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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闲话自由(2)

为“草根”立言的话语原则

平民也好、草根也好,虽人数浩大,声音却是微弱的。若媒体去追究某名人家养了三条狗还是五条狗,是很有一批忠实观众的;若就民间生活、草根生活的一个片段开谈,如街边的电话亭为何频频被砸碎,观众不仅少一些,那仅剩的一批也不过跟着喊喊道德口号。

直观的印象反而是:草根们并不很关心其他的草根,倒对那些地平线上遥不可触的参天大树伸长了脖子瞭望。草根阶层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得过且过,火不烧到眉毛——烧到胡子都还可以等一等。电话亭之类莫说烧胡子,挠痒痒都不算。对名人们的轶事,其实也是得过且过的心。研究媒体传播的就经常说:不要怕,不要着急,关注度总会过去。官场传统,叫“事情凉一凉”。草根是不较真的。别看微博上杀声震天,真的叫他去主持正义,做点实际的工作试试?而那些真的行动者,即已不是草根。

人类都是左派的远亲,尤其中国人。动不动“老百姓怎样怎样”、“公共利益怎样怎样”,儒家文化的关系,道德感还要赶来不停添柴。现在为草根立言,甚至自称草根,以草根形象营销自己的是越来越多了。鲁迅有一段不太出名的话:“先前以‘士人’、‘上等人’自居的,现在大可以改称‘平民’了罢;在实际上,也确有许多人已经如此。”放在今天尤其合适。先前是标榜“精英”,讲究超凡脱俗;如今频频往雪白的脸上抹泥,张口闭口要“接地气”。草根究竟需不需要被代言?

如果草根只是一群得过且过,没事看看热闹、交递下不要钱的口号,于实际行动阻碍大于推动,那教他们继续沉默下去也罢。草根状态是人们都会有的,人生那么长,起起落落;草根心态要不得,境况再差也要不得。那些为草根立言的人,究竟根植于草根状态还是草根心态呢?如果只是嫌看热闹的人不够多,自己换一身小丑的行头,混进狮子老虎、空中飞人独轮车里卖力表演,多吸取点闲看闲论,这种立言全是为自己的门票收入算计的。当然,草根们也懂,愿意交这份钱。我所谓草根心态,不在于他们不懂,在于他们不真正关心。这些草充满水滑,你弹一个火星上去,休想点着他们。不要以为现在的中国社会多出很多建设者、奔走者,砸石头的声音大了、鞋底拍地的声音大了,但盖房子、持续不停走下去的还是那么几个。

我的一个看法:不能惯着草根,让他们觉得围观有理,仿佛围观就是舆论,舆论就是一切。基于这一点,立言者说话不能太中听,不能太好听,不能让人热泪盈眶。为草根立言起码是有两个方面的。其一,把草根的意见整理出来,说出来。问题是:整理好了之后,谁去读呢?权力阶层当然会读,为了体察民情,更为护理权力。但更主要的读者还是草根。就是说:立言者把说法从草根那里拿过来,再送回草根那里去,相当于借别人一个篮球,自己打一打,球再送回去。这里面更多的是技术问题:如何令草根读到自己的话而仍有启发?办法无非是:综合言论,把信息尽量收集齐全;扩展言论,把草根还没说出的那些话继续说下去;清理言论,把那些据自己的判断比较糟糕的话剔除掉。总之,取自草根而用之草根,立言者必须有熟练的语言技术和高超的结构驾驭能力。草根丢上来的东西是碎片状的、情绪化的,如何既保持真实又赋予真实以体系,或引导真实以进入体系?是立言者要达成的一项要求。

其二,必须和草根黑一黑脸。尽管整理草根的言论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把这件事做好已足够称得上精英,但立言者必须有真正的见解。所谓立言者的见解,必形成对草根的反对。这是由群众话语的局限性决定的。草根的言论,可取之处主要在于其所反映的民意倾向和当世当时的价值系统。它是一种材料性的言论,一种记录性的言论,本身不具有严谨的逻辑、深刻的思辨。当然,逻辑和思辨必须是基于记录性的言论的。问题只在:记录性的言论本身不会自发地逻辑化,并思辨下去。所谓民意、草根的意见一定有其重大的缺陷,有其不完备、褊狭的地方。对此也有两种态度:熟视无睹和严肃地指示出来。所谓熟视无睹,在今天看,尤其以那些赚门票收入的立言者的眼睛看,是他们装傻充愣,有意为之。其实草根阶层如果拆开,各人回到各人的位置,看问题的角度马上会丰富许多,而水准立即攀升;何况那些专门研究社会、政治、文化等科目的学者,他们在民意的过山车上毫无回头之意,只在于自己闭上了眼。

对大众犯的错误,尤其言论中间的错误,负责任的立言者,如果真为了草根们好的话,必须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这当然是很困难的。和草根打对台戏,没有获胜这回事,永远有人指责你居心叵测、水准低劣。“为草根们好”,其实是对得起自己的学术良知和做人的良知。我们并不必然对大众负有责任,但起码有一件事,是贯穿一辈子而必须去解决好的,即“无愧于心”。无愧于心只在于无愧我心,而不在无愧天下人之心。立言者愿意对“我心”负多大的责任,愿意为自己预备下多大的耻感,才决定了此立言者的真正水准。

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立言者指出草根们的一些不痛不痒的错误,主要干的还是奉迎的勾当。先不忙批评他们。很可能由于:这些立言者的水准就很低。他们对“我心”的那一点要求已经达成,在落了灰的桌面上随便蹭几下,实在已拿出了他们的全部洁癖。除去政治实践,没有“民意不可违”这回事。一切有瑕疵的东西都是可以被审视并应该接受砍价的。不能因为民意的基数太大,对民众话语权力寻租的收益太大,就放弃为草根立言的原则。

我常读一些立言者的文章,心中疑问是:你们的话语高度在哪里?常常扯几页纸,大几千字,但并不比很多草根说得精彩、透彻,仅仅因为你是某个领域的成功者,草根们就要把你的光环带入所有领域。话语高度起码来自于你有没有真正的见解,其次才是技术水平。把那些“张三说”、“李四说”拿掉,“王五定理”、“马六主义”也拿掉,很多立言者的文章便就剩下黑黢黢的中文皮肤,没有光泽、没有气味质地,更没有一根自己的骨头。再仔细看,那些张三李四,不过是他们扯的一张包装纸,把粗陋的民间言论一裹,双手奉还给草根,令草根们越发觉得自己递出去的是好东西。韩非子记载过一个“买椟还珠”的故事,我佩服那个只把盒子留下的郑国人。现在去读很多立言者,也只好买椟还珠,在他们的包装纸上谋一点学问。切勿令“立言”成为彻底的包装学。

但对“包装学”,我们也应保持一定的敬意。有一路学者是专门做“包装学”的,他们就一些并不稀奇的观点建立论证,极尽详细和周密。这么做的好处是把一些观点真的坐实,同时开拓它们的内部格局。但是这路学者的对话人群一般不是草根,草根并不必在实证方面下这么大的功夫。之所以提一提这路学者,在于另有一些立言者是以观点之奇怪取悦大众的。

人群除了不善深入思考,还有明确的受虐倾向。巨大的虐待砸下来,大家一人分走一点,并不很疼。而施虐者另有一番神秘的感召力,是人群乐于接纳的。基于这一特点,有些立言者故意做出和公众血战到底的架势,民意浮上什么,他们偏就打压什么。草根们当然对这些人怨声载道,但他们的支持者也很多。哗众不都为了直接取宠,高一筹的哗众者以栗骇间接取宠。他们往往不重视整理草根们的记录性言论,上来就抛所谓的真知灼见。我始终以为:谬论不怕,怕的是连谬证也没有。奇谈怪论,他只要能论证通畅,当然可以看一看;若敷衍着论证一套,而旨在推销自己的醒目标题,那又是一种亲身参与表演并卖门票的行为。

话到最后,做一个立言者是非常之难的。他必须在民间扎一条根,又决不能去娇纵大众中间的草根心态;诚意、智力、品德、眼光都要具备。个体的人的发展并不很遵循进化论,现在找不到比苏格拉底、老子更有智慧的人;相比之下,群体的人的发展更容易用进化论解读,一个民族是可以渐渐变得成熟的。这么一来,并不比古希腊、古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更杰出的立言者,要面对比那个时候的希腊人、中国人更成熟的对话人群,立言者的挑战无疑是越来越大的。

不同水准的立言者、相同水准里不同立场的立言者、相同立场上不同语言记号的立言者……草根们呢?恐怕分类可以更多。关于草根,亦没有比较明确的标准界定他们。比如有钱的人就不应是草根了,但郭德纲、赵本山还是被很多人作为草根英雄,他们脑袋上的草帽只是换成一顶金子做的,但形状还是草帽。

两方都变迁着,也不变着。起码目前的主流是鼓励大家参与进时代的。如此,只好满眼的“他们”、“我们”,列席者、离席者、发言者。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3月28日星期四

孙志刚十年祭

2003年3月17日晚,因未携带“暂住证”,湖北人孙志刚被广州警方以其为“三无人员”强制收容。3月20日,牢门洞开,得孙志刚尸体一具。

孙志刚墓志铭全文:

“逝者已逝,众恶徒已正法,然天下居庙堂者与处江湖者,当以此为鉴,牢记生命之重,人权之重,民生之重,法治之重,无使天下善良百姓,徒为鱼肉;人之死,有轻于鸿毛者,亦有重于泰山者,志刚君生前亦有大志,不想竟以生命之代价,换取恶法之终结,其死虽难言为舍生取义,然于国于民于法,均可比重于泰山。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湖北黄冈;二零零一年:武汉科技学院染美本科毕业;二零零三年二月:就职于广州,任美术平面设计师;同年三月十七日:因无暂住证被非法收容;同年三月二十日:死亡,终年二十七岁;同年四月十八日:经法医鉴定其系遭毒打致死;同年四月二十五日:《南方都市报》发表《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同年四至六月:孙志刚的悲剧引起全国各地乃至海外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响,通过互联网及报刊杂志各媒体,民众呼吁严惩凶手要求违宪审查;同年六月五日:广州当地法院开庭审理孙志刚案;同年六月二十日:《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公布;同年八月一日:一九八二年《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废止。以生命为代价推动中国法治进程,值得纪念的人———孙志刚。”

我们极少人会给自己写一篇墓志铭,一瞑之后,言行两亡,随且死去。说三道四是活人的事。如鲁迅所虑“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更无办法。十年后祭奠孙志刚,倒觉得:中国人不妨给自己写几句墓志铭。不必如司汤达“写过,活过,爱过”,不必如卢梭似的那么“热爱自然和真理”,甚至不必如我们更为亲切的张思德、白求恩,非得为国家民族狠狠存在过那么一下。我能想到的几句话是:

“谢天谢地,我就这么死了——

在一张正常的床上。”

有多少孙志刚,纵以其被戮,也没能换来社会、政治(遑论文化)的一点点前进。凡人跨过他们的死尸,还要撇一撇嘴:“怎么死在这里?”凶手及养护凶手的摇篮,毫无所谓地一天天在那里。死讯即便发出去,声讨即便喊得聋子也能听见,得不得活仍要凭施恩者开恩。此不独中国之悲剧所以接二连三,在于人性之慵懒、短视、残酷及对残酷的麻木。记性太好的人是痛苦的,“适者生存”故,我们磨练出一副好忘性。年少的中国人,几人记得你孙志刚呢?历史还要不断轮回,乐此不疲地轮回下去。

他本该同我们一样做旋荡于历史车轮间的一粒沙,而他这粒沙却钉在车轮上、很偶然地卡在那里。没有谁愿意主动做这路英雄。英雄执笔的算账簿,也不会为这路人留多少空格。孙志刚死后,哀悼、纪念、宣言,甚至荣誉,“感动你我,感动中国”,大家争相抛花瓣在他的坟墓上。凶手杀掉了。凶手哪里去了?祭奠的人热泪盈眶着,或台上勉强念着讲稿,谁敢说他们(我们)其实都有罪?

最伟大的发明就是时间。做错了事,甩下一句 “我当初不懂事”,一盆脏水往身后一泼。那些后出生的人有福了!你们准备好哀悼、纪念、宣言、荣誉,或只需不停更换花瓣,前面撒一撒,后面的脏水地上再撒一撒。不忍去闻双手“余香”。

会有人记住孙志刚。会不断有人不幸做了这路英雄。文明的代价就是逐渐埋掉不文明。最好活埋。不文明已原原本本死在那里,你去顺手埋掉,不过免它继续臭下去。旁人还要念你顺手埋掉的大德。

写于Swansea山中寓所

2013年3月20日星期三

无处不在的道德干预

曾拿一段视频给一波兰小伙看,是中国某选秀节目里一独腿男孩跳街舞,评委激动得语无伦次,观众更拍巴掌跺脚,眼看要放火。哪知这兄弟并未被“陶冶情操”,一声不响地看完,很不屑地说:“我不喜欢一条腿的人跳舞,一点也不美。我宁愿去看夜店里那些人乱扭一气。”我想反驳,告诉他这个多有“教育意义”,满满的“正能量”云云;又一想,他只说这个“不美”,并没有否定这是件挺高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