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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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时髦的读书(1)

人不只属于历史

那个时代似乎离我们已经非常遥远了。当时,不仅在中国,而且在欧洲和全世界,人文知识分子大多充满着政治激情,它的更庄严的名称叫作历史使命感。那是在50年代初期,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世界刚刚分裂为两大阵营。就在那个时候,曾经积极参加抵抗运动的加缪发表了他的第二部散文风格的哲学著作《反抗者》,对历史使命感进行了清算。此举激怒了欧洲知识分子中的左派,直接导致了萨特与加缪的决裂,同时又招来了右派的喝彩,被视为加缪在政治上转向的铁证。两派的态度鲜明对立,却对加缪的立场发生了完全相同的误解。

当然,这毫不奇怪。两派都只从政治上考虑问题,而加缪恰恰是要为生命争得一种远比政治宽阔的视野。

加缪从对“反抗”概念作哲学分析开始。“反抗”在本质上是肯定的,反抗者总是为了捍卫某种价值才说“不”的。他要捍卫的这种价值并不属个人,而是被视为人性的普遍价值。因此,反抗使个人摆脱孤独。“我反抗,故我们存在。”这是反抗的意义所在。但其中也隐含着危险,便是把所要捍卫的价值绝对化。其表现之一,就是以历史的名义进行的反抗,即革命。

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的批判是《反抗者》中的精彩篇章。加缪一针见血地指出,卢梭的这部为法国革命奠基的著作是新福音书,新宗教,新神学。革命的特点是要在历史中实现某种绝对价值,并且声称这种价值的实现就是人类的最终统一和历史的最终完成。这一现代革命概念肇始于法国革命。革命所要实现的那个绝对价值必定是抽象的,至高无上的,在卢梭那里,它就是与每个人的意志相分离的“总体意志”。“总体意志”被宣布为神圣的普遍理性的体现,因而作为这“总体意志”之载体的抽象的“人民”也就成了新的上帝。圣·鞠斯特进而赋予“总体意志”以道德含义,并据此把“任何在细节上反对共和国”亦即触犯“总体意志”的行为都宣判为罪恶,从而大开杀戒,用断头台来担保品德的纯洁。浓烈的道德化色彩也正是现代革命的特点之一,正如加缪所说:“法国革命要把历史建立在绝对纯洁的原则上,开创了形式道德的新纪元。”而形式道德是要吃人的,它导致了无限镇压原则。它对心理的威慑力量甚至使无辜的受害者自觉有罪。我们由此而可明白,圣·鞠斯特本人后来从被捕到处死为何始终保持着沉默,斯大林时期冤案中的那些被告又为何几乎是满怀热情地给判处他们死刑的法庭以配合。在这里起作用的已经不是法律,而是神学。既然是神圣的“人民”在审判,受审者已被置于与“人民”相对立的位置上,因而在总体上是有罪的,细节就完全不重要了。

加缪并不怀疑诸如圣·鞠斯特这样的革命者的动机的真诚,问题也许恰恰出在这种可悲的真诚上,亦即对于原则的迷醉上。“醉心于原则,就是为一种不可能实现的爱去死。”革命者自命对于历史负有使命,要献身于历史的终极目标。可是,他们是从哪里获知这个终极目标的呢?雅斯贝尔斯指出:人处在历史中,所以不可能把握作为整体的历史。加缪引证了这一见解,进一步指出:因此,任何历史举动都是冒险,无权为任何绝对立场辩护。绝对的理性主义就如同绝对的虚无主义一样,也会把人类引向荒漠。

放弃了以某种绝对理念为依据的历史使命感,生活的天地就会变得狭窄了吗?当然不。恰好相反,从此以后,我们不再企图做为历史规定方向的神,而是在人的水平上行动和思想。历史不再是信仰的对象,而只是一种机会。人们不是献身于抽象的历史,而是献身于大地上活生生的生活。“谁献身于每个人自己的生命时间,献身于他保卫着的家园,活着的人的尊严,那他就是献身于大地并且从大地取得收获。”加缪一再说:“人不只属于历史,他还在自然秩序中发现了一种存在的理由。”“人们可能拒绝整个历史,而又与繁星和大海的世界相协调。”总之,历史不是一切,在历史之外,阳光下还绵亘着存在的广阔领域,有着人生简朴的幸福。

我领会加缪的意思是,一个人未必要充当某种历史角色才活得有意义,最好的生活方式是古希腊人那样的贴近自然和生命本身的生活。我猜想那些至今仍渴望进入历史否则便会感到失落的知识分子是不满意这种见解的,不过,我承认我自己是加缪的一个拥护者。

1996年8月

给成人读的童话

最近又重读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还重读了安徒生的一些童话。和小时候不一样,现在读童话的兴奋点不在故事,甚至也不在故事背后的寓意,而是更多地感受到童话作者的心境,于是读出了一种悲凉。

据说童话分为民间童话和作家童话两类,而民间童话作为童话之源是更有价值的。但是,我自己偏爱作家童话,在作家童话中,最读不厌的又是这一篇《小王子》。我发现,好的童话作家一定是极有真性情的人,因而在俗世又是极孤独的人,他们之所以要给孩子们讲故事决不是为了劝喻,而是为了寻求在成人世界中不易得到的理解和共鸣。也正因为此,他们的童话同时又是写给与他们性情相通的成人看的,或者用圣埃克絮佩里的话说,是献给还记得自己曾是孩子的少数成人的。

莫洛亚在谈到《小王子》时便称它为一本“给成人看的儿童书籍”,并说“在它富有诗意的淡淡的哀愁中蕴含着一整套哲学思想”。不过,他声明,他不会试图去解释《小王子》中的哲学思想,就像人们不对一座大教堂或布满星斗的天穹进行解释一样。我承认他说得有理。对于一切真正的杰作,就如同对于奇妙的自然现象一样,我们只能亲自用心去领悟,而不能凭借抽象的概括加以了解。因此,我无意在此转述这篇童话的梗概,只想略微介绍一下作者在字里行间透露的对成人的精辟看法。

童话的主人公是一个小王子,他住在只比他大一点儿的一颗星球上。这颗星球的编号是B612。圣埃克絮佩里写道,他之所以谈到编号,是因为成人们的缘故—

“大人们喜欢数目字。当你对他们说起一个新朋友的时候,他们从不问你最本质的东西。他们从不会对你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爱玩什么游戏?他搜集蝴蝶吗?’他们问你的是:‘他几岁啦?他有几个兄弟?他的父亲挣多少钱呀?’这样,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假如你对大人说:‘我看见了一所美丽的粉红色砖墙的小房子,窗上爬着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是想象不出这所房子的模样的。然而,要是对他们说:‘我看到一所值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就会高呼:‘那多好看呀!’”

圣埃克絮佩里告诉孩子们:“大人就是这样的,不能强求他们是别种样子。孩子们应当对大人非常宽容大度。”他自己也这样对待大人。遇到缺乏想象力的大人,“我对他既不谈蟒蛇,也不谈原始森林,更不谈星星了。我就使自己回到他的水平上来。我与他谈桥牌、高尔夫球、政治和领带什么的。那个大人便很高兴他结识了这样正经的一个人。”

在这巧妙的讽刺中浸透着怎样的辛酸啊。我敢断定,正是为了摆脱在成人中感到的异乎寻常的孤独,圣埃克絮佩里才孕育出小王子这个形象的。他通过小王子的眼睛来看成人世界,发现大人们全在无事空忙,为占有、权力、虚荣、学问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活着。他得出结论:大人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相反,孩子们是知道的,就像小王子所说的:“只有孩子们知道他们在寻找些什么,他们会为了一个破布娃娃而不惜让时光流逝,于是那布娃娃就变得十分重要,一旦有人把它们拿走,他们就哭了。”孩子并不问破布娃娃值多少钱,它当然不值钱啦,可是,他们天天抱着它,和它说话,便对它有了感情,它就比一切值钱的东西更有价值了。一个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时,看重的是它们在自己生活中的意义,而不是它们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实际利益,这样一种生活态度就是真性情。许多成人之可悲,就在于失去了孩子时期曾经拥有的这样的真性情。

在安徒生的童话中,我们也常可发现看似不经意的对成人世界的讽刺。有一篇童话讲一双幸运套鞋的故事,它是这样开头的:在一幢房子里正在举行一个盛大晚会,客人们就某个无聊话题发生了争论。安徒生接着写道:“谈话既然走向两个极端,除了有人送来一份内容不值一读的报纸外,没有什么能打断它—我们暂且到放外套、手杖、雨伞和套鞋的前厅去看一下吧。”笔锋由此转到那双套鞋上。当然,在安徒生看来,这双不起眼的套鞋远比客厅里那貌似有学问的谈话有趣得多。在另一篇童话中,安徒生让一些成人依次经过一条横在大海和树林之间的公路。对于这片美丽的景致,一个地主谈论着把那些树砍了可以卖多少钱,一个小伙子盘算着怎样把磨坊主的女儿约来幽会,一辆公共马车上的乘客全都睡着了,一个画家自鸣得意地画了一幅刻板的风景画。最后来了一个穷苦的女孩子,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她惨白的美丽面孔对着树林倾听。当她望见大海上的天空时,她的眼珠忽然发亮,她的双手合在一起。”虽然她自己并不懂得这时渗透了她全身的感觉,但是,唯有她读懂了眼前的这片风景。

无须再引证著名的《皇帝的新装》,在那里面,也是一个孩子说出了所有大人都视而不见的真相,这当然不是偶然的。也许每一个优秀的童话作家对于成人的看法都相当悲观。不过,安徒生并未丧失信心,他曾说,他写童话时顺便也给大人写点东西,“让他们想想”。我相信,凡童话佳作都是值得成人想想的,它们如同镜子一样照出了我们身上业已习以为常的庸俗,但愿我们能够因此回想起湮没已久的童心。

1996年9月

也重读安徒生

之所以在“重读安徒生”前加上一个“也”字,是因为在《济南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重读安徒生》。那篇文章是叶君健先生写的,众所周知,中国读者是因了叶先生的译文而认识安徒生的。

在看到叶先生的这篇文章前不久,我恰好重读了安徒生,当然读的是叶先生翻译过来的安徒生。我已经在一篇文章中谈了安徒生童话对我的精神启示,现在我想说说我对安徒生的语言艺术的钦佩。

万事开头难,文章亦然。可是你看看安徒生那些童话的开头,好像一点儿不难,开得非常自然,朴实,往往直截了当,貌似平淡,其实极别致,极耐人寻味,一丝不落俗套。“公路上有一个兵在开步走—一,二!一,二!”这个兵的奇遇就从这最平常的开步走开始了。(《打火匣》)名篇《丑小鸭》的开头是一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短句:“乡下真是非常美丽。”《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对的》讲了一对老年夫妇相亲相爱的故事,故事是安徒生在小时候听到的,他每逢想起就倍觉可爱,于是在开头议论说:“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这看似随意的议论有一种魔力,伴随着整个阅读过程,使你觉得不但故事本身,而且讲故事的人,故事里的人,都那么可爱而有趣。

安徒生的确可爱。所以,他能发现和欣赏孩子的可爱。那个穿了新衣服的小女孩“朝上望了望自己的帽子,朝下望了望自己的衣服”(多么传神!),幸福地对妈妈说:“当那些小狗看见我穿得这样漂亮的时候,它们心里会想些什么呢?”另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念主祷文时,总要在“您赐给我们每天的面包”后面加上别人听不清的一点什么,在妈妈的责问下,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祈求在面包上多放点黄油。”读到这里,谁能不为小女孩和安徒生的可爱而微笑呢?

安徒生的童话往往构思巧妙,想象奇特,多在意料之外,而叙述起来却又非常自然,似全在情理之中。《皇帝的新装》里的皇帝不是一上来就愚蠢得连自己穿没穿衣服也不知道的,他对那件正在制作中的新衣充满好奇,可是当他想到织工曾说愚蠢的人看不见这布的时候,“他心里的确感到有些不大自然”(多么准确!)。尽管他很自负,他内心还是怕万一证实了自己是个愚蠢的人,于是决定先派别人去看制作的进展情况。这心理多么正常,而正是这似乎很可理解的虚荣心理导致他一步步展现了他的不可思议的愚蠢。世上不会有一个公主,竟然因为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面的一粒豌豆而失眠。可是,在《豌豆上的公主》中,安徒生在讲完这个故事后从容地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因为……除了真正的公主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其叙述的口吻之平静,反使故事的夸张有了一种真实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