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上次课程结束时作过预告,今天首先要请大家举出一些“胡汉相融”的生态例证。我看王牧笛的表情像是想争取第一个发言,那就请吧。
王牧笛:这种例子其实俯拾皆是——坐的椅子,有高高靠背的这种,就是从以前的“胡床”发展而来的,没有它之前,我们汉人是坐在地上的。由于有了这样一把椅子,距离感就产生了,与地面有了间接性接触。建立间接性,也就建立了更进一步的文明。
余秋雨:好。我很喜欢你讲到了一个比较艰深的命题:建立间接性是对文化的促进。一般人也许认为,越直接、越贴近,才是进步。其实,人类从裸露到穿衣,从群居到分居,都由间接性而走向文明。
王安安:还有好多乐器,本来也都不是我们汉族的,比如我们熟悉的琵琶,还有箜篌、羌笛,都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带来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些乐器今天都成了很具典型性的中国民族乐器。
余秋雨:盛唐的壮丽和声,胡乐占了一半。
萨琳娜:汉族也学习了胡人的服装,我记得美人杨贵妃就非常偏爱“胡服骑射”。中国传统的服装是宽袍大袖的,引进了胡服窄袖的衣服后,就方便多了。
王安安:秋雨老师,我在翻阅有关当时的一些书籍时,发现西域和丝绸之路对于文化交融非常重要。你前面说到的云冈石窟,也经常被说到是“凉州风范”,那也与丝绸之路有关吧?
余秋雨:不错。各个大文明一旦成熟都比较自以为是,若要彼此间保持长时间交流,必须有一个庞大的缓冲地带,即所谓“既隔又通”。在习惯远征的时代,“隔”使文明之间产生安全感。辽阔的西域,就是几大文明之间的“隔”,而丝绸之路,又是隔中之“通”。
你所说的凉州,大体位于现在的甘肃省西部以武威为中心的黄河西边,正处于丝绸之路的关键路段。北魏征服凉州之后,曾把其间的三万户人家俘虏到平城(大同)。当时的凉州处于文明交流的要冲之地,所以这三万户人家中包括很多学者、建筑学家、艺术家、高僧、翻译,正是这批人造就了云冈石窟。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高僧昙曜,他是几个最重要洞窟的监造者。因此,云冈石窟就出现了典型的“凉州风范”。
那个时代,很多大迁徙都与战争有关,因此文化交融也往往由俘虏队伍来完成。世界古代文明史都是如此,只可惜,很少看到描写这种内容的艺术作品。
在很多情况下,战争带动文化;但在有些时候,文化也带动战争。当时,某些西域政权为了争夺一个大佛学家、大翻译家而不惜千里远征。例如鸠摩罗什、道安等学者就被这样争夺过。有时把一个学者抢到半道上政权发生了变化,这个学者就只能留居在半道上了。于是,半道上的这一个点,在文化版图上就会出现非比寻常的分量。刀兵剑戟间裹藏着一个学者,狼烟荒漠间形成了一个学派,这实在具有震撼性的艺术力度。你们毕业后如果从事创作,能不能给自己灌注更多的西域气象、凉州风范、北魏神韵?例如,有没有可能出现这样一种形象:一个马其顿士兵和印度土著混血的后裔,从犍陀罗经库车来到凉州,成为名震远近的大雕塑家,又被不断争抢,最后作为俘虏来到了平城,成了云冈石窟的营造师……这一路上,有多少气吞山河的情节、艳情漫漫的故事?沿途所见,又有几番大漠朔风、沙场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