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屈原,应该拿他的自杀做出发点。屈原为什么自杀呢?我说,他是一位有洁癖的人,为情而死。他是极诚专虑的爱恋一个人,定要和他结婚;但他却悬着一种理想的条件,必要在这条件之下,才肯委身相事。然而他的恋人老不理会他!不理会他,他便放手,不完结吗?不不!他决然不肯!他对于他的恋人,又爱又憎,越憎越爱,两种矛盾性日日交战,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单相思”的爱情!他的恋人是谁?是那时候的社会。
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九歌》中《山鬼》一篇,是他用象征笔法描写自己人格。其文如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貍,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艰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常说:若有美术家要画屈原,把这篇所写那山鬼的精神抽显出来,便成绝作。他独立山上,云雾在脚底下,用石兰、杜若种种芳草庄严自己,真所谓“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一点尘都染污他不得。然而他的“心中风雨”,没有一时停息,常常向下界“所思”的人寄他万斛情爱。那人爱他与否,他都不管;他总说“君是思我”,不过“不得闲”罢了,不过“然疑作”罢了。所以他十二时中的意绪,完全在“雷填填、雨冥冥、风飒飒、木萧萧”里头过去。
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他说:“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远游》)他一面很达观天地的无穷,一面很悲悯人生的长勤,这两种念头,常常在脑里轮转,他自己理想的境界,尽够受用。他说:“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远游》)这种见解,是道家很精微的所在;他所领略的,不让前辈的老聃和并时的庄周。他曾写那境界道:“经营四荒兮,周流六漠。上至列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廖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远游》)然则他常住这境界翛然自得,岂不好吗?然而不能。他说:“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离骚》)他对于现实社会,不是看不开,但是舍不得。他的感情极锐敏,别人感不着的苦痛,到他脑筋里,便同电击一般。他说:“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晨向风而舒情。……”(《远游》)又说:“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一朵好花落去,“干卿甚事?”但在那多情多血的人,心里便不知几多难受。屈原看不过人类社会的痛苦,所以他“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社会为什么如此痛苦呢?他以为由于人类道德堕落。所以说:“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固时俗之从流兮,又孰能无变化?览椒兰其若此兮,又况揭车与江蓠?”(《离骚》)所以他在青年时代便下决心和恶社会奋斗。常怕悠悠忽忽把时光耽误了。他说:“汩余若将不及兮,恶年岁之不吾与。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也。”(《离骚》)要和恶社会奋斗,头一件是要自拔于恶社会之外。屈原从小便矫然自异,就从他外面服饰上也可以见出。他说:“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被明月兮珮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涉江》)又说:“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离骚》)庄子说:“尹文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当时思想家作些奇异的服饰以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说:“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又说:“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又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涉江》)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赌咒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胁。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离骚》)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着堕落下去。所谓“众芳芜秽”,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
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够“及前王之踵武。”(《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抽思》)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所以他说:“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君》)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沉痛的一段是:“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惜诵》)他年少时志盛气锐,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他曾写自己心理的经过,说道:“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惜诵》)他受了这一回教训,烦闷之极。但他的热血,常常保持沸度,再不肯冷下去。于是他发出极沉挚的悲音。说道:“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离骚》以屈原的才气,倘肯稍为迁就社会一下,发展的余地正多。他未尝不盘算及此,他托为他姐姐劝他的话,说道:“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曰:“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余听?……”(《离骚》)又托为渔父劝他的话,说道:“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醨?”(《渔父》)他自己亦曾屡屡反劝自己,说道:“惩于羹者而吹韲兮,何不变此志也?欲释阶而登天兮,犹有曩之态也。”(《惜诵》)说是如此,他肯吗?不不!他断然排斥“迁就主义”。他说:“刓方以为圆兮,常度未替。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玄文处幽兮,蒙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兮,固常态也。”(《怀沙》)他认定真理正义,和流俗人不相容,受他们压迫,乃是当然的。自己最要紧是立定脚跟,寸步不移。他说:“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橘颂》)他根据这“独立不迁”主义,来定自己的立场,所以说:“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垢。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离骚》)易卜生最喜欢讲的一句话:All or nothing(要整个,不然宁可什么也没有)。屈原正是这种见解。“异道相安”,他认为和方圆相周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中国人爱讲调和,屈原不然,他只有极端:“我决定要打胜他们,打不胜我就死。”这是屈原人格的立脚点,他说也是如此说,做也是如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