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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和车先生(1)

1.

二十五岁的第三天,那天,我人生的第一场新书签售会。

那天,正值北京开大会,禁止聚众活动,出版社只能联系到偏僻难找的小书店,在北京一家百货公司里面。我提前一个小时到现场。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签售会,更别提作为作者参加自己的签售会,所以心里越想越紧张。

刚走进书店,门口店员认出我,着急地说:“上午很早就来了一个客人,买下第一本书,他刚下飞机就赶过来的。”店员指向场内的角落,就是那位先生。

我心里一边继续紧张,一边暗暗觉得好笑,原来这就是天大的事情,谁那么有兴致大老远赶过来,还居然摸索到这家小小的书店。不经意,我顺着店员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是个穿着黑色运动外套、深色牛仔裤、戴口罩的男孩。

我再认真一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却也控制不了地喊:“喂,怎么是你?”

走过去,拉开口罩,果然是他。我把口罩用力弹回去,打在他脸上,两个人哈哈大笑,那是我们在哈尔滨零下三十度时候发明的游戏。

“昨天晚上我们打电话聊到凌晨,你还在上海的家里,怎么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我清楚地记得,十几个小时前,我住在北漂女孩飞飞的胡同平房里,那一带素有“小簋街”的美称。晚上,车先生打来电话,我就在胡同口靠着墙壁,路灯下和他聊人生。不时有老北京脚踩二八大自行车,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从我面前飘过。

“挂了电话,我就差不多出门去机场,早上从上海飞过来,立刻来找书店,这书店真难找。赶紧买了第一本书,就到楼下找吃的,快饿死我了。”他捧着我的书,得意地晃了晃,“你看,我敢确定,这是全球发售的第一本!”

说话的片刻,书店里已经坐满了读者,没有座位的被安排坐在地上,高个子男孩则只能站在两边。车先生看我依然被惊喜或者惊吓在那儿,对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本来想戴着口罩,混在人群里排队等你签名,突然吓吓你,可是想起来,你说要把人生第一场签售做得独一无二,不签名的签售会,你这家伙是真做得出来,那我就错过了机会,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先让店员和你说了。”

那天,整整三个小时,我一句话也没提到书,兴致高昂,做着一如既往的交换梦想公开版。有一个北京男孩,从小梦想成为职业台球选手,他如约带来用了四年的台球杆,我就捧着杆子,像是孙悟空和金箍棒。直到最后一个小时,书店老板塞了小纸条,不得不开始排队签名。

我很安心,玩得很开心,因为我知道,抬起头就可以看见他。他默默的,就在那里,像是过去的许多次,他在人群中看着我。

“你干吗要来啊?”后来我问他。

“人生头一回签售,对你来说意义非凡,所以我当然要在现场。”

然后,他接着说,“我会在以后,你的人生每一次重要的时都候出现。”

2.

也许每到一个年纪,会因为所遇到的人、正在做的事情,有着不一样的爱情真理。因为车先生说的这句话,在这一个时刻,我所定义的爱情,它并不神秘,也不高深,简单至极,不过是有一个人陪伴着,共同经历命运起起伏伏,浸泡在生活的琐碎小事。有一天我们回头看,那些平淡日子居然闪耀了。某种深刻意义而言,称得上惊世骇俗之美。

在浙江大学,那一场的交换梦想公开活动,夜晚风雨凄惨,阴冷得牙齿打颤。我走进演讲教室,虽然坐满了人,可因为天气加上刚来到的生理期,有些力不从心。我使足了劲开场,活跃气氛,心里却空落落的。

说着说着,抬起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到了我,我愣了几秒钟。他居然站在门口的角落,朝我坏笑。他穿着刚下班的衬衫西裤,外面套一件大得离谱被我嘲讽为麻将牌的黑色羽绒服,头发上有雨水往下滴。

那段时间,刚好他在杭州出差,我没想到他会专程跑来郊区,一瞬间,好像坏天气和腹疼不存在了。

对于我,他的存在总是默默的,却又出其不意。

去年,我在哈尔滨采访的第二天,认识了正在哈尔滨出差的他。我约他在索菲亚教堂门口见。东北的深夜不似广州,街上一片寂静,教堂附近唯一开着的店铺,只有肯德基。

我们一人一杯牛奶,第一次见面,车先生就开始向我展开漫长的轰炸式的提问。

“你一个小女孩到处跑,不觉得危险吗?”“交换梦想是做什么的,你为什么要做啊,你想做出些什么来?”“你采访了那么多陌生人,还和他们一起住,你不害怕坏人吗,是还没有遇到坏人吗?”“你不怕我也是个坏人吗?”

当时我喉咙发炎、眼睛发红,经过了一天从早到晚的采访,加上整个月每隔几天就换一座城市,状态很糟糕,我终于还是耐着性子,一一给他解答。当他问我怕不怕他是坏人的时候,我忍不住,说:“是啊,我觉得你长得像坏人,来,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车先生掏出钱包,不假思索地取出身份证给我看,并且红着眼睛,夸张地展示钱包夹层里厚厚一叠发票,“喏,这些都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出差” 。

我看着身份证,心里发笑,每个人都有张不忍直视的身份证照片,我只是想乐一乐。

所以,我对于车先生的第一印象,除了身份证照片过得去,其次是:这家伙让人好无奈!

隔天,我把几个互不认识的采访者约出来,一块吃金刚山烧烤,车先生下班后也来了,聊得不尽兴,源于我对东北搓澡的极度热情,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澡堂。搓完澡,依然不尽兴,又找了个地方,玩真心话大冒险。

那天晚上,我知道了这家伙的人生梦想:好好工作,努力赚钱,拼命存钱,为了砸钱在一支他喜欢了十多年的球队上。他喜欢踢球,他叫车先生,因为他喜欢Chelsea。

直到天亮,才各自回去休息。

我睡了一会,就带着行李直奔北方国际青旅,那天下午,有一场交换梦想公开活动在那举办。正赶路,收到一条短信,我来不及认真看谁发的,问我傍晚的火车班次,我没多想,就把火车票信息拷贝发了去。

车先生去了,他的在场让我感觉神奇,虽然他没加入陌生人的聊天大会,选了远远的角落,带了电脑在做ppt。结束的时候,我喊他名字叫他来拍大合照,他却神秘消失了。

兴许是聊得尽兴,三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只剩下四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赶去火车站,我的下一站采访,是黑河与孙吴县。小助理天放猛踩油门,在哈尔滨大街上把汽车当飞机开,这时候车先生也坐在车里送行。中途在东方饺子王停下,东北习俗“上车饺子下车面”,天放有心地给我买了两大盒饺子。

等外卖的时候,车先生坐在后头,我说:“要是回上海,碰巧我们同时在,可以一块出来玩。”

相处的三天,让我确定这不是个坏人,虽然话不多,但其实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到了火车站,不得不插队取票,在安检处和他挥手告别,再匆匆验票进站。这是个老火车站,上上下下都是楼梯,而我的火车,正在对面的站台。我背着一个沉重的器材包,手边一只塞得鼓鼓的行李箱,见到眼前有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我请求他帮忙,他却假装没有听见,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咬咬牙,我立刻扛起箱子,直奔上楼,再飞奔跑下,险些摔下台阶,一个箭步上了火车,一声哨响,车门就在我身后关上。

惊险,幸好最后一刻我上了车。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还是因为奔来奔去的,我全身冒汗。

坐定,环顾四周,才发现这是老得不能再老的绿皮火车,车上没有空调,窗户不能打开,只有小小的几个电风扇在那里无助地摇摆。我拿出天放为我买的饺子,撒上醋,一口一个,热泪盈眶,还好带了饺子,这火车上看起来是什么都没得吃了,不然要饿一晚上肚子。

当我正吃得欢畅时,突然收到条短信:“你在哪里?”

接下去,有着绿皮火车的漫漫长夜等着我,我就好奇,翻出之前短信,发现这条短信的号码,之前也问过我那个火车班次,又在前两天晚上,被我约在索菲亚教堂。原来,是车先生问我。发现这个真相,我有些迷糊。我坐那班火车,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在哪里,又和他什么关系。

我礼貌地回复,“我在火车上。”虽然点击发送的时候,感觉回答得多余,你那只眼睛没看见我走进火车站台的。

过了不久,经过哈尔滨站,是个大站,上来一群人,原本闷热的车厢开始吵闹起来,隐约伴随着汗臭味。由于饥饿,我把两大盒饺子一个不差地塞进嘴里,摸一摸满足的肚子,我开始进入放空的状态。交换梦想采访,虽然是一个人在四处跑,但每到一个地方,我总是和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生活在一起,真正独处的时间,不过是在赶路的路上,这一种难得的安静,让我感觉很轻松。

手机的突然震动吓到了我,你在哪?车先生突然又发来短信。我刚想再没有意义地回复,“在火车上。”正手摁键盘,他直接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里?”他用上海话问我,此时我一个人身处东北,听到家乡话,亲切得一阵温暖。

“在火车上。”我也用家乡话作答。

在杂音不断的背景里,我勉强听见他说:“我来找你。”

“什么?你没搞错吧?我说了我在火车上啊!”我对着话筒喊。

当我在车厢拥挤的人群里,见到卡在中间不能动弹的车先生,刹那间有股奇怪的感觉侵袭,那感觉让我憋不住大笑起来,完全忽略了礼貌问候:“哈哈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找到你,从车头走到车尾,所以只好打电话给你了。”他满头都是汗,看起来狼狈落魄。

“你……你……没有行李,就这样来了?”

“是啊,我想去黑河看看,来黑龙江这几年出差基本上把所有的地方都去了,但就没去过黑河。”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回到酒店,放了电脑,打辆车直接跑去我那趟火车会路过的哈尔滨站。

正值学生放暑假,我提前三天订火车票的时候几乎连无座票都快没了,车先生是买了站台票进来的。

“我在前面找不到你,就跑去找列车长,我说多付点钱,给我软卧的票,可是票源实在紧张,大家都在拿号等票。”车先生继续用亲切的上海话和我说话,人在他乡,两个人用家乡话交流,周围人听不懂,那感觉奇妙得很,好像我们认识远不止三天。

我看着他,开玩笑说:“大哥,你这是太受难了啊!怎么那么有闲心逸致去黑河?”

在我看来,如果不是我这样不得不赶路,为了一个身在黑河的导游,去采访他的生活,如果只是去走走看看,坐的还是绿皮火车,对了还不是坐,勉强算是插在过道的人海中,这需要有多大的闲心、多强烈的逸致。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着我笑。

我买了两听哈尔滨啤酒,递给车先生,他摆摆手,没喝,于是我就在他面前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巴,满足地对他笑了笑:“这样好打发时间。”

绿皮火车一站站停,第二天早晨才能到黑河,加上第一次体验,我开始感慨:“那些玩摄影的,都说绿皮火车最浪漫,什么慢慢开,好像回到童年,什么只有它才原汁原味,小清新,很浪漫。还有那些要和喜欢的人说走就走,上绿皮火车,体验浪漫。他们真的是想太多了!又热又闷,还臭,哪里来闲心浪漫。”

其实过了一年,再回忆起来,平白无故的,有了一些浪漫的感觉,虽然作为这一出浪漫剧集的两个主角,看起来狼狈憔悴。

进入下半夜,我们依然站着闲聊,车厢里人少了一些,有的下了车,有的终于等到了卧铺票,但依然一派“横尸遍野”的景象。车先生见我不断打哈欠,开始犯困,他一次次走到列车长那里,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在不断想办法说服列车长卖给我们车票。

我忍不住,恰好旁边有一个大叔坐在他的一个大麻袋上,另外一个麻袋就在我的腿边,见我正犹豫,大叔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姑娘,你坐下来吧,麻袋里面是我冬天的棉袄,坐着不会坏,还挺舒服,软座,哈哈哈!别客气别客气。”

刚坐下,睡意来袭,前一晚便没有怎么睡,这一天办活动加上赶火车,又啤酒下肚,头不听使唤往深绿色坐席边一靠,很快就昏昏沉沉,堪称秒睡。大叔摇醒了我:“别睡着,姑娘,我给你数数字,一二三,保持醒着,如果你现在睡着了,睡不久的,接下去会更难受,还容易感冒。”

车先生依然在和列车长周旋。

“叔叔,你去哪?”为了不被睡神撂倒,我决定和大叔聊天。

“黑河。”

“干吗呢?”

“从老家出来打工啊。”

“打什么工?”

“什么都干,只要有钱拿。”

“带那么多衣服干吗啊,现在可是夏天,你带棉衣过去?”

“我这次一出来就一两年,都带着呗。”

大叔说话简单,总带着淡淡的单纯的笑。

“拿到票了,软卧一张,我带你过去,行李我帮你看着。”车先生跑过来,手里拿着票,像是彩票中了大奖。

“那你呢?”

“没软卧了,我去睡硬卧。明天早上我来找你。”

迷迷糊糊,伴随着火车车轮和木枕有节奏的碰撞,我一碰床,就进入梦乡。

翌日,我被手机闹钟叫醒,打开软卧的房门,看见门口一个座位上蜷缩的人,怀里抱着我的行李箱,在窗外清晨阳光的照射下,他乌黑的头发好似跟着阳光在跳舞。

就这样,我们到达了黑河。

我见到了事前联系好的当地男孩,他二十三岁,从事导游工作。车先生像个无言的保镖,跟着我一同采访。

第二天,车先生订了从黑河飞回哈尔滨的航班,回去工作。我和导游送他去机场,见他两手空空上飞机的潇洒背影,坐飞机如坐公交车,一致认定这是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