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官要诀,当领导的人人精通此道:不发动群众斗群众,自己的屁股就坐不稳。只要手下有两个以上的兵,就得想方设法让他们掐。事情很明显:兵太团结了对官不利,窝里斗就好得多,人人听话,个个服帖,都拿你当老大。办法十分简单:在甲面前说乙厉害,在乙面前夸甲能干,嫉妒之心人皆有之,说多了他们就会彼此相扑。不过刘亚男命不久矣,我跟老丁约了七天的期限,借口是她的例假,其实是要收回那一万块,债务一清就下毒手。
正聊着,刘亚男敲敲门,说外面有个顾女士找您,我探头一看,原来是潘志明前妻,赶紧把周卫东支出去。顾菲倒爽快:“老潘调后勤了,你知道吧?”我大为诧异:“什么时候的事?”她淡淡一笑:“还没发文,不过事情已经定了,我知道。”我一下难过起来,想老潘啊老潘,何以潦倒至此?说实话,我们这些人的法学功底都不如他,从大一开始,这人就不断地写论文:《论宣告失踪与宣告死亡》、《论布雷顿森林体系》、《论死刑》、《乱伦之为罪》……我至今还记得他1990年在宿舍的那番演讲:“法律维护什么?四个字:公序良俗!公序良俗是什么?两个字:人伦!乱伦是什么?各位,两个字:禽兽!禽兽而不理,谈什么公序良俗、公平正义?各国都有乱伦罪,为什么唯独中国乱伦不称罪?……”
那年他二十一岁,心系公序良俗,舌辩人伦禽兽,壮志滔滔,热血横流,下可对河岳,上可昭星辰。现在一转眼十六年过去了,他离了婚,贬了职,一生精研法律,可这辈子恐怕用不上了。
顾菲约我周末去郊外骑马,我只有推了,说事情太多,改天好不好?她托我的事已经办妥,给她介绍了昭阳所的元臻成,代理合同已经签了,下周立案,估计又是老潘心头的一根刺。这案子基本是义务,元臻成前两年跟老胡跑过几个案子,能办事,也好说话,律师费按离婚案收,不过几千块。顾菲把胸累累地堆在桌子上,说什么事情太多,哼,忙着跟年轻姑娘约会吧?这话的意思就深了,我顺竿爬,说年轻姑娘只有皮相,没有内涵,就像婚纱,看了就想穿,上身又不舒服,穿一次就得挂起来;成熟女性内外双修,惯会风情,就像内衣,天天穿年年穿,怎么穿怎么贴肉。这话堪称妙论,她掩口而笑,秋波抛洒,个个妩媚婉转,眼神横空,眼眼肥而不腻,此情状莫可名状,有人为之汗下,有人为之腿软,有人为之痛不欲生。
带通发集团的小方到首阳法院立案,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已是午饭时间,法官们释案卷、端盘碗,纷纷拥进食堂。民二庭还在开会,男女法官围在一起,连当事人也不理,七嘴八舌地争论什么是极品男人。我笑嘻嘻地走进去,冯晓琳说来得正好,你说说,男人花心还能算是极品吗?我说古有明训,潘驴邓小闲,潘安般貌,驴大的东西,邓通一样有钱,赔得小心思,下得闲工夫,五品俱全方是极品,花心不花心,历来不算指标。几个男的都笑,冯晓琳不乐意了:“呸,你是男人,当然帮男人说话了,要我看,极品男人就两个字:才、德!钱不钱倒无所谓。”刚升审判员的廖可欣问我:“这五品你占了几品啊?”我说潘和邓都不行,驴嘛,勉强算半头驴,小和闲倒是来得,所以司法界都叫我情圣。一群人都起哄,女的骂我流氓,男的说我吹牛,非要扒裤子拉那半头驴出来遛遛,两个当事人也笑眯眯的。
我说相请不如偶遇,各位赏个脸,出去吃个便饭,知道你们忙,咱们不喝酒,就四菜一汤,怎么样?冯晓琳瞪我一眼:“庸俗!来了就吃饭,不去!”从抽屉里拿出碗筷,赳赳奔食堂而去。廖可欣说“冯姐等等我”,一溜小跑也跟着走了。只剩下陈大力他们三个男的,说还是去食堂吧,我们请你。这哪里敢当,我坚持到外面吃,三个人都有点犹豫,还是陈大力给面子,说“简单点,别弄得太花哨。”跟着我进了红袖酒楼,个个法相庄严。
我执业十四年,对法院比姥姥家都熟,中国司法不独立,虽然号称“人民法院”,其实只能算政府的派驻机构,书记管得,党委管得,市长高兴时管得,财政不高兴时也管得。《公务员法》实施后,法官划归公务员编制,但级别没划定,还是两个职称:高级法官、法官(首席大法官和大法官不在此列)。每个职称有四个级别,冯晓琳和廖可欣都是四级法官,陈大力高一点,三级,我在他手里做过几个案子,这人有收藏三级片的爱好,对丁度?巴拉斯之流了如指掌。我经常开玩笑,说三级片虽黄,总黄不过三级法官,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力?巴拉黄。他大怒,说要找人骟了我,还说要用一号水泥把我堵上,堵的地方不太对,最后要被精液活活憋死。这些招数阴毒狠辣,世罕其匹,都是跟变态三级片学的。
首阳法院是我的福地,各庭通吃,上上下下都很熟。就我所见,女法官要正直一些,不吃请,不唱K,更不会去桑拿叫鸡,最多收点小玩意儿,还要看心情。廖可欣生日时我送了一瓶香奈尔5号,不过千把块钱的事,她特意嘱咐我:“下不为例啊,让人知道不好。”冯晓琳连香水都不肯收,这女人很厉害,又高又胖,嗓门也大,调情都拿着公事公办的架势。她老公也是个律师,因为法律规定要回避,自己没法出面,找了他们所的一个律师联手,有案子就拉过去,三个人闷声大发财,圈内也是心知肚明。
这就是法院现状:男法官不如女法官,大法官不如小法官。公正地说,法官不比州县,贪点黑点,只能发发小财,身家千万的都很少,不像政府,当个镇长都能捞上几亿。但法官坐在矛盾山上,两遭都盯着,格外引人注目。这两年查得厉害,都收敛了很多,号称“三不拿”:不是熟人不拿、比例不对不拿、案子太复杂不拿。这“比例”主要指纠纷标的,一千万的案子只给万把块,比例当然不对;五百万的案子送人一百万,也没人敢伸手。广州前些年出了一个丑闻:一个附财产争议的离婚案,经办法官收了一百多万,简直就是狗胆包天,最后果然查了个底掉。
点了一只两斤多的龙虾,虾身刺生,头尾煲粥,一斤一百七十八,一只四百多块,其他的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这还是“便饭”规格。虽然说了不喝酒,总得意思一下,要了一条软中华、一瓶二十年的茅台,几个人吃得高兴,通发集团的小方不懂事,歪着嘴跟人讲案情,被我一声喝止:“少废话!”心想案子还没到经济庭呢,经办人都没指定,说了有什么用?还显得太势利。小方还挺有自尊,闭上嘴愤愤地白我一眼。
给通发集团当了三年顾问,钱赚了不少,回扣也挺吓人。光姚天成就拿了十三万,这厮是集团的法务部主任,最开始就是他介绍的,通过他认识了老丁,这几年跟老丁走得太近,姚天成很不爽,经常冒两句怪话。这种人惹不起,实权派,上上下下都得敬畏三分,如果他铁了心要废我,估计老丁也不会说什么。所以去年我争着帮他洗了一笔钱,连税都是我背,至少花了六七万。这才哄得他舒心满意,前两天还请我吃了一顿饭,席间不断诉苦,说老丁待下属太苛刻,自己顶着天挥霍,下边人人勒腰扎脖,日子没法过了。
吃到一半,潘志明来了个电话,问我要汪大海的号码。听着很沮丧,我估计是调后勤的文发了,肯定难受,想找个人说说话。老潘没什么朋友,大学时太优秀了,谁都不跟他来往,也就汪大海能接上茬,经常凑在一起,走廊口、厕所边,咕哝些人生、理想什么的,满楼纷纷翻白眼。两人毕业后都进了法院,走的路也不同,汪大海油一些,钱没少赚,官声还好,混得面面俱到,老潘却一跌再跌,现在终于爬不起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听说他俩一直没什么联系。我怜悯心肠发作,问他下午有没有空,“要不带你去见我师父吧,首阳寺的海亮,这和尚还有点道行。”老潘一声冷笑:“当然有空,我现在随时都有空!”我忍不住叹了一声。
上学时老潘是真正的帅哥,不是他祖宗潘安那种细皮嫩肉的江南娘娘腔,而是武松一样慷慨悲歌的燕赵粗豪汉。他身高一米八四,浓眉大眼,手长脚长,一瞪眼十分吓人。有一年国经系的几个家伙在食堂里欺负汪大海,正好被他看见,冲进去一声怒吼:“谁他妈跟我单挑?!”声似巨雷,势如奔马,国经系群奸袖手,众小辟易,从此人人叫他“潘单挑”。潘单挑骄傲得紧,很多女生追他,从来不屑一顾,梗着脖子求上进,写论文、当班长、竞选学生会主席,积极得睡觉都昂着头,鸡巴肯定也是撅着,捣毁木床,戳穿棉被,翘然喝问人世间谁是英雄,一发力就能操倒楼。大三那年,此人在床边贴了一幅对联,表示自己牛逼万里,同时认为我和汪大海之流不配跟他睡一屋,连人都算不上,只是无腔肠无肝胆专门吐痰放屁踩一脚流黄汤的小爬虫:
可齐家,可治国,可向清流赴死,当年圣贤皆我辈,
或爱钱,或好色,或为红尘遮眼,此间虫豸竟何知?
那时我是个逍遥派,不当官、不入党,门门只求及格,见了老潘远远躲开,心中又自卑又羡慕,当然还有点无端的仇视。毕业前班上聚餐,这家伙喝得大醉,回屋后伏地爬行,口中长笑不已,声震屋瓦,顶棚簌簌掉灰,谁扶他他就打击谁,伤人极深:“大海,你这辈子……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魏达,你这辈子……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老大,你年纪大,也算……了吧,一生不如潘志明!”还问我们服不服,我们都服,所以就任他睡在地上,也不知哪个坏蛋蒙了条被子,灯一关群汉齐围,拳脚如雪,剑气如虹,情深深雨濛濛,结结实实的一顿好打。没办法,单挑打不过他。
现在十几年过去了,当我像鱼一样游进这浑浊江湖,终于明白:潘志明还是二十岁的潘志明,他的时间在1989年停止了,再也没有长大。他就站在那里,站在当年,睁着二十岁骄傲而天真的双眼,永生永世不会走开。
我们互为仇敌。即使这世界是一池清水,我也会往里撒尿。而潘志明就站在屎尿之中,却以为那是一池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