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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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舍不得放手(2)

时间过得太慢,我不住看表,好容易熬到七点,匆匆下楼结账,侍应生十分礼貌,一口一个“魏先生”,很快就把账单打印出来,我无暇细看,伸手抓过笔,突然外面警笛呜呜鸣响,我心里一抖,急忙回头,看见一辆警车停到了马路对面。我不敢大意,慢吞吞地签了名,听见背后脚步声杂乱地响,每一声都如惊雷轰顶。我强装镇定,笑着跟接待员搭讪:“你们酒店不错,我住得很满意。”小姑娘微微鞠躬:“谢谢您的表扬,我们会继续努力。”我点点头,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这时脚步声已经迫近,我一动不敢动,一股气流逆涌上来,热辣辣地呛进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震响,水沫四溅,对面的小姑娘惊愕地瞪大了眼。

那几个人没理我,神色郑重地走进电梯,我长吁一口气,提着包急步而出,南方清晨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我贪婪地深吸几口,感觉心跳得没那么快了。罗湖关前排了长长的队伍,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心里闷闷的,想这次离开,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辈子会死在哪里呢?想得满腹惆怅。通关处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姑娘,我说“唔该”,把证件全都递了过去,她拿起来看了看:“你叫魏达?”我说是。她对我注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不知冲谁招了一下手。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一群香港人嘎嘎大笑,几个印有“香江之旅”的拎包散乱地丢在地上,一条穿黑色渔网袜的长腿闪了闪,倏地缩了回去。接着人群分开,几个男人越众而出,团团把我围在中央。

天刚蒙蒙亮,车停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子缓步而来,一脸悻悻之色。平头汉给我解开手铐,招呼我下了车。外面风吹雪冷,刹那间如堕冰窟。瘦子斜着眼看了我几秒钟,表情极为不屑,像在看一泡从天而降的狗屎。平头汉拍拍我的头,笑着叫那瘦子:“老汤,看清楚了,这可是大律师,有钱!你小心伺候着,别他妈弄出明伤,回头赖咱们刑讯逼供,你也有麻烦。”我心里一颤,对瘦子谄媚地笑笑,他嘴一撇,忽地一声怒吼:“你!跟我进来!”我黯然低头,一步步走进值班室,桌上放着一本蓝塑料皮的文件簿,他右手一戳:“这儿,写名字!”我知道规矩,赶紧签了名。他看也没看,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两口,大声问我:“东西呢?拿出来!”我指指墙角的旅行包,说都……都在那里了。”他嗤了一声,一把提起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抖抖撒撒地全倒出来。我不明所以,怯生生地问他:“所长,您这是?”他头也不抬:“别他妈叫我所长!”说完抓起我的手表,往上面哈了口气,又在毛衣上蹭了蹭:“你的?”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赶紧作揖:“是我的,劳力士,值两万多,所长,您要是看得上……”他啪地一拍桌子:“你长没长耳朵?说了别叫我所长!”我一阵屈辱,讪讪地闭了嘴。他拿着表摩挲半天,忽地拎起那两个装满钞票的塑料袋:“这是多少钱?”我说记不清了,大概一两万吧。他一瞪眼:“你倒聪明,一两万?这是他妈一两万?我看十万都不止!还有这些,花花绿绿的,什么钱?”我说有美金,有欧元,还有点港币,不过数目真记不清了。他叉腰怒吼:“放老实点!什么记不清了?少给我打歪主意,你这样的货,我他妈见多了!”说着拿起那文件夹,一样样造册登记,先是衣服,接着是手表、钢笔一类的小零碎,最后才是现金,拨拉着数了半天,忽然不耐烦了:“这他妈要数到什么时候?你老实说,到底多少钱?”我沉吟一下,想不能说实话,反正钱不多,他们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钱,起码皮肉少受点苦。瑟缩着对他笑笑,说对不起,真的记不清了。他气咻咻地出去,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小邓,小邓,过来一下!”一个小伙子应声跑来,瘦子冲我仰仰下巴:“新来那货不老实,你把钱数一数,我去吃点东西。”小伙子看看我,突然尖叫起来:“哟,这不是魏大律师吗?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羞愧难当,支支吾吾地回应:“我也不太清楚……几年前的一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一摆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这是多少钱?你老实说,别给我找麻烦。”我没招了,说人民币是九万六,美金一万,欧元一万,还有六万港币。他咂咂嘴:“真有钱。”刷刷几笔记下,侧头又问:“你执业那么多年,应该不止这点钱吧?上次到我们学校演讲,你说十年就能赚一千万,你可不止十年。”我心思急转,顺着竿爬:“哦,你是法学院的。我跟你们左丘明院长、秦越人教授都很熟,还有一个民商法的副教授,复姓的,叫……叫什么子羽来着?”他咧嘴一笑:“咳,你说的都是大人物,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对了,你认识李猴子吗?”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他一拍脑袋:“咳,我真笨,你怎么会认识他?”我插嘴:“这个李……是干什么的?”小邓摊摊手:“咳,别问了,我们宿舍老三。以前看你节目,他老说你是他大哥,还说你要帮他介绍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李猴子长什么样,隔壁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小邓一脸关切:“坐下吧,没事,我看过你的节目,听过你的演讲,怎么也得算你半个学生。”我赶紧谦虚:“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是犯罪嫌疑人,您就是我领导。”他摆摆手:“咳,我一个见习生算哪门子领导?没事,你坐下吧,我去接个电话。”我心中稍安,挨着椅子边小心坐下,心想事已至此,只有见机行事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送我来的平头汉叫方伟,另一个是他的实习生叶鸿亮。昨天从深圳公安局的羁押室接我出来,两人横眉怒目,面相十分凶狠,吓得我不轻。去机场的路上简单聊了聊,方伟说他们是反贪局的侦察员,还问知不知道为什么抓我。我说不知道,心里却为之一宽,想检察院直接侦办的案子就那么几类,肯定不是杀人的事,最多是个行贿的罪名,只要稍微运动一下,保出来估计不难。

一路都是我花钱,买了三张头等舱,他们俩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上飞机时还给我除了手铐,方伟问我:“你不会跑,对吧?我对你够意思,希望你对我也够意思。”这话的含义就深了,我是老江湖,当然知趣,说你们两条壮汉坐在旁边,我能跑到哪儿去?放心吧,我一定够意思。两小时后下了飞机,方伟说别去看守所了,就你这小身板,肯定扛不住,找个地方住下吧。我大力推荐喜来登,过去开了间豪华套房,一天就要三千多。洗漱完毕,方伟又问:“真不知道为什么抓你?都是内行,少跟我打马虎眼,没用!”我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实习生叶鸿亮两眼圆睁:“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事太多!哼,我还不了解你们这些律师?”方伟斜他一眼,小家伙兀自喋喋不休:“你以为这是美国呢?抓你之前还跟你说一遍米兰达权利?告诉你,中国没有沉默权,你不说也得说!”方伟皱眉:“什么米兰达面兰达,净说些没用的!屋里一共就三个人,用得着那么大声吗?”说着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张光盘?还有个记事本,上面记了一大堆字母和数字,就这事。”我恍然大悟,说光有字母不能当证据用吧,能说明什么呢?光盘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里暗自嘀咕,想陈杰早死了,这东西哪来的?如果是他生前备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闹?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想得后背一阵冰凉。

方伟说你还挺能装,告诉你吧,这事不大,不过领导挺关注,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说着揉揉手里的空烟盒,叫叶鸿亮:“没烟了,下去买几包。”我说不用那么麻烦,叫酒店送上来算了,反正咱们有押金。方伟说五星级酒店,太宰人,还是去外面买。我赶紧掏钱,说你们办案辛苦,别抽那劣质烟草了,买几条软中华吧。叶鸿亮也没客气,拿着钱出去了。方伟忽地凑过来:“你他妈傻呀?知不知道电话被监听了?”我说早猜到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摇摇头:“真他妈愚蠢!你说你,啊,混了那么多年,就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值得吗?”我大惑不解,想江湖最忌交浅言深,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又是阶下囚,他怎么敢说这话?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说我这事怎么办?”他说我肯定不会难为你,本子我不管,只要把光盘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后就看你跟法院的关系。我琢磨半天,一指我的旅行包:“那包里有三十多万,现在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笑了:“你可别吓我,别说三十万,就是三个亿我也不敢放你走!”我说不是那意思,让我打个电话就行,你听着,我肯定不说别的,只是通知律师。他摇摇头:“我虽然不是清官,但这钱还真不敢拿。电话肯定会让你打,但现在不行,小家伙一会儿就上来了,你这不是害我吗?”我望他一眼,想江湖行走最怕笑里藏刀,装得像亲娘舅,转过身下死手,神仙都提防不得。估计这厮没安好心,被捕之后找律师本是人权,现在他不收钱也不让打电话,分明是想整我。那姓叶的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居然也敢拿着说事。他还在那儿演戏:“累了就睡一会儿,没事,到时候我叫你。”我说别费心了,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抓我,也没见过什么光盘,肯定是电脑合成的,你也知道,我这两年经常上电视……他脸色大变,冷冷地盯着我。这时叶鸿亮上来了,方伟叼上一支烟,说本来挺小的事,让你搞得这么复杂。我再问你一句:说不说?我说对不起,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他嘿嘿地笑,转身问叶鸿亮:“魏律师跟咱们讲证据,咱们是不是也得按程序办?来,给他铐上!”叶鸿亮刷地掏出手铐:“手!伸出来!”我平静伸手,方伟一脸坏笑:“小叶,别那么凶嘛,万一魏律师投诉你的执法态度,你麻烦大了。这样,带他去厕所,铐在洗脸池的水龙头上,那儿凉快,让魏律师清醒清醒。”

这招十分阴毒,水龙头不高不矮,恰好对着我的胃,我站不直也坐不下,只能弯着腰撅在那里,叶鸿亮下手也狠,勒得我两手火辣辣地疼。站了一个多小时,腰像断了一样,汗珠吧嗒落地,摔得粉碎,像无数受伤的眼睛。他们俩在外面又吃又喝,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我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饿得肚子咕咕乱叫。叶鸿亮高声问我:“里面的,舒不舒服?”我挺挺腰:“还行!”方伟大笑:“魏律师那么坚强,没事,来,咱们喝!”我咬牙硬撑,又站了一个多小时,尿意慢慢上来,开始只是微微憋胀,还能忍,慢慢地势头汹涌起来,这事不能多想,越想越着急,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我大声招呼:“方检察官,我能不能方便一下?”方伟推门进来:“想方便呀?大的小的?”我夹紧两腿:“小……小的。”他一挥手:“小的没事,你那么坚强,憋着吧。”我急得两腿乱扭:“求求你,真是憋不住了,万一……万一尿出来,你们闻着也不是味儿。”他噗地一笑:“谢谢关心,我们虽然没你坚强,这点困难还扛得住,真尿了告诉一声,我好把门关上。”我又羞又怒,看他施施然走了出去。这厮极坏,故意徘徊不去,嘴里响亮地吹着口哨。曲调很熟悉,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铸成我们新的长城……我两腿乱扭,拼命憋住,额头冷汗滚滚而下。接着最激昂的部分到了:“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最后一声“进”恍如天崩地裂,我扑通跪倒,感觉大腿一热,一股温热的水流缓缓流了出来。

我像狗一样跪着,两臂先是疼,接着是难忍的酸麻,裤子湿淋淋地贴在肉上,浑身像爬满了虱子。方伟慢慢踱进来,鼻子抽搭两下,说我还以为你多坚强呢,现在难受了吧?我垂头无语,他坐到浴缸上悠悠地跷起二郎腿:“难受也是你自找的,我本来不想难为你,就这么一点小事,何苦呢?再问你一句:说还是不说?”我还是不说话,他悻悻站起:“那你就跪着吧,明天一早送你去看守所,那地方你也去过,可别说我虐待你,这可是程序,对吧?过两天我再找你谈谈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