“意识流”小说影响，希望在银幕上也能够表现人的潜意识和下意识。西方的意识流小说，受伯格森的直觉主义学说和弗洛依德的潜意识学说的影响，故而，受意识流小说影响而产生的意识流电影也具有类似的特征。侧重表现人的潜意识或直觉活动，采用时空交错的结构形式以表现时空跳跃多变和人物打破逻辑联系的自由联想，最终达到揭示现代人复杂内心活动的目的。《广岛之恋》中表现人物意识流动的叙事主要建立在一种相似的关联上。导演巧妙地把她放置在广岛这个城市，并且也让她拥有一段短暂的爱情。相似的战争背景，同样短暂的疯狂的异国之恋，这些相似牵连着她的回忆，同时也为她的回忆找到了入口。影片中有一个特殊的镜头切换颇能给人深刻印象。清晨旅馆的床上，他还没有醒来，她在窗口看到他手指抽动的那一刻，意识突然回到了内韦尔。德国兵死去的那个早上，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只慢慢僵硬的手，那些颤动和挣扎的手指。她倚在旅馆窗口，回忆的那一刹那脸上的表情颤动了，继而僵硬了。影片表现的时间也不是一维的线性的逻辑的时间，而是带上了主观色彩的错综复杂的心理时间，通过闪回镜头和一系列画外音手段，把过去与现在、现实与想像、纪实（新闻资料）和虚构（演员的表演）等以一种流动跳跃性的结构自如地连接起来。叙事不断从现在（广岛）返回从前（内韦尔），又从从前返回到现在，两个层面合二为一，人物的主观意识和客观现实混为一体，狂乱的潜意识不断侵袭人物现在的生活，过去深嵌入现在之中。
（四）隐喻与象征
杜拉斯在阐述创作意图时说：“这是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千万次。？？发生在广岛，世界上最难以想像的城市。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都有超出字义的弦外之音。”在创作设想中要选择一个“长得像西方人”的日本演员，免得“陷入异国情调的罗网”。这样处理是把人物抽象化，让他代表了广岛这个劫后复生的城市。她，代表了内韦尔，也是一个战后余生的城市。影片中主人公没有确切的名字，只有他和她，影片结尾，法国女人和日本男人深情呼唤对方“广——岛”、“内——韦——尔”。同样影片中也充满了隐喻的镜像语言。影片开始，四个连续镜头将两人相拥的肩膀作为特写，采用叠印的光学技巧，使“肩膀仿佛布满了灰尘、雨滴、露珠和汗水，？？重要的是使我们感觉到这些露珠和汗水是由于原子蘑菇云的飘散和蒸发而凝聚起来的。”【8】影片中有一段直接引用的新闻报道，通过她的声音吟诵出来：“第二天，有些动物又从灰烬中，从地里很深的地方钻了出来。还有，在第15天，广岛上开满了鲜花，从灰烬中长出了茉莉花，这些都充满了生命力。”画面上，蚂蚁和蚯蚓从地面钻出来。这些影像可以看作是广岛劫后余生的象征。
（五）诗意感伤的审美气质
《广岛之恋》被认为是作家与导演合作的出色例子。在把文字转化为形象的过程中，剧本无论是在细节上还是在思想意图上都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编剧是法国著名的新小说派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她喜欢用第一人称咏叹式叙述。片中人物复杂而紊乱的精神状态通过大段内心独白表现出来，以一种悼文式叠句、咏叹式语调来朗诵，断断续续、不具逻辑性，富于节奏感的画外音使影片具有抒情的调子。在具有浓厚文学色彩的同时影片也氤氲着诗意感伤的审美气质。这种感伤来源于对过去的一种追忆和留恋，对自我认知的漫漫追寻。影片中经常出现他或者她一个人踽踽独行梦呓般喃喃自语的镜头，也经常用旅馆周围凄凉寂静的马路和旅馆内部幽暗的走廊、回旋的楼道来暗示一个人的孤独和寻找自我的痛苦。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忘掉过去，可内心深处又不愿忘却那段疯狂的初恋，疯狂地爱上了那个日本男人，却又不断徘徊在进退去留之间。这种朦胧的感伤美和作家导演的人文关怀意识完美地结合，赋予了影片独特的气质。
总之，意识流的结构方式、时空交错的剪辑、独白的叙事视角、心理化的人物塑造、浓浓的文学氛围和深刻的主题意蕴、流畅的主题音乐，使这部影片至今仍被看作是电影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
附录一 阿仑·雷乃主要电影作品
1.1948年《梵高》，执导的第一部商业短片。
2.1950年《格尔尼卡》、《高更》。
3.1955年《夜与雾》，获1949年奥斯卡短片金像奖。
4.1958年《广岛之恋》，执导的第一部长片，获第12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
5.1960年《去年在马里昂巴德》，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6.1962年《穆里埃尔》，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
7.1965年《战争结束》。
8.1968年《我爱你，我爱你》。
9.1973年《斯塔维斯基》。
10.1976年《天命》。
11.1979年《我的美国叔叔》，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提名。
12.1982年《生活是一部小说》。
13.1984年《至死不渝的爱情》。
14.1986年《情节剧》。
15.1988年《我要回家》，获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奖。
16.1993年《吸烟/不吸烟》，获柏林电影节银熊奖。
17.1997《人人会唱这首歌》，获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提名。
18.2003年《别亲在嘴上》。
19.2006年《心事》，获威尼斯电影节银狮奖。
附录二 参考文献
1.（法）乔治·萨杜尔著、徐昭、胡承伟译：《世界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82年版。
2.（法）夏尔·福特著、朱延生译：《法国当代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年版。
3.（美）李·R．波布克著：《电影的元素》，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年版。
4.焦雄屏著：《法国电影新浪潮》，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5.贾晓伟著：《亡灵记——好莱坞外的八位电影大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
6.《当代电影》，2007年第4期。
7.《中国银幕》，2003年第5期。
注释：
【1】摘自时光网—日志—第38课：阿仑·雷乃。
【2】（法）夏尔·福特著、朱延生译：《法国当代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年版，第141页。
【3】转引自王迪主编：《通向电影圣殿》，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93页。
【4】贾晓伟著：《亡灵记——好莱坞外的八位电影大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9页。
【5】（美）李·R．波布克著：《电影的元素》，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页。
【6】陈旭光著：《电影艺术讲稿》，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280-281页。
【7】转引自杨云：《浅析〈广岛之恋〉的现代主义特色》，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8】（美）李·R．波布克著：《电影的元素》，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