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睚眦,我曾经被他的摇滚乐烦得头疼欲裂,曾在深夜被他拽起来看球赛直播,但后来做梦都在对他捅刀子。他就是长我几岁的亲哥哥钟致远。
黑色和白色可以对调吗?画家或许会摇头,钢琴家或许会嗤笑,我的答案却不那么肯定。拿着柳叶刀站在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的手术室里时,我从不认为我手术服之下的躯体比谁的更干净,有时我从手指宽的手术刀刀背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又从这张脸上看见睚眦决然出走时的眼神,血丝在他白色的眼球上暴涨。
睚眦干过一件旁人不理解,而我曾深深记恨的事情:拿着令人羡慕的高分放弃了顶尖的理科大学,竟然去了警校。他在烈日下忍受刻板的体能训练时,我正晃荡在家附近的下流场所,兜里揣着销路兴旺的咳嗽药水和神仙粉之类的“好东西”。睚眦上大学前警告过我,他的底线是我不能吃这些鬼玩意,一旦发现我碰毒品,他就会当着父母的面把我揍到不能自理。
他说到做到,我尽管恨得咬牙切齿,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时我以为我们对彼此的厌恶已经到了临界点,没想到再次见到睚眦,他往这根绷到极限的细绳上又加了一块砝码:
他混入了本市的贩毒网络。
只有我知道他是卧底,但我不敢说。他的路和我完全不一样,我是小打小闹赚点零花,他则像把尖刀深深扎进核心——国内的毒品查得严,大头不在零售,而在中转,把来自金三角的货转运到欧美。他和他的部队要打击的是那些上游的大佬。
他给我出了天大的难题,那段时间我差点精神分裂,每天晚上都深陷在“钟致远身份暴露惨遭杀害”“我和他的血缘关系暴露被牵连致死”或“钟致远端掉毒品窝点,我和朋友们锒铛入狱”的几重噩梦里辗转徘徊,惊醒时大汗淋漓。几次真的快伸手去碰那些能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东西。我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在收网的那天,他怕我坏事,强行把我丢进了他们部队的禁闭室。
禁闭室的床只有我一半长,没有窗,任何角度都别想把身体伸直,他把钥匙揣进口袋,无视我的谩骂匆匆离开,去完成他高贵的任务。
谁说正义终将战胜邪恶?我被扔进禁闭室之前就从他的日记本上破解了行动计划,并传了出去。那些英文字母对我来说像儿歌一样好理解,我不知道他是聪明还是愚蠢,居然用我们小时候调皮捣蛋时的暗号来记录。我都快忘了那些令街坊闻风丧胆的童年了,眼下那些混混朋友看起来比他重要得多,也有人情味得多。
一个星期后,当我以为就要和禁闭室内的黑暗永久共存时,钥匙的声音传来,门打开了,睚眦的问候语是一声沙哑的“滚”。
我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后来知道,在这次被提前泄密的行动中,他失去了三个战友,开除处分落到他头上后,他交割了一切,背负着罪名消失了。
人生很长,回忆却很短,最后定格在我拼命补课,最终拿到医科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花花绿绿的一张纸,很轻,冷暖色调像是搞反了,很刺眼。
为什么学医?有人问。
随便选的,我通常答得很敷衍,刻意忽略禁闭室门开启时,血迹从睚眦肩膀上厚厚的绷带里洇出来那一幕。
下到楼梯最后一级,一团白光悬浮在浓郁的黑暗之中,节能灯泡勾勒出Z级危险的全貌,一对石雕的獬豸,其中一只嘴里叼着细细的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字——
补充:出去的路只有一条,当你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时,它才会自动出现在你脚下,祝你好运!
脑后劲风掠过,混迹街头多年的打架经验早在得到睚眦提醒时就已苏醒,我低头避开,同时胳膊肘向后狠狠一顶,预料之中地听到一声闷哼。回过头,那道黑影趔趄着藏回黑暗之中,手里锐利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似乎是钢笔尖。我惊愕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有点不太确定:这人做过化疗?
潮红的皮肤、严重的脱发和体格不相称的虚弱力量,还有急促的呼吸,这个男人非常像医院里那些做过三次以上化疗的病人。他是这座山神庙的操控者?刑天和九天玄女已经被他用钢笔捅死了?
一想到九天玄女命丧这种人之手,我就感到心脏被人揪了一下。
那个男人再次铆足了劲扑过来,如果不是抑制不住的急促呼吸暴露了他,他手里的钢笔尖已经扎穿了我的颈动脉。我猛起一脚踹开他,摸到墙上的门缝凹陷,最后看了一眼那对獬豸,拉开门飞奔下楼。那个人没有跟过来,楼梯在我走进另一间庙宇后消失了。
那个男人是不是山神庙的操控者?我在黑暗中分析,不像,从留下的只言片语来看,山神庙的操控者偏向高智商犯罪,比起这种冷兵器时代遗留下来的蛮力厮杀,他应当更喜欢用机关来折磨人。那么是谁?已知见到白光的有四人:我、睚眦、九天玄女和刑天,但不排除有人和睚眦一样,拿到这张“死亡淘汰通知”后没有公布消息。
所以嫌疑人等于是所有人?联想到那具女尸脖子上的血洞,大小与钢笔直径吻合,但以那个男人的体力不可能把人扭成那种惨烈的样子,难道说隐藏在山神庙里的杀人恶魔有两个甚至更多?但我怀疑没有哪个人能造成那种程度的伤害。
我还震惊于那两只獬豸,倒不是因为它们凶恶的面目,而是眼睛:我十分确信这就是我在山神庙门口看到的那一对,当时它们青白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毛,我就掏出黑色水笔点上了眼珠子,其中一只右眼眶被我不小心划了一道。在节能灯虚弱的光照下,那笔画一丝不差。
这座诡异的庙宇,近十个大活人见上一面比登天还难,两只石狮子倒又出现了,好像长着腿的反倒是它们。我们一共九个人,按照排列组合来算有无数相遇的可能,而我却只见到一个化疗杀手,这不对劲,简直像有人故意安排的。
加上手机的时间偏差、指南针和经纬定位全部失效,谜团在我脑子里层层堆积,我头痛地蹲了下来,越想越乱,到后来抓着头发,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把头往墙上磕,恐惧和无助正啃食着我的理智,稠厚的黑暗死气沉沉却不停涌动,孕育出绝望和疯狂。
这个地方肯定有问题,但我把走过的每一寸地方都仔仔细细查过了,毫无收获。难道真像娥皇说的,这地方恶鬼盘踞,邪神挡路?我敲打着脑壳,反复念叨着万物必定有其原理和根据,就像疾病肯定有病因,病症肯定有病灶一样。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假装在手术室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先找解决方案,情绪问题扔一边。细细回想我一路走来的经历,还有什么是没有检查过的?目光在黑沉沉的室内一遍遍地逡巡,脑子里反复回筛此前见过的种种情形,似乎每一间庙宇都特意清空,除了四堵墙和几根柱子,没有一丝多余的东西来供我琢磨。但问题就潜藏在这些看似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就像病症还没发作时就已根植于健康的躯体中。
一定有什么不同……我捧着头,闭上眼睛。重新开始回忆:我一路走上山,走进山神庙……走进山神庙?!
光线。
光线!
第一间山神庙的门窗是不封死的!虽然无论如何跨不出庙门槛,但围墙内耸立三座高大的庙宇,每间庙宇的门都大敞四开,并不像我后来看到的许多间一样封死!
狂喜像一阵热流浇铸心上,我腾地站起来——几乎是蹦起来的,抬起脚就往窗框上猛踹出去。回声一阵阵回荡,窗户纹丝不动,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再踹,再踹,再——踹!脚底和腿上的肌肉、韧带都发麻,窗户的高度和木板的厚度都构成了很大的阻力,我勉强又踹了两脚,歇会儿,换条腿咬牙又踹了十几下,直到浑身大汗淋漓,两条腿软得像面条,木板才发出不耐烦的断裂声。我的腿实在没力气了,就改用手肘,直到手肘快要粉碎性骨折的程度,才撞出条一指宽的缝隙来。我气馁地抹掉额头一串串流下来的汗珠,看来出去以后跑健身房是免不了的了。
我从缝隙中向外张望,发现窗户外的木板条竟厚达六七厘米,钉了三四层。外面依然笼罩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我歇了一会儿,砸了块地砖,把碎砖块从洞口用力向上抛出去,这个距离如果运气好的话会撞上山体内部的岩石壁。但这里的高度显然超过我的预期,砖块没有遇上任何屏障就落到了地上。我靠在墙根,准备歇一会儿再接再厉。
我手里颠着碎砖,另一手的指节无意识地敲打着地面,慢慢地,四处乱扫的目光落到了一块块方砖上面。有时候开了窍就像打通了一道关卡,思维一下子无比活跃。我又想到了一点,或许是比踢穿窗户更有希望的一点:楼梯。
藏在砖地底下、墙壁后面的一截截楼梯是我至今无数次经过,却一次也没想过要检查的地方。
我一跃而起,迅速地找到楼梯,调亮手机光,一步一扫。楼梯是石砌的,比较简陋,我连一丝石缝也没有放过,但这楼梯就像它看上去一样老实。
绝望卷土重来,我一只脚踏在最后一阶,另一只脚踩在倒数第二阶的石棱上,面前立着一人高的木门,不用想,推开它必然又是一间克隆体一样的庙宇。呆了几分钟后,我做了一件进山神庙以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我退了回去,转身登上楼梯。
所有的楼梯都是下行的,所有人都毫不犹豫地走下去进入新的死胡同,那么如果我反其道而行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