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死亡的这两个方面又不是截然可分的。人们之所以对肉体的死亡感到莫大的忧惧,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因为不知道死后灵魂将会如何。死亡的可怕之处主要还不在死亡过程中肉体所经受的痛苦,而在死后的绝对虚无。同时,对死亡的形而上思考也并非出于纯粹的玄学兴趣,而恰恰是基于死亡乃人人不可躲避的经验事实,对必将来临的死亡的忧惧也是最真实的心理经验,有必要加以疏导。事实上,古希腊哲人把哲学称作预习死亡的活动,正说明了对死亡的哲学沉思是有着为经验的死预作准备的实用目的的。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把死亡问题研究的形而上层面和形而下层面沟通起来,从哲学和宗教中汲取思想资料,用于与死亡有关的心理抚慰的实践。郑先生是一位哲学家,同时又是一位富有同情心和现实感的人,因而在这方面进行了系统而有成效的努力,我认为是很有价值的。
顺便提一下,在本书的最后一章中,郑先生以我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为参考文本,分析了超越他人之死的各种方法和途径,我愿把此项分析看作一种善意的解读。就我本人来说,我想坦言,无论对妞妞的死,还是对必将来临的我自己的死,我都不能说已经找到了超越的方法和途径。我的困惑也许来自我的过于清醒,太看清了一切哲学和宗教的劝慰所包含的自欺。至于佛教,我是把它看作在死亡问题上唯一不自欺的最清醒也最深刻的哲学的。那么,看来我还是不够清醒,到我清醒到了极点时,也就是到我有朝一日浸润在佛教之中时,我的困惑也许就消解了罢。不过,我并不想刻意去追求这个境界。
1998年5月
不寻常的《遗弃》
《遗弃》是九年前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小说。按照作者忆沩的估计,迄今为止,它的读者不会超过十七人。那么,我是这十七人之一。我相信我不仅属于它的最早的读者之列,而且很可能是唯一又把它重读了一遍的人。最近的重读印证了我的最初印象,我确信,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它是一部不寻常的作品。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耽于哲学思索的青年,即作者所说的“业余哲学家”。业余哲学家既不同于写哲学史的人,也不同于哲学史所写的人。也就是说,哲学既非他的职业,亦非他的事业,而成了他的一种几乎摆脱不掉的本能。哲学的本能驱策他追思那些永远解决不了的深邃的问题,结果使他在现实世界中成了一个迷茫的游荡者。整部小说便是这样一个业余哲学家的手记。我们从这些手记中诚然可以读到若干精彩的哲学片断,然而,我觉得,小说的真正精彩之处却在于,作者把这样一个主人公放到了充满着日常琐事的最普通的生活环境里,这种生活的真实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经验来证明的,但在某种哲学眼光的审视下暴露了令人震惊的无意义性。正因为这个原因,读这本小说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卡夫卡和加缪。读者不难发现,作者笔下的主人公是一个受西方现代哲学和艺术浸染甚深的人,相当熟悉诸如布拉德雷、罗素、维特根斯坦等人的思想和艾略特、塞林格等人的作品。不过,我想指出,他的基本生活经验又完全是中国本土的。因此,我们看到的不是对西方思想的模仿,而是一种深刻的个人体验。在此意义上,我认为作者所自称的“一部具有欧洲传统的中国小说”的定位是颇准确的。
这部小说的故事十分简单,或者不妨说几乎没有故事,有的只是一些很平常的场景和细节,例如以聊天和读报为主要内容的办公室生活,家庭中的日常对话,外公的病重和死去,某个邻居的失踪和自杀等等。作者用细致却又冷漠的笔调叙述着这一切,这种笔调形成了一种催眠般的节奏,使读者仿佛也陷入了生活的令人厌倦的重复之中,但同时又保持着一种清醒,始终意识到这种生活的平庸无聊。顺便说一下,我很欣赏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它干净而不铺张,节制而不张扬,从容而不动声色,作者对语言具有准确的感觉和控制能力。因为不愿意混日子,主人公辞去了公职,成了一名自愿失业者。可是,正如他的母亲所指责的:“你这样不也是混吗?”我们确实看到,在辞职之后,主人公并未逃脱无聊,在世界上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合适位置。不过,这是另一种无聊,与那种集体性的心满意足的无聊不可同日而语。在主人公身上,这种无聊表现为一种聚精会神的心不在焉,一种有所寻求的无所事事,如同一个幽灵游荡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上。最后的结局是他选择了所谓“消失”,以这种方式遗弃了世界。这个结局是十分含糊的,只能证明作者未能找到出路。
在谈到自己对他人和世界的冷漠时,主人公提供了一种解释,即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心灵充满了感情,感到它是世上任何别的东西不能代替的。他所说的心灵,其实是指内心深处的那些哲学性追问。譬如说,主人公对于病重的外公及其死亡始终是冷漠的。别人要他去医院探望垂危的外公,他不明白这有何必要。他逃避参加外公的葬礼,事后外婆一再试图跟他谈论安葬的情况,都被他打断。同样,对于那个邻居的自杀,人们充满好奇,热心地围观尸体被解下和运走的过程,兴致勃勃地猜测自杀的原因,而他却显得无动于衷。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他比别人更加直接地面对死亡的本质,不断思考着“最根本的事实就是我们被迫的生存以及我们无法逃脱的死亡”。在这样一个人看来,打扰垂死者,葬礼,对尸体的好奇和恐惧,生者对死者的记忆和议论,凡此种种当然都是对死的歪曲。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作者未能为主人公找到出路的原因了。事实上,主人公始终在寻求某种终极的东西,只要尚未得到这种东西,他就不会有出路。可是,终极的东西是不可能得到的。作者记录了主人公的一个梦以及对梦的诠释:“沙漠中央,一个女人赤着脚跳舞。她一层一层地撩起自己的裙子,速度快得惊人。那是多么富有魅力的动作呵,我充满了渴望。但我相信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我不可能最终看到。女人肯定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撩到最后的一层。那是一条无限的裙子。她就是布拉德雷吗?我想象得到裙子里面藏着什么。那是一个概念,是世界上最完整的概念。但我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最完整地去把握那个概念。”这段富有哲学意味的文字把一切终极性思考的绝望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在这个没有终极的世界上,一个渴求终极的人能够做什么呢?于是我们看到,主人公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不过是坐在屋里望着墙壁出神,墙上有一道他自己划的铅笔印,他反复打量那印迹,如果觉得它太长了,便用抹布把多出的一截擦掉。
九年前,《遗弃》刚出版,忆沩便把书寄给了我。他还附了一封短信,开头第一句就认定我有责任给这本书写评论。当时我还不认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未免太气盛,便在写回信时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说我没有责任给任何人的任何书写评论。但是,出于对这本书本身的喜欢,我心中其实是很想为它写点东西的。九年过去了,迄今为止,这本独特的书的存在仍然基本上不为人所知,我一直觉得自己欠着一笔债。不过,后来我也了解到,这本书的寂寞遭遇是有具体操作上的原因的。和自己的主人公一样,忆沩是一个游离于现实生活的“业余哲学家”,他不知道怎样让自己的这本非同寻常的处女作走向读者。据我所知,书的实际印数极少,而且差不多全是作者自己买下的。既然它几乎在任何一家书店都不曾出现过,你让读者如何能够知道它呢?我很想向读书界推荐这本小说,并且相信一定会有像我一样喜欢它的读者,但前提是要让读者能够读到它。那么,我的一个最朴实的祝愿便是希望它能够在今日重新出版。
1998年6月
作为读者的批评家
每逢必须对我不熟悉的事情说话的场合,我就感到惶恐。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萧元先生是一位文学批评家,他的关注领域主要是中国当代小说,而我偏偏很少读中国当代的小说作品,几乎不读中国当代的文学批评文章。因此,当他如此恳切地请我给他的文学评论选集《自言自语》写序,我则因为盛情难却应诺了下来以后,心里一直发虚。幸亏他的这本书不像我在刊物上时常瞥见的那些批评文章那样艰涩,我居然比较轻松地读完了,在读的过程中还被激发了一些感想式的思考。那么,我就来说说我的这些感想式的思考。
我之少读中国当代小说,主要是因为精力有限,只能满足于偶然翻翻。在这偶然的阅读中,有过少许幸运的相遇,也肯定会有若干遗憾的错过—我相信其数量同样不会多。我之不读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则是出于一种偏见。我偏执地认为,中国现在没有真正的文学批评。批评的阵地被两样东西占据着。一是商业性的新闻炒作,往往作品未出便先声夺人,广告式宣传铺天盖地,制造出一个个虚假的轰动效应。另一是伪学术的术语轰炸,所谓的批评文章往往只是一知半解地贩卖西方批评理论,堆砌一些“话语权力”、“文化霸权”之类的时髦术语,千篇一律而又不知所云。两者的共同特点是对作品本身不感兴趣,更谈不上悉心解读,所关心的都是文学以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