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少年中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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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论毅力 (1)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圣哉斯言,圣哉斯言!欲学为“人”者,苟非于此义笃信死守,身体而力行之,虽有高志,虽有奇气,虽有异才,终无所成。

人治者,常与天行相搏,为不断之竞争者也。天行之为物,往往与人类所期望相背,故其反抗力至大且剧。而人类向上进步之美性,又必非可以现在之地位而自安也。于是乎人之一生,如以数十年行舟于逆水中,无一日而可以息。又不徒一人为然也,大而至于一民族,更大而至于全世界,皆循兹轨道而日孜孜者也。其希望愈远,其志事愈大者,其所遭拂戾之境遇必愈众。譬犹泛涧沚者与行江河者与航洋海者之比例,其艰难之程度,恒与其所历境界之广狭相应,事理固然,无足怪者。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而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客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于其终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

盘根错节之既破,而遂有应刃而解之一日。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以为是殆幸运儿,而天有以宠彼也;又以为我蹇于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讵知所谓蹇焉幸焉者,彼皆与我之所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与否,即彼成我败所由判也。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参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容以容度其顺;我则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箦,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人不可无希望,然希望常与失望相倚,至于失望,而心盖死矣。养其希望勿使失者,厥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气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者足恃。昔摩西古代之第一伟人也,彼悯犹太人受轭于埃及也,是其志之过人也。然其携之以出埃及也,始焉犹太人不欲,经十余年乃能动焉;既动矣,而埃及人尼之截之,经十余战乃能出焉;既出矣,而所欲至之目的不得达,彷徨沙漠中者又四十年焉。使摩西毅力稍不足,或于其初也,见犹太人之顽固难动,而灰其心焉;于其中也,见埃及人之强悍难敌而灰其心焉;于其终也,见迦南乐土之艰险不易达,而灰其心焉。苟有一者,则摩西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哥伦布,新世界之开辟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陆,是其识之过人也。然其早年,丧其爱妻,丧其爱子,丧其资财,穷饿无聊,行乞于巿,既而游说于豪贵,豪贵笑之;建白于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

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余日不见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归,从而尼之挠之者不下十数次,乃至共谋杀其身饮其血,使哥伦布毅力稍不足,则初焉以穷困而沮,继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继焉以艰难而沮,终焉以险祸而沮,苟有一者,则哥伦布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巴律西,法兰西著名之美术家也,尝悯法国磁器之粗拙,欲改良之,筑灶以试验者数年,家资尽罄,再筑灶而益以薪,又复失败。已无复三度筑灶之资,犹复集土器三百余,附窑以试验之,历一日夜不交睫,曾无尺寸功,如是者殆十年。卒为第四度最后之大试验,乃作灶于家,砖石筑造,皆躬自任,阅七八月,灶始成,乃抟土制器,涂药入灶,火热一昼夜间,坐其旁以待旦,其妻持朝食供之,终不忍离。至第二日,质终未融,日沉西,又不去,待之。于是蓬首垢面,憔悴无人形。如是者越三日四日五日六日,相续至七日,未一假寐,而功遂不就。自兹以往,调新质而捣炼之,坐守十余日二十日以为常。最后一度,质既备,火既焚,热既炽,功将成矣,薪忽告竭,而火又不能减也。

巴律西爽然自失,伤其功之将堕,乃拔园篱之本以代之,犹不足,碎其桌及椅投诸火,犹不足,碎其架,犹不足,碎其榻,犹不足,碎其门,妻子以为狂,号于室而奔告其邻,未几,所烧之质遂融,色光泽,俨然良器矣。于是巴律西送其至困极苦之生涯于此器者,已十八年。使巴律西毅力稍不足者,则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维尔德,创设海底电线之人也,彼其拥巨万之赀,倾心以创此业,欲自美至英,超海以通电信,请助于英政府,几经哀求,始见许。而美国议院为激烈之反对,其赞助仅以一票之多数得通过,亦既困难极矣。及其始敷设也,第一次至五百里而失败,第二次至二百里,以电流不通而失败;第三次将告成矣,而所乘之军舰,又以倾射不能转运,线亦中断。第四次以两军舰,一向爱尔兰,一向尼科德兰,相距三里,线仍断。第五次再试,则两舰距离八十里,电流始通,又突失败。监督诸员皆绝望,资本家亦有悔志。第六次至海上七百里地名落鞠者,电信始通,谓已成矣。既而电流忽突然停止,又复失败。

第七次更别购良线,建设至距尼科德兰六百里处,将近结果,线又断。此大业遂阅一年有奇,而维尔德之家资已耗尽矣。犹复哓音瘏口,劳魂瘁形,游说英美之有力者,别设一新公司而功乃始就,至今全地球食其利。使维尔德毅力稍不足者,则虽历一次二次乃至三四五六七八次,其终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此其最著者也。乃若的士黎礼,四度争议员选举不第,而卒为英名相;加里波的,五度起革命军不成,而卒建新意大利;士提反孙之作行动机器也,十五年始成;瓦德之作蒸气机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鸠之《万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亚丹之《原富》,十年始成;达尔文之《种源论》,十六年成;吉朋之《罗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倭斯达之《大辞典》,三十六年始成;马达加斯加之传教师,十年始得一信徒;吉德林之传教于缅甸,拿利林之传教于中国,一则五年,一则七年,乃得一信徒。由此观之,世无论古今,业无论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显于世而传于后者,岂有一不自坚忍沉毅而来哉?又不徒西国为然也。

请征诸我先民,勾践之在会稽也,田单之在即墨也,汉高之在荥阳、成皋也,皆其败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张骞之使西域也,濒于死者屡,往往不食数日乃至十数日,前后历十三年,而卒宣汉威于域外。使骞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刘备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荆州而又蹶;年将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业。使备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元奘以唐国师之尊,横葱岭,适印度,猛兽困之,瘴疠困之,饥渴困之,语言之不通困之,卒经十七年,尽学其正法外道,归而弘布于祖国。使元奘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且勿征诸远,即最近数十年来威德巍巍照耀环宇,若曾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时之困心衡虑,宁复可思议?饷需则罗掘不足[ 《与李小泉书》云:“仆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助,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欲放手一办,辄复以此阻败,只恼人耳。”又《复骆中丞书》云:“捐输一事,所托之友所发之书盖已不少,据称待至岁暮,某处一千,某处五百,俱可按籍而索,事虽同乎水中之月,犹冀得乎十分之五,一经摇动,则全局皆空。”云云,盖当时以乡绅办团,只恃捐输不仰帑藏故也——作者原注。

],兵勇则调和两难[ 文正在衡初办团时,标兵疾之,至闯入公所与之为难,文正仅以身免。其文集中书札卷二《与王璞山书》、《上吴甄甫制军书》各篇苦情如诉,词多不录——作者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