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胃痛又开始了。一阵一阵。胃里面像是横着一块石头,或者说,那又冷又硬的胃,就是横在他肚子里的一块石头。疼痛使得它尖锐。
马光不知道自己的胃痛和头痛有什么内在联系。它们并不同时出现,但它们就像是他体内的太阳和月亮,此起彼伏,交互更替。一个在日间,一个更多的是在半夜。头痛起来,随便吃什么药都会好,仿佛药物成了大脑必不可少的养分。而胃痛,几乎每聚会一次,都要发作。但他并不认为是吃喝损伤了胃,恰恰相反,是因为胃缺乏营养,才对有营养的食物这样敏感。就像一个人老是阅读那些贫瘠的东西,读到丰富的东西反而消化不了,要排斥了。所以他并不拒绝这些机会。他的胃需要营养,需要适应有营养的东西。
为了减轻疼痛,马光买了些饼干,胃痛的时候就吃上几片。但奇怪的是,吃了反而痛得更厉害。仿佛胃知道饼干不是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它已经见过了世面,休想拿这东西把它糊弄过去。他忽然想起以前在白修洁那里喝过的奶粉。是不是奶粉对胃痛更有效呢?他到商场去看,开始根本没找到。他对商场不熟。后来才在卖食品的柜台里找到。那里散发出一种食品特有的沁凉而甜蜜的香气。但一看价格,他又退缩了。买东西的人不多,这样他就显得很突出。他正鼓足勇气准备上前时,忽然冲进来一个女的,戴着眼镜,看上去像个什么机关里的,她说孩子没奶吃,叫售货员给她拿了一袋奶粉,付了钱匆匆离去。马光脸通红,忙从商场里逃了出来。
他决定到药店去看看。他不想去看医生。在乡下,医院那样的地方,只有得了急病或重病的人会去。他要是去了,别人还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呢。在村子里,一件不幸的事情不但不能换来同情,反而会遭嘲笑。新街有一家药店,看样子开张不久,胃药就摆在进门可见的柜台里,有好几种。卖药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着白大褂,胸前印有“××县医药公司”的字样,皮肤白净,脸上有细密的皱纹。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叫她拿了几种胃药来挑,发现作用都差不多,都是治疗胃溃疡或十二指肠溃疡之类。他挑了好一会儿,弄得对方很不耐烦,他却从里面找到了乐趣。仿佛药品说明书是福音书,或某种治世宝典,只要按章操作,一切便会迎刃而解。刹那间,他很想做一个尝百草的神农。他一下子买了两三种,那女人什么也没说。
他就拿自己的胃做起了实验。他不相信那些药对他的胃有作用。果然,他连着吃了好几天,胃还是那样,到了半夜就紧缩起来,好像要从里面把他一网打尽。他抱着那疼痛,很久睡不着,只好起来看书。这时万籁俱寂,他蜷缩在台灯黄晕的光团里。读着读着,胃开始安静下来。他觉得它在不断地扩张,扩张,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胃病其实是他家的家族病。小时候见父亲吃饭后佝偻着背蹲在那里窝成一团,他还以为父亲是怕冷,后来热天也这样,他就奇怪了,因为父亲明明在出汗。他说爹你怎么啦,父亲不作声,焦黄的脸色变得惨白,额角滚下汗珠。他问母亲,母亲说你爹肚子痛。那时候母亲居然跟他一样,不知道人肚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母亲从没有清晰地描述过她的痛感。她永远也分不清头疼和头痛。肚子痛她也只分得清胸窝痛和肚角痛。她说你爹胸窝痛,喝一杯热水就会好。父亲喝了热水,果然渐渐好起来。有一次,只有马光和父亲两个人在家,父亲又胸窝痛,可瓶里没有热水。父亲的身子越缩越紧,马光害怕了。他想起了麻雀。他捉到过一只麻雀,到了晚上,不知把它放哪儿,便关在桌子的抽屉里,谁知第二天一拉开抽屉,才发现它已经死了。它四足紧抱,怎么也分不开。他怕父亲也变成那只麻雀,想拉他起来,但父亲的身子怎么也拉不直,他越发慌张,末了竟哭了起来。父亲的胃痛后来越来越严重,饭前痛,饭后也痛,经常一言不发躺倒在那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冷清的末日气氛,好像房顶马上要塌下来。为了抵御这个不祥的念头,母亲开始跟父亲吵架。她以为这样,就会把父亲的胃痛吓跑。她说农活这么忙,你竟然还想偷懒,哪个身上没有病痛,我头痛,肩膀痛,肚角痛,腰痛,脚筋痛,那些痛都像麻绳一样,要把我捆起来了,我还不是要做事?父亲挣扎着爬起,趔趄着,抓起农具往田畈里冲去,母亲昂首挺胸跟在他身后。她就是这么一个要强的女人,不许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倒下,哪怕是躺在那里伸个懒腰也不行。家里唯一的那只竹躺椅,被她吊到楼上藏起来了。她要那些桌凳、锄锹之类一个个立正似的站在那里,不能有任何的稍息。她要他们兄妹几个,站有站的样子,坐有坐的样子。村里人喜欢端着饭碗到热闹的地方边吃边说话,马光受到诱惑,也跑了几次,还有一次打破了一只碗,为此他没少挨打。在兄妹们中间,他是挨打最多的,因为他最不听话。一见母亲不作声拿眼睛到墙角找什么,他拔脚便跑。母亲跑不过他,只好干瞪眼。但她不会跳脚,不会拿着瘦竹棍之类到处追他,惹得全村像看戏一样。母亲会忍气吞声。等到晚上,他钻进被窝,正在做梦,却被母亲用瘦竹棍抽醒。她说,你跑啊,跑啊!
父亲说,他的胃就像一张破网,再怎么补也没用了。
父亲又说,人身上有个地方痛不是坏事,给钟紧发条的时候,它肯定也是痛的,越往后紧,它越痛,但不紧它就不走。人身上的病痛就像是给自己紧发条。
条台上那只撞钟,是家里最金贵的东西。父亲每隔十来天就给它紧一次发条。这是父亲最为陶醉的时刻,木刻的脸上水光荡漾。
马光知道,父亲绝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草包,但鉴于家里在村子里的处境,很多时候父亲只能表现得像个草包样。父亲说,堆在村前屋后的草包,任人爬挖踩踏,还是那么金黄浑圆的一团,倒是那些踩踏它的人,从草堆上下来不是抖衣服就是挠痒。经过再三商量,父母决定做两件事,一是至少要送一个孩子读书,二是要买一件村里其他人家没有的东西。马光排行老三,两个哥哥都已经过了读书的年龄,是生产队的半个劳动力了,读书的艰巨而光荣任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父母一定要让他去读书还有另一个原因。据说,他是父母在一次吵架后怀上的,属于激情的产物。父母已经闹别扭了好多天,无论是床下还是床上都是冷战状态。父亲并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长大成人后才知道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买来的。他爹——也就是马光的祖父是他的养父。养父没有孩子,把他买来传宗接代。难怪小时候村里大人看他的眼光总是怪怪的。养父在四十岁不到的时候被蛇咬死了,他的身份便一下子暴露出来了,好像他是藏在石头底下的一条虫子,石头忽然被人搬开,它被强光一照便要抱头鼠窜了。他很快感觉到自己在各方面受到了村里人的排斥。族里开会没人通知他,分什么东西他总是最后,给他的自留地是最远最差没人要的。后来,连称呼他的时候,都要加个姓。按道理,村里人互相称呼,哪用得上加姓,这不跟在屋子里戴草帽或打雨伞一样别扭吗。他每次听别人这样叫他,都觉得心被狠狠刺了一下。他们无非是提醒他不姓这个姓。他结婚时根本没什么人来闹新房,那些喜庆的红对联也显得冷冷清清的。喝喜酒的人把酒倒得满桌都是,吃不完的肉块扔地下喂狗,碗碟也打破了好几只。那些刺耳的声音差点把他折磨出了心脏病。为了靠近村里人,他跟他们推牌九,喝酒,故意输,故意喝醉。可那些人,哪怕头天晚上喝酒跟他抱头搂肩,可第二天在路上碰到了,照样不认识他。他成了村子里多余的人。通过曲折地打听,他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地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有一次,他借外出粜米的机会,直奔那里而去。他走几十里,歇一会儿,又走几十里。他失踪了整整两天。马光母亲像是掉了魂。他再次出现在村口时,眼睛里有了奇异的光亮,村里人的各种目光他都视而不见。见到了老婆,他的目光落到了实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他要带全家离开这里,到他出生的地方去,那里一马平川,风光无限。马光母亲听他细细讲述了那边的情况后,说,风光再好也当不得饭吃,何况那边还不断有人往山里面来,有的弹棉花有的烧窑,他们来了山里就不走了,说平原上人太多,没粮食吃,刚打出来的粮食,都交了。他们一大家人去了吃什么?就这样,父亲一心想着要走,而母亲怎么也不肯。父亲因为心里的目标不能实现,眼睛没有神,干活没有劲。他眼睛看着你,心却飞到了别处。母亲则想用力把他拉回现实。有时,父亲干脆把头低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母亲急得跳脚,恨不得找根绳子从父亲的鼻子或其他什么地方穿过去好把他拉回来。但父亲又不是牛,母亲根本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只好以弱为强撒泼滚地了。
这一招很有效。
在外人看来,似乎是母亲当家,其实并不是这样。只不过母亲性子直,声音大,风火泼辣。实际上她和父亲就像是家里的那只铁瓢和柄,一个碰到东西就响,一个顶多只会闷闷地吼上一声。瓢响着响着就可能破,或者说,破了的瓢更响,而柄是木头的,虽然沉默,但固执倔强。在这场关于到底是走还是不走的拉锯战中,父亲像只秤砣一沉到底,似乎毫无商量的余地,而母亲在拉扯中忽然崩溃。她松开手,在地上打滚哭泣,想用女人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使父亲回心转意。母亲脸上是泪,身上是灰。父亲还没心硬到拂袖而去的地步,他不可能不管。或许,越是沉默的男人越心软。他弯下腰,想把母亲拉起来。母亲是个聪明女人,不会见了台阶不下。若是那样,也许这世上就没有马光了。她一把抱住男人,满腹悲伤,万般柔情,钻进男人怀里放声痛哭,犹如生离死别。父亲的沉默在松动,坍塌。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泪光闪闪,哀婉动人。他抱起母亲走向旁边的草堆,不顾一切。马光便在这电光火石中落地生根了。
这是若干年后马光对于自己生命来由的想象。父亲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决定和母亲一起直面现实。那天,母亲指着屋后冒出的新竹,对父亲说,现在你能看出那是今年的新竹,明年后年你还能看出来么?我们不是这村子里的人,但我们的孩子是。
马光后来读了卡夫卡的《城堡》,竟惊讶地发现他的农民父母,似乎也在实践着卡夫卡的寓言。
为了表明自己是这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父母把马光盛年而死的祖父的坟墓加高了,立上新买的石碑。那石碑是父母花大价钱到城郊找最好的石匠用最好的青石凿的,用板车隆重地拉进村子里来,上面有一行行好看的大字,全家人的名字都作为后人刻在上面。祖父的坟墓十分气派,以至惹起了村里一些老人的羡慕。这让父母赢得了一些尊敬。马光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毅然决定送他去读书。当时,村子里只有少数几个有头面的人家送孩子读书。父母在村里人面前故意说,马光自小瘦弱,干不了重事,只有花冤枉钱送他去读书了。好像送马光去读书是对他乃至对他们整个家庭的一个惩罚。虽然母亲后来有点聪明过了头,说马光生下来不久就抓着包糖的报纸对着上面的字咿咿呀呀,惹得村里个别人不快,因为他读书的成绩在同村的孩子中间是最好的,但马上又被父亲用一件倒霉事遮掩了过去:一只养了多年的猫忽然不见了,全家人学着猫叫找了好几天,最后才在柴屋里找到它僵硬的尸体——后来才知道,父亲演了一出苦肉计。他给那只猫喂了鼠药。
说起来,那只撞钟也是父母冒冒失失买下的。那时他们还年轻气盛。在那些被村里人孤立和排斥的日子里,他们互相安慰,说他们一定要活得比村里所有人都好。想来想去,他们决定买一台撞钟。因为村里其他人家,条件好的也只有普通的闹钟,一只芦花母鸡老在那里啄米,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觉得也不过如此,还要天天紧发条,若哪天忘了,鸡就停下来伸着脖子望着你,而撞钟不一样,它高大威武,手臂那么有力,像个巨人一样,且只要十天半月才紧一次发条。到了钟点,还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到了几点。他们把撞钟买来,放在条台上,并盖上一块红布,像刚娶进门的新娘子一样。这立刻招来了村里人的嫉恨。有人诅咒它被偷走,窗玻璃也忽然破了几块。父母只好把它藏到房间里去。他们为这架撞钟付出的代价,除了几块窗玻璃,还有一只母鸡失踪,大哥马东被谁家的狗咬了一口,门锁里被塞进了火柴棍打不开,只好把它撬掉重新买了一把。
幸运的是,父亲及时生了一场大病。他一连几天拉黑便。别人的屎都臭,他的屎香。刚开始父亲还暗暗高兴,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得道成仙了。但几天后,他站起来头晕,身子发虚,做事没力气。父亲这才慌了,他想,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村里人可就笑死了。他半夜睡不着,竖着耳朵听身体里的动静,母亲问他,他也不作声。后来实在支撑不住了,才呜呜哭起来,跟母亲讲了。母亲赶紧跟他去找大队的赤脚医生铁林。不过他们没有同时出门,而是一先一后,鬼鬼祟祟的。就是到了卫生所,他们也只装作买东西顺路。卫生所旁边是大队唯一的一家小店,店主剃着光头,尖细瘦白,像电影里的特务。母亲刚一开口,铁林医生就摆了摆手,说,晓得了晓得了,胃出血。父亲眼里放光,说,原来这就是胃出血啊。
他们拿着铁林医生开的药,几乎是兴高采烈地往回走。村里胃出血的人可多了。父亲说,这下好了。到了村子里,他逢人就说,他刚从大队里来,铁林医生说他也胃出血了。他终于有了跟村里人平起平坐的资本了。下次胃再痛的时候,他就大摇大摆走到那几个因胃痛晒太阳的人中间去。他们认为胃痛跟身子冷有关系,要多晒太阳。一晒太阳,胃就暖和了,他们也浑身舒坦。而到了暗地方,胃就成了冰坨,成了肚子里的负担。父亲掏出烟来敬大家,故意愁眉苦脸的,说,他又拉黑的了。那些人果然活泛起来。有人关心地问道,又吃了什么硬东西了吧?不能吃硬东西的。父亲说,吃了一碗炒饭,炒得太干了。另一个人说,不能吃炒饭,开水泡饭也不能吃。父亲说,剩饭总是要人吃的,不然怎么办呢?然后,一边跟他们晒太阳,一边交流起胃痛的感受来。一个说他的胃肯定痛出一个洞来了,他吃的东西都漏掉了,不然怎么老不长肉。一个说他的胃肯定痛缩了,痛就像是盐,痛起来就是往胃里撒盐,一撒盐胃就缩,人也跟着缩。一个人说不对,他的胃不是缩,而是成了一个装不满的大叉袋,怎么吃也吃不饱。父亲则说他的胃是条饿狗,在肚子里嚎叫撕咬,连血都被它咬死了,成了黑色的,它快要把他的肚子咬穿了!那几个人就笑起来。
父亲狠狠地说,总有一天,要去把他的胃割掉。那口气,好像它是他和他们的敌人。他就这样成功地让自己和村里人结成同盟,去对付他们共同的敌人:胃。
马光对父亲这种带有表演性质的举动很是不满。但父亲显然已经迷上了他的胃病,它使得他和全家人跟整个村子融为一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留给马光的印象,一是抱着肚子蹲在那里跟村里人一起晒太阳,一是在家里抱着撞钟给它紧发条。父亲的胃出血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一天,他提着裤子从茅厕里出来,大声对母亲说道,他的大便也臭起来了!
后来马光以父亲为原型写了他的第一篇小说。他把它寄给了老安。这时老安已经考上了省城大学的研究生,他读后大为激赏,说他跟省城的文学刊物很熟,要推荐给他们发表。
马光心想,父亲的生存要求,真是低得不能再低。那是一种虫豸样的爬行生活。父亲的生存方式,其实是许多人的生存方式。父亲在村里人面前像个虫豸,村里人从整体上说又何尝不是虫豸呢,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乃至谁让他们有一点尊严,他们反而像穿了一件新衣服似的碍手碍脚很不适应。但往往是,受人践踏的人,也更容易践踏别人。父亲曾经说,只有在痛的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活着。奇怪的是,现在他也有了这样的感受。如果说胃痛是形而下的话,那么头痛就属于形而上了。因为疼痛,他神清气爽,当它们折磨他的时候,他忽然找到了自己和父亲乃至许许多多的人之间的一条秘密通道。他在疼痛里享受疼痛,他在疼痛里众人皆醉他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