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鲤船队在陈钱山击破盗众之后继续向东南,过大衢山、普陀山,终于到达双屿。
双屿在浙江宁波府以东海面,为东西两岛对峙成双,故称双屿。双屿之南北俱有水道相通,水道入口处又有小山作为屏障,能挡风涛,可以说是两岛合成一天然良港,港内空阔二十余里,便是千艘巨舰也能容纳!且腹阔口窄,易守难攻。与大陆的距离既不至太远(太远会妨碍货物运输),又不至太近(太近了官府盘查、围剿的压力会大得多),地理位置恰到好处。
自嘉靖五年,闽人邓獠引番夷在此私市,至今已近二十年!邓獠的时代是双屿发展的第一阶段——同时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中外走私商人零散地在大明沿海各个可以停船的地方进行物物交易,双屿只是众多走私窝点之一,地位尚不突出。
随着走私贸易的发展,商人们渐渐需要一个合适的地点进行集中贸易,既免东奔西走之劳苦,同时也是节约交易的运输成本。
在这个情势下,双屿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与自然环境而受到了走私商人们的青睐,逐渐成为东海主要的贸易点之一,并开始产生了长据此地之管理者——即俗称番舶主者是也。
至嘉靖十五年前后,闽人金纸老成为双屿的番舶主,以李光头等为羽翼,许栋兄弟也是在这个时期成为金纸老的贸易伙伴,空前活跃了起来。此为双屿发展的第二阶段——同时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二阶段。在这一阶段,走私华商们在大明近海的活动已极为频繁。
不久,金纸老逝世,许栋、李光头入内地觅货时为官兵所擒。嘉靖十九年,在东门霸的暗助下,许栋、李光头越狱远遁——此为东门家与海商合作之近缘。
许栋等过南澳,在林国显等的接引下径往暹罗、满剌加,与佛朗机人取得了联系,得到了这些欧洲人的帮助,重新在双屿开埠,许栋成为番舶主,执掌双屿。从此双屿进入全盛时期——这也是东海走私贸易发展的第三阶段。在这一阶段,走私华商已不局限于大明近海,而是将触角延伸到日本、朝鲜、暹罗、吕宋、满剌加——即整个泛中华海域。在向外拓展的同时,走私商人和内地的联系也比以前更加紧密,东南沿海的官绅乃至卫所官兵都开始与走私商人互相勾结,互相渗透,互相制约,互相控制!
而到东门庆第一次到达双屿时,这里已发展成为东海商会之大本营。东海走私商人与西来之探险者一起,在此修建了营房,备置了战舰,逐渐发展成各种自治机构,运转着这个自由的走私港口。东则大明、日本,西则伊斯兰诸国、基督教欧洲,全世界的商船但凡能到达东海者,无不以双屿为目标。
双鲤船队到达时已是黄昏,未进港,便有两艘海沧舟驶近问讯,听说是商会十八位理事中的王庆,又确认了印信,这才放行。入港之后,放眼望去,但见港内之西洋船只、印度船只、回回船只以及中华船只有如星罗棋布,不知其数,双鲤船队的九艘船开了进去,也不过是犹如一片森林中多了几株树木,并不显得很惹眼。
这时许栋、王直都还没回来,港口事务暂由许桂、洪迪珍以及一个佛朗机船长、一个回回船长共同主持,许桂才能一般,对谁都很淡,洪迪珍对东门庆是笑里藏刀,两个外国船长都是初识,因此东门庆到达双屿之后,一时之间竟然打不开局面。
杨致忠劝他别急,一边暂且在港口安顿,一边与于不辞等分头去打听消息。
双屿港中不但有各类航海补给设施,还有三千多间房屋,或为民居,或为店铺,或为医院,或为市政厅,此外还有妈祖庙、佛寺、清真寺和十字教堂。人种也是黑白黄各色杂处,中华各地方言,世界各国语言,嗡嗡在耳,以东门庆腹笥之广,竟也只懂得其十之二三。
至于货物,那就更不用说了!华夏之陶瓷、生丝,南洋之香料,缅甸之翡翠,非洲之动物,泰西之火器,均可在市场上找到,虽还说不上应有尽有,但论到货物之杂,实是全球罕有。
不过杨致忠和于不辞在市场上走了一圈之后却大感失望,因为他们不是散商,要购置的是以生丝为主的大宗货物!此时双屿的旺季尚未来临,店铺里卖的都是散货,就数量上满足不了庆华祥的需求,而且价格上也偏高。于不辞算了一笔账,对东门庆道:“咱们在日本那边,已是给人打了折扣然后才拿到货款。若是按照现在双屿的市价买入,再到日本卖出,虽然不至于亏本,但扣除来回之费用,我们所得便微乎其微了!”
东门庆道:“会不会是这些人有意抬我们的价?”
“这也有可能!”杨致忠道:“他们开出的价钱比内地常价高处将近一倍,一担生丝,竟敢要我们一百四五十两!若是按照这个价钱买入,我们能有什么赚头!”
于不辞道:“不过双屿毕竟和内地不同,从苏吴、杭州、泉州到这里,路上阻碍重重,每过一道关卡,都要费上一笔不菲的钱银。一路走下来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是这个价了,不然走近海的商家就没利润。据我所知,双屿这边的生丝,价格再低也得一百两以上,一百二十两能拿到货的,已经是熟人价格。”
东门庆哼了一声道:“一百二十两,一百二十两!这还是熟人价格,也就是说,如果大宗买入,平均下来也可能得一百二十两以上!入货价格就这么高,那我们还赚个屁!算了,不在这里入货!我们另想办法!”
于不辞心中一动,道:“可是要去泉州?”这时他们都已经知道东门庆的身份,因此便希望能在泉州东门家这里打开一个缺口。
但东门庆却殊为不愿!他是很想回泉州,可那必须得衣锦还乡地回泉州!他是想带着威武的船队、大批的手下、无尽的金银回到东门霸面前向他炫耀,向他示威!那样才算是了了他的心愿!若是像现在这样进退维谷,后有日本债主,前乏中国货源,搞不好还得去求东门霸帮忙——那算个什么事?因此东门庆哼了一声,道:“不去泉州!先去月港!”
他便想去寻张维等一干人,心想:“张大哥他们也是一方豪杰,一别经年,我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不知他们的基业如何了。”
他这边才想起张维,便听吴平在舱外叫道:“总舶主!你看我带了谁来!”
门外两个人跟着吴平走了进来,其中和吴平并肩走在一起的年约三十,穿着一身旧布衣——却不是张维是谁?而他身后那人,正是黄拢
东门庆揉了揉眼睛,猛地叫道:“张大哥!”
张维也叫道:“王兄弟!”
好兄弟久别重逢,那份欢喜真是什么也不足以形容,东门、吴平、张维、黄隆当场便拥在一起,许久才分开。黄隆看看东门庆一身的行头,有些艳羡地道:“王兄弟,这才多久没见,你便这般出息了!”
东门庆怔了怔,刚才因欢喜一时没留心其他,这时被黄隆一说,重新打量起两人的衣着服饰,才发现两人穿的实在有够寒酸!尤其是张维,身上那件旧布衣怕还是当年自己才遇上他时穿的,便知道他们二人这两年来只怕实在混得不怎么样。他本来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过刚才还在期盼着张维能有着和自己相仿佛的进步,这时期望陡然落空,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东门庆这两年所取得的进步,虽是依托着整个东海风起云涌的大局势,但就算如此,在旁人看来其崛起之快也是一个奇迹了。张维、黄隆的事业毫无起色,虽说是命运蹇拙,但和东门庆相比反而是正常得多了。
张维此时虽然贫困,但他毕竟是有眼力的人,一见东门庆神色有异,便问:“王兄弟,怎么,你此刻富贵了,就嫌弃我们了?”话竟是直接得令人无法回避!
东门庆苦笑一声,也不委婉,便道:“张大哥这是什么话!嗯,我这次是忽然想起了一件难事,正想到浯屿寻你,看你能否帮得上忙,却不料在这里遇到了张大哥。”
张维一时沉默不语,黄隆一听便有些尴尬,讷讷道:“咱们这两年霉透了!为三餐温饱也难!这次……唉,实是见了吴平,听说了王兄弟你的事情,想来投奔你来着。你如今生意做得这么大了,遇到的难事,怕也不是我们能帮忙的。”
东门庆、于不辞、杨致忠等心中都想:“那是。”
张维却忽然道:“那也未必!我张维如今虽然贫困,但一点志气还是有的!王兄弟有什么困难不妨和我们说说,也许我们能出个主意呢!”
于不辞和杨致忠一听都目视东门庆,示意他不要说出来。要知道东门庆所需货物之巨非同小可,若是消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他急着要买货,这生意可就难做了!
张维看看东门庆这些手下的脸色,再看看东门庆迟疑,怫然道:“王兄弟,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也不用说了!黄隆,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