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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我心如泥(11)

一次,毛哥查了一个卖麻花、油饽饽的老大爷,老大爷姓许。是毛哥管区的常客。毛哥警告了他好几次,不要把三轮扎在马路牙子边儿,许大爷从来哈哈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往里抬车。这次实在不行了,毛哥警告了有二十次,许大爷仍然该怎么样怎么样。毛哥说:“这次得罚款。”

“罚多少?我这一袋9块钱,一袋挣1块钱……”

“真不行了。按国家规定,必须得罚了。不是我要罚你……”

“毛队长啊……”

“我不是队长,就是小毛……”

“我这一袋卖出9块钱,一袋挣1块……”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罚500块钱。我也没办法。您是了解我的。”

毛哥说着,警惕地环顾四周,他怕不明真相的正义群众围上来。邢头儿正坐在车上愣神,几个同事也在几条街外,这时候出事自己一点辙也没有。毛哥也讨厌那些城管里的败类,一脚把人的摊子踢翻在地,张口闭口都是“国家说”,夏天西瓜烂了一地,瓜农捧着碎片哭,孩子在一边阴着脸、瞪着眼,咬牙切齿。那些滚了一地的红瓤子多像凝固的血块。毛哥忙收起走散的思维,回到许大爷身上。

“500块,国家有文儿。我可以给您念念,您也可以自己查。”

“9块钱1袋……”

“我知道。真的不行。您也体谅我。”

许大爷浊叹一声。把围裙解开,颤着手往棉袄里摸。毛哥不时地看着周围,警惕着身边正义的气息。他的制服太扎眼,是最好的练刀的靶子。他朝邢头儿那边焦急地望着,邢头儿堆在车里无动于衷。听说他女儿谈恋爱了,这几天正烦着。

“这是500。你点一下。”

毛哥把本子夹在腋下,把钱捧过来。

“许大爷,你的眼治了没有?”

“咳。哪里顾得上啊。一袋9块,一袋赚1块钱。”

“你来北京有多少年了?”

“四年了。现在可以交房租了。当初想得好好的,来这里边挣钱边治病。现在刚刚能交房租。”

“这是找您的100,您给了我600。下次可不准再把车扎到这儿了。我都警告您二十多次了。这次非得罚了,要不然领导就不干了。”

“我懂我懂。毛队长你挺好的。不怪你。下次我不这样了。”

毛哥告别了许大爷,飘着脚步往车那边走。蝙蝠侠?超人?夜魔侠?——城管才是都市真正的游魂。老邢看毛哥回来了,屁股往里头挪了挪。摆正了姿势,继续惆怅着。毛哥没和他搭话,找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下去,热水烫的他直捶自己的前胸。

“老许头……下次不准再帮他了。”老邢没往这边看,声音仿佛从天津飘过来一样。

“这是400块钱罚款。”

老邢接过钱,收拾起来。

“100,我垫了。”

老邢伸个懒腰,把满车的惆怅都折叠起来。

“走,今天别住单位了,晚上去我那儿吃饭。”

“是。领导。”

毛哥失明了。被打的。老邢殉职了。事情一点不复杂,他和老邢都没觉得围观群众要有什么大动作,正拾掇着要走,忽然杀出来天兵天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老邢的血就把街头染红了,围观者一哄而散,汽车喇叭不耐烦地叫着。“活该!”“死得好!”……老邢的心跳声越来越响,震的毛哥耳朵疼,毛哥同时也倒在血泊里。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这座城市反倒死了一样安静,只有老邢的心脏在撕裂般怪叫着。

东子从遥远的南方赶回来,小泽也从城市的另一头赶回来。同来的还有东子的女朋友,小泽如愿以偿地一个人了。毛哥过去一直以为人失明之后世界是漆黑的,他认真地给小泽讲:失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世界开始暗下来。就像拉了灯泡之后,钨丝还要烧一阵一样。时间越长,眼前越暗。刚开始是深红的,现在已经说不清是哪种颜色。绝对不是黑色那么简单。就像白光由七色混合组成,失明后的世界也是混合而成的。有点像在夜里,明明世界在那呆着,但你够不到它——不是因为太远而够不到,是因为太近而觉得不真实。

小泽在一边娘们儿兮兮地抽泣。东子在门外不停地接电话:“Really?”“Ok, anyway, let"s……”东子的女朋友只礼貌性地出现了一次,毛哥记得她呼出的气息,记得她临走关门时的声音,记得她抓东子手时两种汗液物理地混合、化学着反应。毛哥没觉得这是摧毁性的打击,比起老邢他算幸运的。老邢算什么?烈士?不是。各家报纸都幸灾乐祸地报道着一个城管的死讯。“活该!”“死得好!”……老百姓永远这样。

“我还没娶媳妇呢。”毛哥讪讪地说。小泽哭得更惨了,东子在电话那头咆哮起来。

朋友终究是朋友,短暂相聚,该干啥还要干啥。毛哥又是一个人了,老邢也走了,他真的就是一个人了。毛哥会想念自己的母亲,当初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过来呢?想到这里,毛哥就不想了,再想就又要恨上她。毛哥也会想老毛。想念老毛站在床上安灯泡的样子,它瘦得像人寂寞的锁眉。

毛哥接受了单位的安排,一面领着工资,一面被安排着学盲文、学按摩。老师上门来教,他不用出去。毛哥其实很想出门,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但毛哥不可能去哪里。北京太挤。

“老师,我能学一样乐器吗?”毛哥突然问。

“年轻人玩的,你学干什么,学点有用的……”

“老师,我还很年轻啊。”毛哥苦笑着。他第一次为自己失明而愤恨。盲人为什么连生命的长度也被人为地截短了?为什么!为什么!

毛哥固执地要学一样乐器。他平生第一次这么固执。他对声音还是敏感的,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心存留恋。毛哥不愿再学按摩,他很排斥按摩,按摩仿佛发明出来就是给盲人做的。

毛哥后来学了吉他,也学了塑料竖笛。塑料竖笛是他自己学着玩的,从小看城里孩子上音乐课都带这么一玩意儿,吹得难听至极,放学之后基本就成了警察抓小偷的警棍。吉他是他非常想学的。上大学的时候就有男生在女生宿舍窗下弹吉他,画面很美,很干净。他听得见男孩心里年轻的声音。

毛哥后来还去酒吧唱歌,在地铁口唱歌。他没有把琴盒打开等着过路人扔硬币进去,他就这么一人一琴地唱着,时常要忘词,嘴里很不清楚。毛哥觉得自己的眼睛逐渐从手背上长出来,这个世界又开始出声了。地铁曾是毛哥小时候找呀找呀找不到的地方,现在随便就能闻出来、听出来,他听得出延伸到地下有几级台阶,听得出地铁驾驶员的女儿是不是在谈恋爱。

毛哥邂逅笑笑就是在地铁口。那天下雨,毛哥的心里很乱,下雨天他的方向感就报销了。地铁里照样还是人挨人、人挤人,那天又多了躲雨的人还有附近躲进来的小贩。毛哥本来还弹着琴,他不想唱歌,不知道唱什么,忽然他不弹了,他在人群里听到了一个有颜色的灵魂。

笑笑走过毛哥跟前,很快又消失在地下。毛哥听到笑笑朝他这里看了一眼,他马上高兴起来,端起琴弹了一首《笑笑》。《笑笑》是毛哥自己写的歌,是他写的第一首歌。

此后很多天,毛哥弹着《笑笑》等在笑笑曾出现过的地铁口。毛哥越等越高兴,他不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相反的,他感觉笑笑越晚出现,必是上天要精心设计她出现的仪式。

这一天,风和日丽。毛哥弹着《笑笑》,往常一样在地铁口“上班”。忽然他停住了,他必须停住,因为她出现的仪式正要开始。

“我注意到你,你每天都在这里弹琴。”

“我盲了之后没有事做,消遣吧。”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绕道来听你弹琴唱歌?”笑笑轻轻地说。

毛哥怔住了。他一次次地设计过笑笑的出场:平淡也许只是一笑,激烈也许是几句夸奖,或者就是匆匆走过,暂缓仪式的开幕。没想过——从没想过如此奢华。毛哥不知该说什么。

“你唱歌很好听。这里这么吵,你越唱,这里越安静。”

毛哥在迅速地扔掉这辈子他积攒的所有怨念,扔掉,统统扔掉!该死的!

“你叫什么名字?”

毛哥一时觉得:这世界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他看这个世界从没有这么清楚。这个世界一如他儿时看在车窗里那么简单。他很清楚笑容正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听得见。

“来。”笑笑拽着他的琴带。

“跟我来。今天是个好天气。”毛哥跟着她,仿佛紧跟着自己的生命。

“伸出手。对。”

……

“暖暖的。摸到阳光了吗?”

“不。”

——“我看见了。”

写于英国Swansea

2011年12月23日

黑夜里的工厂

前两天坐过路车回北京,夜里频繁的走走停停教我合不上眼。时间过了两点,我索性调整下姿势,让自己更方便地望到窗外。漆黑的夜,远离城市,没有灯光;也可能是云太重,没有星光;月亮烂在我看不见的云彩窝里,光明照不进空荡荡的车窗。耳边只有车厢里人的声音,大自然被黑夜和黑夜的静挡在外面。

忽然,看到极远的远处点着一星灯光,不确定它是不是结在地平线的位置。随着列车的驶过,它越来越远,终于熄灭在我的最后一望里。再往前走,一片白昼仿佛燃起来,在黑夜的荒原里哔哔拨拨地烧开——那是一处工厂。

小学听数学老师讲应用题,说工厂的车间彻夜不眠,机器一直在转,人要倒班。人要倒班我是理解的,不大明白机器为什么要一直转着,不能像我们离开房间关灯一样把它们顺手关灭。数学老师很严厉,我的数学也不够出色,不敢举手问这个问题。这次旅行,是我第一次看到夜里的工厂,莽莽的夜,缀着斑斑的秋寒,独有这一出光明在铁道边招摇,形容如长途跋涉的商队在沙漠黄黄的单调里忽然看到一簇灰蓝的蒿子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