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哀王熊怀,楚国最后一任君主,世人对其的印象多是昏庸无能,不辨忠奸,才有了哀这个颇为耻辱的谥号。
鲜有人还记得,当初刚刚继位的楚哀王也是意气风发,锐意革新。与魏国相似,魏有魏梁卫鞅这一君一臣,楚则有熊怀屈平不逊分毫。
但不同的是,卫鞅在魏国的变法无疑是成功的,魏国的现状便是最好的佐证,而楚国屈平的变法,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
地处南方,疆域辽阔固然是楚国的优势,但也令得这个传承悠久的国家积弊深重。
屈平的改革无疑触及到了在楚地根深蒂固的贵族的利益,令得这些世袭罔替的旧贵族联合起来反对屈平。
相比之下,魏国作为一个从昔日晋国分裂而来的国家,甚至于王室最初便是由贵族转化而来,国内的贵族势力自然难以兴盛,改革的阻力也就小上不少。
就是这样的区别,造就了魏楚变法截然不同的结局。时日一长,楚哀王逐渐厌倦于国内贵族此起彼伏的反对之声,加之彼时与屈平在政见上的一些分歧,最终促使楚哀王选择了放弃。
在楚地贵族的怂恿之下,曾在即位之际许下宏愿,要励精图治,复兴楚国的熊怀亲自下令放逐了自己当初无比信任的屈平,从此沉湎于享乐,楚国变革自此夭折。
魏王谨二十七年,在楚国灭亡后的第十二年,方凃踏入了这座昔日的楚国都城。
因着昔日楚哀王在魏军兵临郢都城下后便不战而降,这座曾经在三十万秦兵面前屹立不倒的雄城,也得以免受战火的再次洗礼。
郢都城内,繁华依旧。哪怕不再作为一国之都,这座人口众多又位于交通要道上的城池仍是吸引着各国行商的到来。
宽敞到足以供八驾马车并驾齐驱的道路两侧,各式商铺鳞次栉比。街道之上,行人如织,看上去似乎与大梁没什么两样。
方凃却从这熟悉的景象之中看到了一丝陌生。大梁的居民是积极的,他们自豪于大魏的强大,即便在普通的生活之中依旧充满活力。
然而郢都不同,各国行商熙熙攘攘,皆为利来,郢都楚人浑浑噩噩,不知所往。
郢都,没了魂。
项田在城内的住所倒不难打听,询问过后,方凃买了些礼物,便上门拜访。
到了地方,方凃才得知项田有晨起散步的习惯,此刻还未归来。方凃倒也不急,就在门前坐下,与项田府邸的门房大爷有一茬没一茬地唠嗑。
项田毕竟是武人出身,过不惯被人服侍的日子,其妻子也没有留下子嗣,因此府内除了这门房大爷,便只有个做饭的厨娘。
不多时,项田归来,他在魏国参军之时已是三十有余,如今也将近古稀之年。不过由于习武的关系,如今的项田看起来还像是五六十岁的模样。
见到坐在自己府前的方凃,项田不由地愣了一下,他可并不知晓方凃会来拜访的消息。
虽说已有十余年未见,但二人的变化皆不是很大,项田也是在一瞬间认出了这个老友的独子。
方凃此时起身,“项伯父,这些年过得可好?我父亲可是时不时就要提起您。这次我来楚地,他还特意让我来拜访您。”
项田呵呵一笑,就如同一个普通的农家老翁一般。唯有了解其过往的人才知道,这个老人认真起来时的恐怖。
“我还道今日枝头喜鹊叫是有什么喜事发生,原来是有贵客到来。方贤侄,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快进府里坐。”
项田的府邸不大,其中布置也并不奢华。这倒并非项田财力不济,以他当年受到的奖赏,即便将府邸布置成方府一般,也不会有任何困难。
“项家旁系人多,如今楚国亡了,主家连自己人都养不活,哪里会管旁系死活。我接济了些旁系没人照养的孩子,至少让他们过得不用像我当年那么苦。”
项田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实际上,他除了项氏之外,从未受过项家任何的恩惠,也根本没有义务去照顾这些项家旁支的孩子。
来到屋内,主客各自入座,府中的厨娘为二人倒上一杯新茶,便将空间留给了二人。
项田开口:“令尊最近身体可好?算起来我与方毅老哥也有十多年未曾相见了,那日大梁城前一别,仿佛就在昨日一般。”
“家父身体不错,前两年还总爱去大梁城外溜达,最近迷上了玉石,整日便往玉石行当里钻,这府里头都快堆不下他买的劣等玉石了。”方凃笑着回道。
“方老哥还是会玩,正好我府里便有几块楚地特产的玉石,是主家那些老家伙送的,放在我这也没有什么用处,不如就送给方老哥了。”
方凃没有推辞,虽说他也知晓项田送出的玉石定然价值不菲,但相较于二人之间的交情,这玉石的价值便不值一提。
“那小子便代家父谢过方伯父了,家父若是看到您送的玉石,恐怕要羞愧得将家里的破石头都丢了。”
项田呵呵一笑,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话锋一转道:“贤侄难得来郢都一趟,不如在我府中多停留几日,让我这个做伯父的带你看看这郢都风光。”
“那便叨扰伯父了,晚辈正巧要在楚地停留一阵。”方凃说着,一瞬间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都在那声音的计算之中。
项田虽说是武将,但却颇为健谈,与方凃聊了一阵,也是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到后来,几乎便成了项田一人在说,而方凃在一旁听的局面。
项家作为楚地望族的历史悠久,一代代传承下来,族人的数量早已过万。但这上万人中,仅有数百人才是项家嫡系,能够受到项家的培养和资源。
项田一脉,早在百年前便已从主家之中脱离出去,不过并未断绝与主家的联系。
项家以武立家,因此族内嫡系男子必须自幼习武,而项田的父亲便是项家的教头,负责教授主家孩童武艺。
正是因为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项田也得以自幼习武,为其日后参军奠定了基础。
不过想想也是,项田领兵一向是身先士卒,若没有过人的武艺,哪能够活到现在,早已死在了沙场之上。
随着楚国被吞并,项田衣锦还乡,如今项田与项家之间的关系早已逆转了过来。占据着主导权的一方换成了项田,昔日高高在上的主家族人则要反过来讨好项田。
“主家的那些老家伙,当年对我爹都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在他们眼中,我们旁系不过是他们养的一条狗罢了。”项田说道。
当年他父亲虽说是项家的教头,但教习的对象可并不将他放在眼中。哪怕是偷懒的,玩闹的,他父亲也只能陪着笑脸劝说,就连言语稍重都是以下犯上的大错。
“如今可就不一样了,那些老家伙恨不得让我做项家家主的位置。就连我老爹的坟,都被迁到了项家祖坟去,就差没跟那几个老祖宗躺一块儿去了。”
方凃也随着项田笑了笑,项田如今可是大魏的功臣,而项家,没有被当做余孽一起灭了,便已是魏王仁慈。
方凃毫不怀疑,如今只要项田说一句项家谋反,连证据都不需要,第二天大魏便会把整个项家连根拔起。
说完了项家之事,项田便开始说起自己当年所经历的战争。哪怕是在魏军之中,要论经历的战争之多,战局之精彩,能够与项田相提并论的也仅有寥寥数人。
虽说这些战争的经过方凃早已知晓,但文书战报上的记载又岂有亲身经历者的叙述来得真实而残酷。
“白伏者,真乃战神也。”项田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西秦大将白伏的敬仰,他刚入魏国参军之时,面对的敌人便是白伏统帅的秦军。
与项田的经历相似,白伏乃是楚王室之后,却在秦国参军,同样是从无名小卒开始,一步步晋升到了大将之位。
当时东方八国结盟,陈兵百万,而白伏手下不过二十余万秦兵,却在数年之间不落下风,以十万秦军性命换来联军数十万的损失,足见其领兵之才。
“若非当年西戎趁机发难,分去秦军兵力,再给白伏二十万兵,恐怕便是联军溃败的结果了。所谓用兵如神,恐怕也莫过于此。”
听着项田的感慨,方凃不禁神往,唯有这等乱世,才能让如此盖世人杰大放光彩。换做是穿越之前的世界,纵有白伏之才,又该于何处用兵?
只可惜,抗秦联盟因魏真遇刺一事土崩瓦解之后,秦王忌惮白伏军中声望,功高盖主。恰逢彼时西戎再犯,而白伏称病不愿往,秦王便以抗命不遵为由刺死白伏。
白伏虽以领兵无双闻名于世,但本身也是货真价实的武道宗师。若其不愿,秦王的使者如何能够强迫白伏饮下毒酒?
然而白伏听闻秦王旨意,并不反抗,仰天大笑三声,道:“此生已无憾,一死报君恩耳。”随即淡然饮下毒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