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天气变化无常,上午尚是暖阳高照,到了下午就飘起了梨花细雨。
宁城素禾墓园里,松柏常绿,逝者的安息之处惯是一派的空寂幽冷。
清一色制服着身的裴楚、苏子瑜、二蛋、刘乐佳、刚妹等人列队站在梁耀辉墓前。戴局临时被调去隔壁市开会,明早才回,未能出席这场非正式的告别式。
黑色冷硬的墓碑上有一张黑白照片,画面里梁耀辉一身笔挺精神的警服,神色严肃,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那是他最张扬、最风光的岁月。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充满着正义感,即便用生命去守护生命也绝不怯懦。
众人依次上前,在墓前摆上一支白菊。
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春寒浸骨,苏子瑜站在最外侧,水雾打湿了睫毛,视线都是朦朦胧胧,她摘下警帽,身侧跟着响起同样整齐的脱帽声。
“敬礼!”裴楚喊。
苏子瑜和众人一同敬礼,多年前的时光像是和此刻相连重叠,那是她刚调回宁城的时候,在公安大楼门口她遇上了梁耀辉,然后向他标准严肃地敬了一个礼。
一晃多年,她从未想过对他敬的最后一个礼会是在墓园。
“黎明已带我上路,我不能停下脚步,善良的人在为我祝福,黄昏落下来帷幕,其实我并不孤单,再多的苦我愿意付出……”
敬完礼,二蛋忽然唱起来,是他们在去年平安夜聚会的时候唱的那首歌。
仿佛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又仿佛还在昨日。那一天,他们都在,整整齐齐的一个都不少,可是现在程沉死了,梁耀辉也死了。
那日的歌声有多欢畅,今日的就有多悲痛。
众人无一不红了眼睛,神色悲伤。苏子瑜转头,看到裴楚脸上也是黯然之色。
他们一起唱着,为同伴送行。
“我在风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输!我在风雨中追逐,寻找那前面的路,我要把这黑暗征服,所以我不能哭,不能输……”
……
亲爱的战友,今天我要和你告别
捍卫正义的路,常常由鲜血与牺牲铺就
你倒下了,我还将继续战斗
带着你的信仰和意志前行
——
大案当前,众人并未久留,告别式结束便匆匆赶回了局里。
苏子瑜在墓前又站了一会儿,细雨已经打湿了头发,她伸出手在照片上轻轻抚过。
“二十一年,够了。”
因为心爱的女儿而犯下的错误,用了二十一年的时间去赎罪,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不能启齿又无法真正置之不理,所以才会悄悄地藏起了卷宗和物证,希望有一日可以让真相重见天日吧。
“走好,梁耀辉警官。”
她直起腰,重新端端正正地戴好帽子,然后转身走了。
刚走出墓园,就见前面有一辆黑色SUV。那是局里的车,裴楚开来的,因为要送别梁耀辉,所以没有开自己的红色肌肉车。
他举着黑伞站在车门边,抬头望过来,目光坚定,带着安抚和鼓励。
坐上车,裴楚拿毛巾替她擦干了头发,“刚才鉴定科打了电话来。”
苏子瑜立刻转头,“DNA有结果了?怎么样?”
“当年被烧死的那个男孩,”裴楚转头看着她,眸色微沉,“和院长夫妇不存在亲子关系。”
苏子瑜怔了怔,然后又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情绪来,“真正的宋清让还活着,就是Devil的阿让,所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裴楚发动车子,“嗯。”
“宋清让代替了那个被烧死的孩子,也许现在还在用他的身份。如果能查出当年死的孩子是谁,那么也就很轻易能找到宋清让了。”
“已经查过了,资料库里没有相匹配的DNA数据。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还是那么小的孩子,想要查到他的身份,无异于大海捞针。”
裴楚拐了个弯开上了宽敞的主路,苏子瑜看了眼窗外,“去哪里?”
“梁叔对袭击尹培勇凶器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去他失踪的那个弄堂看看。”
倒也不怪他们没想到冰块伤人的假设,实在是这种方式太过少见,他们从警至今还未真正遇到过。梁耀辉则不同,他是老刑警,奇奇怪怪的案子比旁人都见得多。
苏子瑜闻言点头,“好。”
——
那是个很小的弄堂,有一个直角弯,一头连着双车道马路,一头往外不远就是河道。
尹培勇的袭击地点就在马路那头进来一段路,然后转弯的地方,这里最为隐蔽,根据后来细致反复地勘测重演,确认袭击者将尹培勇打晕后,被直接拖到河道那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人带离了现场。
双车道马路靠胡同这侧,沿街大大小小的商铺,其中就有刚妹所说的一家冰冻食品批发店,生意很好,来来往往都是拿货的客人。
老板正忙着招呼客人,忽然有警察上门,只觉莫名,急吼吼地叫了店员接替收银的工作,走了出来,“警官啊,有什么事儿?我这店可是有营业执照的。”
此时细雨停了,只是天还阴着,微风里吹着凉意。
裴楚单手拄着把黑色长柄伞,瞥了眼店面,里头用厚棉挂着隔挡,放的应该是个大冰柜。“见过这个人吗?”他拿出尹培勇的照片问。
老板看了看照片,觉得眼熟,“这个人……上个礼拜不是才有警察来问过嘛,那天店里生意好,又正好到了一批货,忙得很,根本没注意外头的人。反正我对他没印象。”
“那天有没有可疑的人来过你店里?”
老板使劲摇头,“来我店里的都是来买东西的客人啊,能有啥可疑的。”
便在这时,里面老板娘喊了一嗓子,“送货的今天几点到啊?”
老板回头,“急什么,4点多应该到了!”
站在一旁的苏子瑜忽然就是一愣,脑子里有个念头飞快闪过,她盯着老板,认真地问:“你说那天有人来送货?”
“对啊,是一批冰冻水产。”
裴楚已经听出这个问题的意思了,如果袭击者伪装成送货的司机,不仅用冰块袭击人的猜测得到了初步验证,就连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运走都能解释通了。
于是立刻追问:“送货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老板露出奇怪的表情,摇着头,“他们每次来送货的人都不一样啊。而且水产品么,味道重,送货的都戴着口罩呢,脸都没看清过。”
话这么说着,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一番,迟疑着开口:“哦,对了,那天来的那人戴着个眼镜,好像是黑色的吧……而且,他的项链勾到我衣服了,我就多看了一眼,是个五角星,做工粗糙得很。
“现在的年轻人什么好的坏的都往身上戴,反正我是不认识,水产、肉类、糕点……我这儿来送货的可不止一家,你说是吧,哪能一个个都记住啊。”
裴楚皱眉,待要再问,余光瞥见苏子瑜的脸色猛然一变,“怎么了?”
苏子瑜没回答,只是问老板:“那条项链坠子的五角星是不是有一个角是翻折起来的?”
老板顿时觉得稀奇,“对对,是有一个角折起来的,就是那个地方勾到我衣服了。”
裴楚皱眉,“你见过?”
苏子瑜回头,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缓缓吐出一句话:“那是曹若依的项链。”
一下子扯到了之前案子的被害人家属,裴楚有些反应不过来,重复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曹若依?”
“对,”苏子瑜道,“是顾洵送她的,曹文斌的案子结束后,她托我将项链还给了顾洵。”
那条链子做工并不好,边角乍一摸甚至有些扎手,一看就是手法生疏的人打的,所以苏子瑜对它印象很深。
裴楚消化了这条消息,很快嘲讽地笑了一声,“呵,原来是顾洵!”
难怪在中心医院和儿童乐园都那么巧合地遇上了他,真的是藏得够深啊!
他转身就走,“去Wait!”
——
忙碌的氛围笼罩,刑警队办公室里警察进进出出,脚步声就没停过,只窗边的空气加湿器自顾自悠闲地吐着薄雾。
庄时叙坐在桌前,手指接连点着键盘,他还在查梁耀辉被害当晚公园周围的监控,不过从他沉静严肃的表情大概就能知道,效果甚微。
“什么!顾洵?”二蛋接到了自己老大的电话,没听多久就叫了起来,众人纷纷望过来,“卧槽!原来是他!我马上带人过去!”
挂了电话,立刻有人问:“什么情况啊?老大说什么了?”
“老大说顾洵就是阿让。”
刚妹也没忍住爆了句粗口,“我靠,所以当年死的是真正的顾洵?”
被烧死的男童与院长夫妇并无亲子关系这件事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可是乍然被告知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就是宋清让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二蛋急匆匆拿过桌上的手铐别在腰间,“都愣着干什么!出发啊!”
一帮子人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办公室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庄时叙的心思早就不在监控上了,虚按在键盘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他想起在儿童乐园中控室里见到的顾洵的模样,难怪觉得眼熟,并不是因为曾在曹文斌的案子里见过,而是他就是阿让师兄啊。
当日旧伤复发,迷迷糊糊间想起的便是这件事吧。
“Devil……恶魔吗?”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将目光再次集中到了监控上。
——
裴楚将老旧的黑色SUV开出了赛车的速度,一路在车流间窜行狂飙。
苏子瑜在脑子里把所有关于顾洵的事情都回忆了一遍,一旦疑心一起,以往很多看似正常的事都变得格外可疑起来。
“真正的那个顾洵被拐是在朝华出事前,被养父母带回家是在朝华出事后,从时间是对得上的,在中间那段空白期,他应该就在朝华孤儿院,火灾发生时不知为什么和宋清让互换了。
“当时梁叔急着将朝华的事以自焚处理,肯定不会揭露这件事。更何况他自认对宋家有愧,为了保护宋清让也不会将此事告诉幕后那些人。所以这么多年宋清让就一直用顾洵的身份活着。”
裴楚冷哼一声,“而我们对顾洵的印象是从曹文斌那起案子开始的,幼年被拐、经历坎坷、感恩善良,有这些先入为主的印象在,这才一直都没有怀疑过他。谁会想到Devil的策划者如此大胆,用着别人的身份堂而皇之的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说到这里他简直一肚子气,“这个混蛋,简直把警察当猴耍!”
苏子瑜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着眼睛轻声道:“也不知二十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衍生出这么多事端。”
裴楚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见她眼底隐隐尚有不忍之色,“子瑜。”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