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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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文学的安静(7)

所谓寻求弥补,并非通常所说的在性格上互补。这里谈论的是另一个层次上的问题,残缺不是指缺少某一种性格或能力,于是需要从对方身上取长补短。残缺就是孤独,寻求弥补就是要摆脱孤独。当一个孤独寻找另一个孤独时,便有了爱的欲望。可是,两个孤独到了一起就能够摆脱孤独了吗?有两种不同的孤独。一种是形而上的孤独,即人发现自己的生存在宇宙间没有根据,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嵌入虚无”。这种孤独当然不是任何人间之爱能够解除的。另一种是社会性的孤独,它驱使人寻求人间之爱。然而,正如史铁生指出的,寻求爱就不得不接受他人目光的判定,而他人的目光还判定了你的残缺。因此,“海盟山誓仅具现在性,这与其说是它的悲哀,不如说是它的起源。”他人的不可把握,自己可能受到的伤害,使得社会性的孤独也不能真正消除。由此可见,残缺是绝对的,爱情是相对的。孤独之不可消除,残缺之不可最终弥补,使爱成了永无止境的寻求。在这条无尽的道路上奔走的人,最终就会看破小爱的限度,而寻求大爱,或者—超越一切爱,而达于无爱。

对于爱情的根源,可以有两种相反的解说,一是因为残缺而寻求弥补,另一是因为丰盈而渴望奉献。这两种解说其实并不互相排斥。越是丰盈的灵魂,往往越能敏锐地意识到残缺,有越强烈的孤独感。在内在丰盈的衬照下,方见出人生的缺憾。反之,不谙孤独也许正意味着内在的贫乏。一个不谙孤独的人很可能自以为完满无缺,但这与内在的丰盈完全是两回事。

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的排列组合:

1.完满者爱残缺者。表现为征服和支配,或怜悯和施舍,皆不平等。

2.残缺者爱完满者。表现为崇拜或依赖,亦不平等。

3.完满者爱完满者。双方或互相欣赏,或彼此较量,是小平等。

4.残缺者爱残缺者。分两种情形:(1)相濡以沫,同病相怜,是小平等;(2)知一切生命的残缺,怀着对神的谦卑,以大悲悯之心而爱,是大平等。此项包含了爱的最低形态和最高形态。

在《务虚笔记》中,女教师O与她不爱的前夫离婚,与她崇拜的画家Z结合。此后,一个问题始终折磨着她:爱的选择基于差异,爱又要求平等,如何统一?她因这个问题而自杀了。O的痛苦在于,她不满足于4(1),而去寻求2,又不满足于2,而终于发现了4(2)。可是,性爱作为世俗之爱确是基于差异的,所能容纳的只是小平等或者不平等,容纳不了大平等。要想实现大平等,只有放弃性爱,走向宗教。O不肯放弃性爱,所以只好去死。

在小说中,作者借诗人L这个人物对于性爱问题进行了饶有趣味的讨论。诗人是性爱的忠实信徒,如同一切真正的信徒一样,他的信仰使他陷入了莫大的困惑。他感到困惑的问题主要有二。其一,既然爱情是美好的,多向的爱为什么不应该?作者的结论是,不是不应该,而是不可能。那么,其二,在只爱一个人的前提下,多向的性吸引是否允许?作者的结论是,不是允许与否的问题,而是必然的,但不应该将之实现为多向的性行为。

让我们依次来讨论这两个问题。

诗人曾经与多个女人相爱。他的信条是爱与诚实,然而,在这多向的爱中,诚实根本行不通,他不得不生活在谎言中。每个女人都向他要求“最爱”,都要他证明自己与别的女人的区别,否则就要离开他。其实他自己向每个女人要求的也是这个“最爱”和区别,设想一下她们也是一视同仁地爱多个男人而未把他区别出来,他就感到自己并未真正被爱,为此而受不了。性爱的现实逻辑是,每一方都向对方要求“最爱”,即一种与对方给予别人的感情有别的特殊感情,这种相互的要求必然把一切“不最爱”都逼成“不爱”,而把“最爱”限定为“只爱”。

至此为止,多向的爱之不可能似乎仅是指现实中的不可能,而非本性上的不可能。也就是说,不可能只是因为各方都不能接受对方的爱是多向的,于是不得不互相让步。如果撇开这个接受的问题,一人是否可能爱上多人呢?爱情的专一究竟有无本性上的根据?史铁生认为有,他的解释是:孤独创造了爱情,多向的爱情则使孤独的背景消失,从而使爱情的原因消失。我说一说对他的这一解释的理解—

人因为孤独而寻求爱情。寻求爱情,就是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他要寻找的是一个忠实的守护者,那人必须是一心一意的,否则就不能担当守护他的孤独的使命。为什么呢?因为每一个孤独都是独特的,而在一种多向的照料中,它必丧失此独特性,沦为一种一般化的东西了。形象地说,就好比一个人原想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母亲,结果却发现是把它送进了托儿所里,成了托儿所阿姨所照料的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普通孩子。孤独和爱情的寻求原本凝聚了一个人的沉重的命运之感,来自对方的多向的爱情则是对此命运之感的蔑视,把本质上的人生悲剧化作了轻浮的社会喜剧。与此同理,一个人倘若真正是要为自己的孤独寻找守护者,他所要寻找的必是一个而非多个守护者。他诚然可能喜欢甚至迷恋不止一个异性,但是,在此场合,他的孤独并不真正出场,而是隐藏了起来,躲在深处旁观着它的主人逢场作戏。唯有当他相信自己找到了一个人,他能够信任地把自己的孤独交付那人守护之时,他才是认真地在爱。所以,在我看来,所谓爱情的专一不是一个外部强加的道德律令,只应从形而上的层面来理解其含义。按照史铁生的一个诗意的说法,即爱情的根本愿望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一种自由的盟约”。

诗人L后来吸取了教训,不再试图实行多向的爱情,而成了一个真诚的爱者,最爱甚至只爱一个女人。然而,作为“好色之徒”,他仍对别的可爱女人充满着性幻想,作为“诚实的化身”,他又向他的恋人坦白了这一切。于是,他受到了恋人的“拷问”,结果是他理屈,恋人则理直气壮地离开了他。

“拷问”之一—

我们是在美术馆里极其偶然地相遇的。我迷路了,推开了右边的而不是左边的门,这才有我们的相遇。如果没有遇到我,你一定会遇到另一个女人的。结论: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女人对你来说才是必然。推论:你对我有的只是情欲,不是爱情。进一步的推论:你说只爱我是一个谎言。

这一“拷问”的前半部分无可辩驳,诗人和这位恋人的相遇的确完全是偶然的。可是,在这世界上,谁和谁的相遇不是偶然的呢?分歧在于对偶然的评价。在茫茫人海里,两个个体相遇的几率只是千千万万分之一,而这两个个体终于极其偶然地相遇了。我们是应该因此而珍惜这个相遇呢,还是因此而轻视它们?假如偶然是应该蔑视的,则首先要遭到蔑视的是生命本身,因为在宇宙永恒的生成变化中,每一个生命诞生的几率几乎等于零。然而,倘若一个偶然诞生的生命竟能成就不朽的功业,岂不更证明了这个生命的伟大?同样,世上并无命定的情缘,凡缘皆属偶然,好的情缘的魔力岂不恰恰在于,最偶然的相遇却唤起了最深刻的命运之感?诗人的恋人显然不懂得珍惜偶然的价值。

“拷问”的后半部分涉及到了爱情的复合结构。在精神的、形而上的层面上,爱情是为自己的孤独寻找一个守护者。在世俗的、形而下的层面上,爱情又是由性欲发动的对异性的爱慕。现实中的爱情是这两种冲动的混合,表现为在异性世界里寻找那个守护者。在异性世界里寻找是必然的,找到谁则是偶然的。所以,恋人所谓“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女人对你来说才是必然”确是事实。但是,她的推论却错了。因为当诗人不只是把她作为一个异性来爱慕,而且认定她就是那个守护者之时,这就已经是爱情而不仅仅是情欲了。爱情与情欲的区别就在于是否包含了这一至关重要的认定。当然,诗人的恋人可以说:既然这一认定是偶然的,因而是完全可能改变的,我怎么能够对此寄予信任呢?我们不能说她的不信任没有道理,于是便有了“拷问”之二和诗人的莫大困惑。

“拷问”之二—

你对别的女人的性幻想没有实现,只是因为你不敢。(申辩:不是不敢,是不想,不想那样做,也不想那样想。)如果能实现,我和她们的区别还有什么呢?(“可我并不想实现,这才是区别。我只要你一个,这就是证明。”)幻想之为幻想,就不是“不想”实现,而只是“不能”或“尚未”实现。

诗人糊涂了。他无力地问:“曾经对你来说,我与别的男人的区别是什么?”回答是铿锵有力的:“看见他们就想起你,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她大义凛然地离开了他。作者问:这就是“看见你就忘记了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