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公司就是朝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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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权力流动 (6)

考官:“本场是学术水平考试。试以《尚书》为据,论述和谐治国之良策。”

考生甲:“根据欧阳《尚书》之精神……”

考生乙:“欧阳《尚书》乃是曲解,依今文《尚书》原意来解似更为妥。”

考生丙:“今文《尚书》残缺不全,断不如古文《尚书》说得清楚质朴。”

考生丁:“熹平石经早就确定了《尚书》国标,你们怎么还在滥用家法?”

考生戊:“熹平石经乃前朝伪标,焉可用得?本朝既然没有官定版本,自当以考官大人的家法为准……请问考官大人祖述的,是欧阳版、郑版还是梅版?”

场景三。

考官:“本场是政论文写作考试。现根据抄经规范,为大家准备了二尺四寸长的竹简,每人一百斤,笔一支,墨若干,刻刀一把(削改错字用),请各位考生自去场外挑来。”

考生:“……”

如果照这样子搞干部竞聘,那么帝国公司的机关楼里(丞相掾属),整日间就只剩下鸡同鸭讲的纷扰,再甭想干正经事儿了。所以,从“世家政治”进步到“科举政治”,必须具备三个前提:思想的统一、语言的统一,以及IT技术的支持(造纸、印刷、出版及相关产业链的发展)。

“思想的统一”,我们很容易理解—不就是编个《氏族志》,定个《十三经》吗?可是什么叫做“语言的统一”?难道隋唐之前人说的不是汉语?

如果你问临淄人什么是汉语,那么他会很自豪地告诉你,他说的就是汉语—可麻烦的是邯郸人、宛城人、会稽人也都这么认为!

然而,严酷的事实是,他们所说的“汉语”,都和长安人或是洛阳人说的“汉语”相去殊远。而这些外地人之所以会这么以为,也只是因为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那样的语境中,很难有机会接触到真正标准的“汉语”。

更要命的是,即便是那个时代最博学多识的学者,也无法制定出一套权威的“汉语”读音国家标准。因为他们手里,压根儿就没有一把规范语音的标尺,于是他们只好模糊地约定俗成—皇帝说的话,也就是长安话(等到皇帝搬家去洛阳后,就变成了洛阳话),就是标尺。

那个时代的人,当然知道“我爱北京天安门”用自己的方言怎么念,但他们不知道长安人怎么念这几个字,也没法在遥远的地方天天碰上会说长安话的讲师,他们没有《新闻联播》可看,更没有随身听可供私下里开小灶,所以在刻苦学习之后,读出来的却仍然是“乌矮背经田暗闷”……他们的郁闷是可想而知的!

直到东汉明帝时,一切才有所改观。有两个身毒国和尚,牵着一匹白马,扛着佛像和《四十二章经》来到了中土。大皇帝怜悯远道而来的洋和尚,在京城给他们修了房子养马,这就是如今的洛阳白马寺。

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外国和尚跑到中土来传播他们的教义。这些洋和尚为了让中国人理解他们伟大的思想,孜孜不倦地学讲中国话,还取了中国姓名:天竺来的自称姓“竺”,康居来自称姓“康”,月支来的自称姓“支”,还取个文绉绉的名字,与文人雅士讲俏皮话斗机锋也丝毫不落下风—足见这些老外的汉语学得相当棒。

一帮老外,普通话说得比中国人还要溜?在刻苦钻研之后,好事之徒们终于发现了秘密所在:洋和尚们原来是掌握了一种独门兵器!他们把汉字读音分成声母和韵母两大部件,这样,就可以用有限的几个拼音,把无穷的读音组合标注出来(用语言学术语讲,这就叫做“语素的分解”)—而不是像中国同学一样,呆呆地逐字记读音—而这种思维方式,自然是源于他们拼音化的母语了。

受到启发的中国人,遂袭用此法标注自己的文字。他们用不来歪歪扭扭的洋文,改而用中国式的“拼音”去替代。比如某甲不知道“东”字的读音,就旁注为“德红切”—亦即用“德”的声母,“红”的韵母,切读就得到“东”。这就是“反切”法。

当然,这种“山寨”注音法的缺陷也显而易见:如果“德”、“红”两字读音,你都吃不准,那么“东”你就读不出,或读不准。但不管怎样,“反切”法至少为那些困在语言学的黑暗中完全找不到北的可怜虫们,提供了一套最起码的解决方案。

然而“反切”法出现得太晚,在它没来得及规范“南腔北调”之前,帝国就分裂了。政治上的分裂,使得人们无法逾越列国疆域上的鸿沟去统一自己的语言—直到隋唐盛世的到来。

话说大隋朝开皇年间的某一天,长安城里一群不务正业的瘟官下班后闲极无聊,就跑到太子洗马陆爽家里蹭饭去了。

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让我们一个个数来:

仪同刘臻,这厮先后做过南梁、西梁、北周、隋四朝的官;

前武阳太守卢思道、著作郎魏澹、咨议辛德源、内史侍郎薛道衡,这四位均为北齐、北周、隋的“三朝元老”;

国子监萧该,南梁、北周、隋的“三朝元老”;

常侍李若,仕宦履历不详,但也少不了北周、隋两朝的履历;

最传奇的是外史颜之推,此公前后换过南梁、北周、北齐、北周、隋五个东家,差点儿就在当世所有帝国公司里,轮转跳槽一整圈!

所谓物以类聚,这主人翁陆爽自也不会是什么忠良之辈了,他也是混过北齐、北周、隋三朝的主儿。

原来是一帮子“三姓家奴”,这帮人聚一块儿那是相当可疑啊!要在大明朝,锦衣卫的探事番子铁定就偷偷跟着去了。不过大隋朝的头头儿们还想不到这个,那年头讲究海纳百川,政治胸怀尚不像九个世纪后的朱皇帝那般狭隘。然而,还是有人记录了那天晚上发生的故事。

一切一如既往,先吃饭,再喝酒,酒劲上来了就骂娘。因这帮家伙不是搞文秘、培训的,就是搞外交的,又多有天南海北跳槽的经历,所以骂着骂着,就扯到当时天下语言之纷乱,“古今声调既自有别,诸家取舍亦复不同。吴楚则时伤轻浅,燕赵则多涉重浊,秦陇则去声为入,梁益则平声似去……”大家就这样从江浙人骂到河北人,从陕西人骂到四川人,骂完全中国后才吃惊地发现,这天下竟然就没有一种标准汉语!

这还了得?目前帝国公司并购整合是大趋势,今后万一北京人碰上广东佬,政事堂里一番南腔北调,大家不是鸡同鸭讲,猫对狗说吗?不怕你写大字报,就怕你说客家话啊!要解决纷乱的语言问题,首先就该制定一个权威的语言标准。于是,此夜无寐……

一眨眼,十来年就过去了。到隋文帝仁寿元年的时候,那天晚上负责会议记录的陆法言(陆爽之子),以诸贤的见解为纲,又辅以自己的苦心研究,终于整理出了一部韵书—亦即隋朝版的“国标拼音”。而那一夜的故事,则被他写入了《切韵序》中。

就如“三姓家奴”们所预测的那样,随着天下的统一,帝国公司的董事长们,立刻就意识到了统一口语的重要性。

为了在召开政事堂会议时不至于南腔北调鸡同鸭讲(对从小受到家教熏陶的世家子弟而言,讲一口流利的“官话”不成问题;但对那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士子而言,这却绝对是个很值得挠头的问题),大唐朝在干部资格竞聘考试中加入了律赋和律诗项目。所谓“律”,即韵律,律赋、律诗都必须在限定的韵律和规格下完成,出韵、出律就是个落榜。

而“律”的标准,正是“三姓家奴”们制定的那套“国标拼音”(《切韵》)。从此往后一千年,《切韵》系统的子子孙孙一直是主宰科场成败的“终极判官”—文章差一点尚可,出韵、出律就必定落榜。诗家所传“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的典故,就来自清朝大名士高心夔两次科考,均因“元”韵玩不熟而落第的笑话。

用今天的话说,这考的就是个“普通话”水平呢!

就技术发展的脉络来看,大唐公司无疑是个幸运儿:东汉为她引进了拼音技术,魏晋则帮她山寨出了“反切”法,隋朝再进一步,帮她制定了汉语国标,甚至连身残志坚的公公也有贡献,由蔡伦出手帮她创制了廉价造纸术……

于是,当技术跨越瓶颈跃上新台阶之时,帝国公司的政治组织模式也就必然会发生与之相应的变化。

大唐版“干部资格竞聘”启动

魏晋以来数百年中,一直与世家大族博弈着的帝国公司董事长,也逐渐嗅到了IT技术成熟的气息。正处强势地位的大唐皇帝,遂悍然触动世家的利益底线,一改传统干部选拔中的“组织推荐”(即世家政治下的“九品中正制”),转而试行“资格竞聘”(即“科举制”)。

武德四年(621年),唐高祖在隋代科举雏形的基础上,启动了大唐朝的首次“干部资格竞聘”。不过此科影响不大,总计才录取五人(秀才科取一人,进士科取四人),尚属于试验性质。

到唐太宗时,在这位一心削弱世家政治基础的老板之大力推进下,科举制度日趋稳定。贞观初年,太宗于放榜日亲赴端门观望,见新进士于榜下缀行而出,喜不自禁地对侍臣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算是以最高指示的形式,肯定了这种“干部资格竞聘”的价值。《唐摭言》评价为:“文皇帝拨乱反正,特盛科名,志在牢笼英彦。”

大唐公司科举,打破了魏晋以来干部选拔中的种种门第资格限制,为庶民出身的寒门士子,彻底敞开了参与帝国公司政治的大门—只要个人政审过关(未犯过国法,且非谋私利的工商业者),皆可“怀牒自列”,自由申报“干部资格竞聘”,参加帝国公司培训部(礼部)定期举办的考试。

初起时,大唐礼部考试门类繁多—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六大常设科目;有选拔天才儿童的神童科;有照顾皇亲和三品以上官员子弟的弘文、崇文生举(参照明经、进士考试办法,但要求较低);偶尔还有些专业科目选拔(制科),如志烈秋霜、词殚文律、抱器怀能、茂材异等、才膺管乐、道侔伊尹、贤良方正、军谋宏远、明于体用、达于吏理之类。

因为分科制举,所以称之为“科举制”。

既然入仕资格考试种类繁多,且各科在进身道路上也有明显的快慢之分,时日一长,考生便自然出现分流现象—

秀才科,入职就是正八品上的官阶(上上第),较同等成绩的明经生要高出三阶,但因难度实在太大(政治、经济、军事、文学素养、道德操守、笔头、口辩,几乎无一不考,有时甚至考官干脆就是存心刁难),导致及第机会过少,考生皆视为畏途,很快无疾而终;

明经科,考传统政治范畴内的填空题及名词解释,自然成为娴熟传统政治、稳重有余而文采不足的士族子弟之最爱,入职官阶略高于进士科,从八品下叙官(上上第);

进士科,主要考文学才华,入职官阶较明经科低一等,从九品上(上上第)。但因为应试全无门槛,所以成为寒门庶族子弟的首选;

明法(法律)、明书(书法)、明算(算数)三科,都属于偏门的专业技能考试,所以考生不多,且发展空间也较狭窄,遂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一般说来,礼部考的是干部苗子对帝国公司企业文化及经营传统、风格的认知、掌握以及发挥,士子通过礼部考试便具备了“提干”的资格,称为“进士及第”。但实际任用如何,去哪个部门服务,入职享受何种待遇,则尚需由人事部(吏部)复试决定。

吏部的考试较礼部简单,面试为主,穿插笔试—考题更像如今的职业能力倾向测试,偏重于潜力考察。根据各人的仪表、对答、公文处理等能力,给予不同的岗位分配。

培训部(礼部)把入门关,人事部(吏部)把分配关,从唐至清,虽然科举内容一变再变,但这套公司人事录取、任用体制却基本延续未变。

帝国公司的“干部竞聘”,初起时虽然科目五花八门,但经过一番筛汰后,最终只剩下了明经与进士两大科—“明经科”背靠的是职业经理人集团的家学传承,而“进士科”则依托于普通员工庞大的群众基础。

§§§第三节

废不掉的低效人才选拔法?“干部竞聘”:

大唐公司的平衡术与泄压阀

世家大族对科举这一“干部竞聘”人事制度改革的攻讦从未止息,而“进士无行”(靠舞文弄墨进入公司管理层后却并不擅长公司管理)的客观劣势也逐渐暴露,但大唐公司以“进士科”为代表的“干部竞聘”制度却始终屹立不倒。为何?这就要深究“科举竞聘”这一公司人事制度改革对大唐公司格局的实质性作用和影响。

废不掉的低效人才选拔法

帝国公司的“干部竞聘”人事制度改革,初起时虽然科目五花八门,但经过一番筛汰后,最终只剩下了“明经”与“进士”两大科—“明经科”背靠的是职业经理人集团的家学传承,而“进士科”则依托于普通员工庞大的群众基础。

明经科,考传统政治范畴内的填空题及名词解释,是娴熟传统政治、稳重有余而文采不足的士族子弟之最爱;而进士科主要考文学才华,因应试全无门槛,遂成为寒门庶族子弟的首选。

然而,帝国公司的领导干部岗位总是有限的,提拔干部究竟是更看重“院校”、“文凭”、“专业”(世家大族子弟具备和擅长的),还是更看重一考定终身的“竞聘成绩”(科举考试的文学才华)?管理岗位上,到底该提拔娴熟于帝国公司经营实务的“明经科”政治家们,还是成天奢谈聒噪的“进士科”文学家们?

大唐一朝,对此问题始终争论不休。在这场争论中,支持“明经科”者一直稳占上风。

政治精英瞧不起舞文弄墨的酸丁,这是早有历史恩怨在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