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一月份后,天冷得跟十二月完全不在一个段位上,梁耀辉打着哈欠从地铁站出来。他脚踩着一双最朴素的黑白棉鞋,身上是件深色短袄,拉链一直拉到最上面,领子翻起挡在脖子上御寒。
8点刚过五分,街上人潮汹涌,店铺里各式早餐冒着腾腾的热气,空气里满是食物的香味。人们缩着脖子来去匆匆,各种交通工具的鸣笛声和吆喝声连成一片。
梁耀辉随便进了家包子店,搓着手道:“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老板利索地拿袋子从热气直冒的蒸笼里装了两个包子,“好嘞,一共五块一。”
梁耀辉摸出张皱巴巴的五块纸币,笑着道:“老板生意兴隆哈,这一毛就算了呗。”
“哎哟,我这可是小本生意啊。”
“知道知道,不过也不差这一毛钱是吧。哎,又有客人来了,就不耽误你做生意啦。”梁耀辉把钱往桌上一放,笑呵呵就转身出去了。
老板无语片刻,一边给新来的客人装早餐,一边吐槽,“这年头,咋还有这么抠的人啊!”
——
梁耀辉晃荡着早餐袋,嘴里哼着歌慢悠悠走着,快到门口的时候迎面碰上了从停车场过来的庄时叙。
自从程沉伏法前一天那次通宵加班后,庄时叙就病了一场,连着休息了好些天。即便如此,他此刻的脸色依旧像是这个清晨打在枯叶上的寒霜一样苍白,只一眼就给人一种虚弱之感。大抵是外头空气太过冷峻,喉间一凉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梁耀辉把手里那杯热豆浆递了过去,“小庄,你这感冒怎么还没好利索呀,赶紧喝点热的暖暖吧。”
“咳咳,谢谢……咳咳咳……”他道了谢,跟着梁耀辉一起往里走。
时间尚早,大厅里有些空空荡荡的,途中遇上了新上任的法医室主任胡晏骁,他正在安排人从侧门搬运无主尸体前往殡仪馆,这其中就有程沉的那一具。
“小胡啊,你这是干吗呢?”
胡晏骁苦笑,“解剖室的冰柜都被这些无主尸给占满了,只好先处理掉了。”
正好有两个人抬着程沉的尸体经过,径直往侧门去了,庄时叙站得近,仿佛都能闻到尸体诡异的尸臭,脸色不由又白了一分,他偏着头轻轻捂住口鼻。
梁耀辉低声感慨,“哎,程法医真是可惜了。”
又聊了几句后,胡晏骁说:“我就不跟你们瞎聊了,事情一大堆呢。”
“行,你先忙。”
这话音才落,就听不远处楼梯间传来一阵清脆的嗒嗒声,是高跟鞋击打地面的脆响。
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走下来。
梁耀辉眯着有些模糊的眼睛看了一眼,然后缓缓露出惊讶的神色,“吖吖?”
在局里待过些年头的人都知道梁耀辉有个女儿叫梁颖,小名吖吖,小时候常常被抱来局里玩。后来,大约是在二十年前,梁耀辉妻子意外过世,从此他就性情大变,从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变成了之后插科打诨的老油条,女儿也因此渐渐和他生分,更是在成年后直接独自生活了。
梁耀辉上一次见到梁颖还是在今年清明去给妻子扫墓时,离现在快有大半年了,乍然这样看到女儿,他顿时就愣了愣。
堪堪走到楼梯口的梁颖闻言脚下一顿,抬头见是父亲,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这父女俩相见的画面颇有些许微妙,庄时叙此刻虽然并不知两人关系,但也感觉得到气氛不大对,便道:“梁警官,我先上去了。”
庄时叙离开后,梁颖也动了,她踩着精致的高跟鞋,白色风衣搭在臂弯里,像是没看见梁耀辉一样从他面前走过。错身而过的那一刻,男人已显出苍老的声音响起:“吖吖,你怎么在这儿?”
梁颖停住,转头看了他一眼,昔日高大如山的父亲早就不如当年强健了,脸上皱纹暴露出岁月的侵蚀。曾经父亲背着她奔跑的画面还在眼前,她却无法将记忆里的父亲与眼前这个男人重合。
他,令她太陌生了。
梁颖露出不耐的神色来,“与你无关。”
脚步声远去,梁耀辉依旧站在原地,脊背似乎有些弯。
楼梯上又是一阵脚步声,陈组长手底下的一个小民警急匆匆跑下来,看见梁耀辉就问:“梁警官,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打扮漂亮,穿着银色高跟鞋的小姐?”
话语里形容的人分明就是梁颖。
他道:“怎么了?她惹什么麻烦了吗?”
“没有,那位小姐是昨晚在穆海会所里的客人,没犯事儿。不过她把身份证落我们办公室了。”小民警把手里的一张居民身份证扬了扬,回答道。
对涉黄、赌、毒的穆海会所的调查由陈组长牵头,历时近半个多月,昨晚终于可以收网。这场行动刑警队也有参与协助,但梁耀辉由于年纪大了,又是局里出了名的喜欢躲懒,协助其他小组行动这种事他逃得是比谁都快,裴楚也不勉强,因此他便没有参与。而梁颖当时正在会所里,于是和所有客人一起被一股脑儿带到了警局。
梁耀辉听得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一把抓过身份证就往外跑,“我去给她。”
——
梁颖昨晚和客户在会所吃饭喝了不少的酒,紧接着又是被带到警局问话,好不容易能离开了,偏偏还碰上了不想遇到的人,可谓倒霉到了极点。
她一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一边往地铁站走着。身后忽然传来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梁颖!”
回过头,竟是梁耀辉,每当生气时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情绪外露明显。
梁颖瞅着他沉下来的那张脸,只觉莫名其妙,“什么事?”
“穆海会所那种地方是你一个女孩子该去的吗?被女婿知道了非得和你吵一架不可。”梁耀辉跑得急,气息还不稳,但不满的话已经出口,“你别老是不当回事,现在涉黄涉赌甚至涉毒的娱乐场所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诱惑。你有老公,有孩子,不该去那些地方。”
梁颖听他说完,慢慢露出讽刺的笑来,“我离婚了,你不知道吗?”
梁耀辉所有的表情一时间全僵在脸上,“什么?”
“这么多年你都对我不闻不问,现在又有什么资格管我?”梁颖低头看着他皱纹深深的手,唇角微微抿了一下,随即一用力将自己的身份证抽了出来。
梁耀辉看着她转身要走的背影,哑声问:“那小柠檬呢?”小柠檬是梁颖的女儿,今年才三岁。
这次梁颖没有回头,空气里传来她淡漠的回答,“小柠檬有保姆照顾,不劳你费心。”
——
同样的时间,宁城素禾墓园。
常青松柏仿若卫士守护着亡者的宁静,苏子瑜穿过长长的水泥走道,两旁皆是常年不败的绿植,半山腰上风大,吹得树叶婆娑作响。
清晨的墓园空寂寒冷,远处传来管理员收听新闻的声音。
苏子瑜捧着一把向日葵花束,行至一半就拐了弯,前后都是或崭新或斑驳的墓碑。
缓步走了不到二十米,她缓缓地停了下来。
面前黑灰色的碑上有一张褪了色的照片:在大片没有边际的花田里,美丽的女人亭亭而立,长发被风吹起。她一双眼睛灿若星辰,笑意荡开在脸上,温暖得像是这寒冬里难得的暖阳。
记忆中的江亦姝与眼前冰冷照片里的人渐渐重叠,苏子瑜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从出事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来看江亦姝,她曾在养父和陆琛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可其实她只是不想让自己去接受现实。仿佛她不来,这座墓就不存在,她的姐姐还好好地生活在阳光下,过着她无比羡慕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着一张颜色褪尽的照片,冰冰冷冷地躺在地底下。
可即便再想逃避,都改变不了事实,警局案卷里记录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最后的信息。
“2013年的12月29日,一名江姓女子从高楼15层坠下,当场死亡,一尸两命。”
苏子瑜看过无数的案卷,可没有一份如同“12.29自杀案”那样,每一个字都像钩子一样绞着她的心。
碑前有一束已经风干枯萎的向日葵,大抵是忌日那日母亲带来的。苏子瑜弯腰将花放在另一边,然后又缓缓站起,脊背挺得笔直,像是站军姿一般,那是防御、自我保护的一种状态。
“对不起,一直都没来看你……”
山间皆是风穿过树林的声音,不知名的鸟雀偶尔啼鸣,四野空荡无人。她孤身立于碑林之间,脸上神色很淡,只是唇角紧抿,垂下的手也握成了拳。
“我一定会找出害死你的凶手。”
苏子瑜将当年江亦姝的尸检报告给宁朔看过,他在离开宁城前给出了答案,程沉的确是在尸检上做了手脚,再加上他死前的那句话,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江亦姝根本就不是自杀!
程沉明显知晓内幕,也直接影响了当时的调查结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又是谁主导策划的?
隔着四年时光,江亦姝的案子至今隐在重重迷雾里。苏子瑜有些烦躁,更多的是心底挥之不去的难受。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起童年的岁月了,可现在,那些和姐姐一起生活的画面像是电影一样在眼前循环重放。
记忆最是不能回忆的。时光易老,生死两别,如此情境下,当初所有的美好转头都化为了残忍的刺,一点一点扎进心底。
苏子瑜忽然低下头,目光流连在那张照片上,手微微抬起想要去触碰却又堪堪停在半空。阳光打下,空气里弥漫飘浮着白尘,有许多缀在她手上又轻飘飘地飞远了,就像那些短暂到屈指可数的美好回忆,抓都抓不住。手指在阳光和浮尘下蜷了蜷,最终徒劳地垂在了身侧。
她眉眼耷拉着,碎发隐约挡住了侧脸,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只是声音有些轻,和着风散得远远的,“姐姐……”
——
静静在墓前站了近一个多小时,直到双腿都感觉被冻僵了,苏子瑜才转身离开。
顺着山路走到山脚下,不到五十米处就是公交车站。正好踩点赶上一班,苏子瑜投币上了车。
公交车拖着笨重的身躯渐渐远去,一直停在对面停车场里的一辆红车忽然启动,驶出大门后直接往山上开去。半开的车窗里露出裴楚刀刻般的侧脸。
——
苏子瑜今天休息,从素禾墓园回到市里才刚刚九点,她回了家,难得有时间将屋子打扫了一遍,又零零碎碎去买了些日用品和装饰品,当家里焕然一新之时外面已是晚霞盛开。
冬季昼短,稀薄晚霞很快便被升起的夜色吞噬。
晚上8点,城市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