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由霸者之摧荡。霸者之有天下也,定鼎之初,即莫不以偃武修文为第一要义。夫振兴文学,宁非有国之急务?乃必先取其所谓武者而偃之,彼岂果谓马上得之者,必不能马上治之哉?又岂必欲销兵甲,兴礼乐,文致太平以为美观也哉?霸者之取天下,类皆崛起草泽,间关汗马,奋强悍之腕力,屈服群雄而攫夺之。彼知天下之可以力征经营,我可以武力夺之他人者,他人亦将可以武力夺之我也,则日讲滕缄扃鐍之策,务使有力者不能负之而趋。故辇毂之下,有骁雄之士,强武有力之人,以睥睨其卧榻之侧,则霸者有所不利;草泽之下,有游侠任气之风,萃材桀不驯之徒,相与上指天,下画地,嚣然以材武相竞,则霸者尤有不利。既所不利,则不能不去之以自安。去之之术有二:其先曰“锄”。一人刚而万夫皆柔,一人强而天下皆弱,此霸有天下者之恒情也。其敢不柔弱者杀无赦。
虽昔日所视为功狗,倚为长城者,不惜翦薙芟荑,以绝子孙之患。其敢有喑呜叱咤、慷慨悲歌于田间陇畔者,则尤触犯忌讳,必当严刑重诛,无俾易种。秦皇之销铸锋鍉,汉景之狝艾游侠,汉高、明太之葅醢功臣,殆皆用锄之一术矣。然前者僵仆,后者愤踊,锄之力亦将有所穷也,乃变计而用“柔”之一术。柔之以律令制策,柔之以诗赋词章,柔之以帖括楷法,柔之以簿书期会。柔其材力,柔其筋骨,柔其言论,乃至柔其思想,柔其精神。尽天下之人士,虽间有桀骜枭雄者,皆使之敝精疲神、缠绵歌泣于讽诵揣摩、患得患失之中,无复精神材力以相竞于材武,不必僇以斧钺,威以刀锯,而天下英雄尽入彀中,无复向者喑呜叱咤、慷慨悲歌之豪气。一霸者起,用此术以摧荡之;他霸者起,亦用此术以摧荡之。经二十四朝之摧陷廓清,士气索矣,人心死矣,霸者之术售矣。呜呼!又岂料承吾敝者别有此狞猛枭鸷之异族也!
四由习俗之濡染。天下移人之力,未有大于习惯者也。西秦首功,而女子亦知敌忾;斯巴达重武,而妇人亦能轻死。夫秦与斯巴达之人,岂必生而人人有此美性哉?风气之所薰,见闻之所染,日积月累,久之遂形为第二之天性。我中国轻武之习,自古然矣。鄙谚有之曰:“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故其所谓军人者,直不啻恶少无赖之代名词;其号称武士者,直视为不足齿之伧父。夫东西诸国之待军人也,尊之重之,敬之礼之,馨香尸祝之;一入军籍,则父母以为荣,邻里以为幸,宗族交游以为光宠,皆视此为人生第一名誉之事。
唯东西人之重视之也如此,故举国人之精神,莫不萃于此点,一切文学、诗歌、剧戏、小说、音乐,无不激扬蹈厉,务激发国民之勇气,以养为国魂。惟我中国之轻视之也如彼,故举国皆不屑措意,学人之议论,词客所讴吟,且皆以好武喜功为讽刺,拓边开衅为大戒,其所谓名篇佳什,类皆描荷干从军之苦况,咏战争流血之惨态,读之令人垂首丧志,气夺神沮。至其小说、戏剧,则惟描写才子佳人旖旎冶谍之柔情;其管弦音乐,则惟谱演柔荡靡曼亡国哀思之郑声。一群之中,凡所接触于耳目者,无一不颓损人之雄心,销磨人之豪气。恶风潮之所漂荡,无人不中此恶毒,如疫症之传染,如肺病之遗种。虽有雄姿英发之青年,日摩而月刓之,不数年间,遂颓然如老翁,靡然如弱女。呜呼!群俗者冶铸国民之炉火,安见颓废腐败之群俗,而能铸成雄鸷沉毅之国民也?
凡此数者之恶因,皆种之千年以前,至今日结此一大恶果者也。且夫人之所以为生,国之所以能立,莫不视其自主之权。然其自主权之所以保全,则莫不恃自卫权为之后盾。人以恶声加我,我能以恶声返之;人以强力凌我,我能以强力抗之,此所以能排御外侮,屹然自立于群虎眈眈、万鬼睒睒之场也。然返人恶声,抗人强力,必非援据公法、樽俎折冲之所能为功,必内有坚强之武力,然后能行用自卫之实权。我以病夫闻于世界,手足瘫痪,已尽失防护之机能,东西诸国,莫不磨刀霍霍,内向而鱼肉我矣。我不速拔文弱之恶根,一雪不武之积耻,二十世纪竞争之场,宁复有支那人种立足之地哉!然吾闻吾国之讲求武事,数十年矣。购舰练兵,置厂制械,整军经武,至勤且久;然卒一鐕而尽者何也,曰:彼所谓武,形式也;吾所谓武,精神也。无精神而徒有形式,是蒙羊质以虎皮,驱而与猛兽相搏击,适足供其攫啖而已。诚欲养尚武之精神,则不可不备具三力:
一曰心力。西儒有言曰:“女子弱也,而为母则强。”夫弱女何以忽为强母,盖其精神爱恋,咸萃于子之一身。子而有急,则挺身赴之,虽极人生艰险畏怖之境,壮夫健男之所却顾者,彼独挥手直前,尽变其娇怯袅娜、弱不胜衣之故态。彼其目中心中,止见有子而已,不见有身,更安见所谓艰险,更安见所谓畏怖!盖心力散涣,勇者亦怯;心力专凝,弱者亦强。是故报大仇,雪大耻,革大难,定大计,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谋,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张子房以文弱书生而椎秦,申包胥以漂泊逋臣而存楚,心力之驱迫而成之也;越之沼吴,楚之亡秦,希腊破波斯王之大军,荷兰却西班牙之舰队,亦莫非心力之驱迫而成之也。呜呼!境不迫者心不奋,情不急者力不挚。曾文正之论兵也,曰:“官军击贼,条条皆是生路,惟向前一条是死路;贼御官军,条条皆是死路,惟向前一条是生路。官军之不能敌贼者以此。”今外人逼我,其圈日狭,其势日促,直不啻以百万铁骑,蹙我孤军于重围之中矣,舍突围向前之一策,更无所谓生路。虎逐于后,则懦夫可蓦绝涧;火发于室,则弱女可越重檐。吾望我同胞激其热诚,鼓其勇气,无奄奄敛手以待毙也!
一曰胆力。天下无往非难境,惟有胆力者无难境;天下无往非畏途,惟有胆力者无畏途。天岂必除此难境畏途以独私之哉?人间世一切之境界,无非人心所自造。我自以为难以为畏,则其心先馁,其气先慑,斯外境得乘其虚怯而窘之。若悍然不顾,其气足以相胜,则置之死地而能生,置之亡地而能存。项羽沉舟破釜以击秦,韩侯背水结阵以败楚,彼其众寡悬殊,岂无兵力不敌之危境哉?然奋其胆力,卒以成功。讷尔逊曰:“吾不识畏为何物。”彼其平生阅历,岂无危疑震撼之险象哉?然奋其胆力,卒以成功。
自古英雄豪杰,立不世之奇功,成建国之伟业,何一非冒大险,夷大难,由此胆力而来者哉?然胆力者,由自信力而发生者也。孟子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国之兴亡亦然。不信之人,而信之己,国民自信其兴则国兴,国民自信其亡则国亡。昔英将威士勒之言曰:“中国人有可以蹂躏全球之资格。”我负此资格而不能自信,不能奋其勇力,完此资格,以兴列强相见于竞争之战场,惟是日惧外人之分割,日畏外人之干涉,不思自奋,徒为恇怯,彼狞猛枭鸷之异族,宁以我之恇怯而辍其分割干涉邪?呜呼!怯者召侮之媒,畏战者必受战祸,惧死者卒蹈死机,恇怯岂有幸也!孟子曰:“未闻以千里畏人。”吾望我同胞奋其雄心,鼓其勇气,无畏首畏尾以自馁也!
一曰体力。体魄者,与精神有切密之关系者也。有健康强固之体魄,然后有坚忍不屈之精神。是以古之伟人,其能负荷艰钜,开拓世界者,类皆负绝人之异质,耐非常之艰苦。陶侃之习劳,运甓不间朝夕;史可法之督师,七日目不交睫;拿破仑之治军,日睡仅四小时;格兰斯顿之垂老,步行能逾百里;俾士麦之体格,重至二百八十余磅,其筋骸坚固,故能凌风雨,冒寒暑,撄患难劳苦,而贯彻初终。彼鞑靼之种人,斯拉夫之民族,亦皆恃此野蛮体力,而遂能钳制他族者也。德皇威廉第二之视学于柏林小学校,其敕训曰:“凡我德国臣民,皆当留意体育。苟体育不讲,则男子不能负兵役,女子不能孕产魁梧雄伟之婴儿。人种不强,国将何赖?”故欧洲诸国,靡不汲汲从事于体育。
体操而外,凡击剑、驰马、踘蹴、角抵、习射击枪、游泳竞渡诸戏,无不加意奖励,务使举国之人,皆具军国民之资格。昔仅一斯巴达者,今且举欧洲而为斯巴达矣。中人不讲卫生,婚期太早,以是传种,种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后,终日伏案,闭置一室,绝无运动,耗目力而昏眊,未黄耇而骀背;且复习为娇惰,绝无自营自活之风,衣食举动,一切需人;以文弱为美称,以羸怯为娇贵,翩翩年少,弱不禁风,名曰丈夫,弱于少女;弱冠而后,则又缠绵床笫以耗其精力,吸食鸦片以戕其身体,鬼躁鬼幽,跶步欹跌,血不华色,面有死容,病体奄奄,气息才属,合四万万人,而不能得一完备之体格,呜呼!其人皆为病夫,其国安得不为病国也!以此而出与狞猛枭鸷之异族遇,是犹驱侏儒以斗巨无霸,彼虽不持一械,一挥手而我已倾跌矣。呜呼!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吾望我同胞练其筋骨,习于勇力,无奄然颓惫以坐废也!
呜呼!今日之世界,固所谓“武装和平”之世界也。列强会议,日言弭兵,然左订媾和修好之条约,右修扩张军备之议案。盖强权之世,惟能战者乃能和。故美国独立他洲,素不与闻外事者也,然近年以来,日增军备,且尽易其门罗主义,一变而为帝国主义。盖欧洲霸气横决四溢,苟渡大西洋而西注,则美国难保其和平,故不能不先事预防,厚内力以御之境外。夫欧洲诸国,势均力敌,欧洲以内,既无用武之地矣。然内力膨胀,郁勃磅礴而必求一泄,挟其民族帝国主义,日求灌而泄之他洲。我以膏腴沃壤,适当其冲,于是万马齐足,万流汇力,一泄其尾闾于亚东大陆。
今日群盗入室,白刃环门,我不一易其文弱之旧习,奋其勇力,以固其国防,则立羸羊于群虎之间,更何术以免其吞噬也!呜呼!甲午以来,一败再败,形见势绌,外人咸以无战斗力轻我矣。然语不云乎:一人救死,万夫莫当。彼十九世纪之初期,法兰西何尝不以一国而受全欧之敌,然拿破仑率其剽悍之国民,东征西击,卒能取威定霸,奋扬国威。彼四十余万之法人,乃能蹴踏全欧;我以十倍法人之民族,顾不能攘外而立国,何衰惫若斯之甚也?《诗》曰:“天之方蹶,无为夸毗。”柔脆无骨之人,岂能一日立于天演之界?我国民纵阙于文明之智识[ 今多写为“知识”——编者注。
],奈何并野蛮之武力而亦同此消乏也?呜呼!噫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