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终于来了,钱谦益得到了朝廷的垂青,只是这个朝廷并不是他应当效忠的故朝,而是清廷,失节的钱谦益欣然接受了命运给他的安排。
某日,当柳如是深居绛云楼内,翻阅书卷时,她听到了不同于以往的脚步声,这声音来自于自己的夫君,但是不似往常的沉重拖沓,而是轻快急促。
柳如是合上古籍,走到门口,门外的场景让她羞愤交加,钱谦益满面悦色,头上花白的发已经被青色的头皮取代。
“真真是没想到,夫君此举,着实让如是汗颜啊。”柳如是面色赤红,冷笑地看着钱谦益脸色由红转白,“难怪世人要奔前程,仕途果真是好东西,竟能让堂堂男子抛了节气!”
“我若送命,何来机会报效故朝?”钱谦益为自己正名。
“如此说来,夫君倒是在从长计议?”柳如是看着钱谦益的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写满闪烁,“夫君今日岂止是为保命,看看你那可笑的发辫,简直有辱读书人的名号。”
“好了,夫人,都过去了,夫人何必总与我计较,削了这头发倒也凉快,”他赧然笑道,“去收拾金银细软,我们要北上了,家中留两个仆人看守就行。”
“北上?哼,是要入朝效力了么钱大人?”柳如是讥讽道,“实在忠义啊!”她转过身,不屑地冷哼一声。
柳如是将家中钱物一分为二,收拾了两个包裹,让人拎进厅堂,此举让钱谦益费解。
“收在一起便是,何必分成两个?”钱谦益并不知道柳如是的心意。
“夫君北上,我南下,收在一起如何使得?”柳如是的言语冰冷绝望。
“南下做什么,你不随我同行?我此去可是入朝为官,你要独自一人南下吃苦?听说奔往那里的人饥寒交迫,难以度日啊。”钱谦益看着柳如是换上的一身男装,“你早有打算了?”
“北上自有同行之人,缺了如是并不妨碍夫君仕途,夫君只管安心去过你的好日子便是。那日荷花池畔苟且偷生,已难心安,若是今日随君北上,如是实在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如是身为女子,不能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但守节气,不与敌人共存,这点还是做得到的。”柳如是面色严峻,拒绝了钱谦益的苦苦挽留,拂袖而去。
在南京一处简陋的寓所内,柳如是暂且停下脚步,她带着反清复明的理想,为自己的未来进行着周密地规划。她深知,一个女子,即使身着男装,也是诸多不便,四处都是难民,若盲目往南走,危险重重,于是,她在南京停顿,四处打听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柳如是几乎散尽自己所带的钱财时,邻里有人传消息给她,南京城外正有一支义军的队伍,募兵抗清,正往泖滨方向而去,柳如是闻听,不敢耽搁,立刻收拾细软赶往城外。
“陈公子?”柳如是风尘仆仆赶上义军,在见到一身青衣的义军首领时,她又惊又喜,因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十三年前与自己情投意合的松江陈子龙。
“姑娘是孤身前来?”陈子龙环顾四周,并不见柳如是的家人,“为何不随家人一起?”陈子龙见到柳如是,尽管心中欢喜,却又不免惆怅,想不到两人十余年不见,此次相逢竟是国破家衰之时,不胜唏嘘。
“夫君降清,已剃发北上。”柳如是淡淡说道,“我决意南下,所以未能一起。”
“为何不同去,男子都失了气节,一介女流想要如何?”陈子龙感叹。
“如何?公子能做的事情,如是也可以。”柳如是指指身上的男装,“一路上行程奔波,并没有人认出我,如是不会给公子添麻烦,只要让我随军,洗衣煮饭,为义士们做一些事情,如是便感激不尽。”
“怎能让你这才华横溢的女诗人,做那些粗活呢,”陈子龙笑道,“既然同行,我便保证你平安,不用刻意做什么,能有如此气节已属不易。”
本以为久别重逢,两人又共赴国难,该是有再续前缘的时机,可是柳如是在军中并未待多久,因为陈子龙集结的义军,虽然人数上千,但是军中缺衣少粮,而且大多数义兵都是泖滨当地的渔夫,生活难熬这才加入队伍,平素不曾上过战场,也不知纪律,根本没有作战能力。带着这样的队伍,就算陈子龙有布阵良计,也无法与清兵抗衡。眼见进攻苏州困难重重,陈子龙决定将柳如是送回松江,他一直内疚自己从前未信守承诺,迎娶柳如是归家,故今日绝不允许柳如是涉险,他们相见时,他便说要保她平安。
“与君一别,再见何时?”柳如是满眼是泪,这个与自己有缘相遇却无缘携手的男子,是自己年少时做的一个最美的梦,可惜梦中醒来,徒剩凄清。
“我也不知,或许明日就能得见,或许,此生都,”陈子龙沉重地开口,话未说完,就被柳如是捂住嘴。
“公子切莫自弃,如是相信能有再见的一日。”柳如是止住泪,“但愿来世能与公子长聚不离,相守一生。”
两人虽然说着平安一类的话语,不过心中都清楚明白,若想再聚只怕难矣,因此忍不住抱头痛哭,恼恨苍天未给得成眷属的机会。
陈子龙趁夜送别柳如是,在天色微白的时候,快马加鞭而去。柳如是洒泪别过,再次回到松江。
“夫人,您可算是回来了,”留守在绛云楼的仆人见了柳如是,分外高兴,“老爷托人从北方捎来书信,询问夫人近况。”
“他有了高官厚禄,还记得我?”柳如是想到钱谦益那日剃发归家的情景,仍气愤难平。
“夫人不知,老爷在朝里日子不好过,”仆人近前来,将一封书信交给柳如是。
尽管降清积极,但是在清廷里,钱谦益却并没过上好日子,顺治帝数次在朝堂上出言讽刺,对他诸多猜忌,不仅如此,就在寄出书信不久,他还因受人牵连而入狱。此时的钱谦益已是年近七十的老者,数次折腾加上不得志,状况可想而知。
见到钱谦益的书信,柳如是尽管气恼,却还是担心不已,想到两人新婚时,钱谦益重金修建绛云楼,又替自己四处搜罗珍贵古籍,若是没有国难,两人此时或许正泛舟湖上,吟诗抚琴好不快活。钱谦益降清虽辱没名节,可是蝼蚁尚且偷生,他只是为求活命,又何错之有?
四、休回首
“老爷如今可有消息?”柳如是站起身,将信纸紧紧揪在手中。
“已经托人去打探了,听说在刑部大牢里,老爷信上并未提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仆人低声说道。
“我知道了,替我准备些钱财,我得北上一趟。”柳如是忧心忡忡。
次日清早,柳如是再次踏上路途,不过此番,她前往的却是自己痛恨的方向。此时已过立冬,天气寒冷,柳如是一路困顿,还未到京城,便感染风寒,到了钱谦益在京城的寓所,疲惫不堪,几乎卧榻不起。
“夫人,不如歇息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再谋划如何救老爷,老爷的一位旧友捎了消息,老爷在狱中不算为难,只是天寒,让我们送了过冬的棉被去。”跟随钱谦益进京的侍女站在柳如是的床榻前,手中捧着盛满药汁的瓷碗,安慰着憔悴的夫人。
“他这样大的年纪,哪里经得起折腾?眼看着就要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了,若是出了意外怎么办?时间越久,老爷就越难熬。”柳如是挣扎地坐起来,披了外衫,慢慢挪到床边,“替我打盆洗脸水来,我梳妆好就去见老爷。”
拖着病体,虚弱的柳如是见到了牢狱之中蓬头垢面的钱谦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钱谦益抬起头,见到近在咫尺的柳如是,就像在黑夜中看到了光亮,整个人立刻精神许多。
“老爷,怎么不跟人说实话,这哪里熬得?”柳如是看着冰冷的墙壁,大牢中充斥着腐烂木材的味道。
“说了也没用,我打算等案子审完,出去慢慢说,也不算难熬,你看,他们备了纸笔,我在狱中还写了一些诗作。”钱谦益伸出枯瘦的手,将身旁一叠粗糙的纸张递给柳如是。
“老爷,”柳如是紧握住钱谦益的手,“你辛苦几日,我马上想办法救你出去,我们夫妻分别不久,想不到相聚却是这等模样,如是不会让老爷受苦了。”
柳如是说到做到,她上书陈情,情愿代钱谦益一死,若钱谦益不能脱了干系,她愿丛死,陪伴夫君。好在,上天并没有再给她更多磨难,钱谦益被释放归家,两人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后,钱谦益又受门生牵连,被羁押南京。南京此时春暖花开,但是柳如是的心情分外沉重,为了请托斡旋,她用尽家财,四方奔走,终于在这一年的初夏,将钱谦益接出了南京大牢,只管制于苏州,寓居拙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