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盛世的雪花纷纷扬扬持续了数日,北地燕都,绵延皇城金阙皆是苍茫茫的银装素裹。
雪终于停下来的时候,阴霾许久的天空渐渐透出一丝澄亮的水蓝,渐渐地那些攒集私语的铅灰色云块被长风垂散,显露出背后隐藏的大片大片的净蓝,净得如水晶,蓝的像海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萧萧寒风吹过,我独立高楼,望着穿破云层喷薄而出的一轮旭日,嘴角绽出浅浅的笑。
红日如金,总会融化这千里雪寒。
“哎呀,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暖光初融,刚刚驱散身上的几分清寒,便听到脚步踩上阁楼木梯蹬蹬的声音。
一个穿着青色棉袍子的妇人探出头来,略显肥胖的脸上挤出无奈:
“快点跟我回浣衣局去,玄胤宫的赵公公过来了,指名要你给皇上洗龙袍。”
“给皇上洗龙袍?”我皱起眉头,低头看着自己连日来被糟践的红肿不堪的双手,嘴角却浮出冷笑,道:
“皇上的龙袍什么时候轮到我一个无阶无品的贱婢来洗?不是有专门为皇上浣衣的女官么?”
南恒隐向有洁癖,浣衣局特设净御室,选的都是些干净漂亮又能干的年轻宫女专门为其浣熏衣物。
在浣衣局,人人视能入净御室为帝浣衣为荣,我这样一个低入埃尘的贱婢怎有资格为盛锦帝服务?
青袍的妇人是浣衣局的管事宫女,并不知我原本身份,只当我是某个罪臣的家眷被贬至此。
她一把拽住我的袖子,将我往楼下扯:
“皇上的圣命,谁敢违抗?快些走,得罪了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可不是闹着玩的。”
抗扭不过,终究是踩着积雪回到了浣衣局。
大片初融的雪斑驳染污,浣衣局的院子里几个宫女内侍正围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内侍形容卑躬。
形貌精干锦衣太监的正是赵九,见我被人拉着胳膊踉踉跄跄地踏着雪水跑过来,面色立刻缓了缓,微微朝我屈了身子。
管事宫女见我僵着脊背站在那里不动,一用力将我粗暴地按了下去,谄笑道:
“这柳儿灵巧能干做活细致,赵公公把皇上的龙袍交给他洗,必然出不了岔子。”
女人粗糙的手揪住我的衣领,我咬着嘴唇紧盯着赵九身侧小内侍手中的一叠玄金衣物。
赵九皱了眉头,冷喝道:
“拿开你的手,以后对柳姑娘客气点。”
柳儿,柳姑娘。
这就是我如今的称呼,当红尘流转一切归回原点,我不过是一个姓柳名烟裳的弱女子。
女人讪讪放开手,赵九对我轻笑道:
“可否请柳姑娘借一步说话。”
浣衣局的后庭有一处简园,稀疏生着几株红梅,这些天每当我洗完一大堆衣服然后穿上青灰色的宫女棉袍走到这里的时候,总会在那几株梅树下坐上一阵子。
发发呆,想想心事。
看看狭小如井的天空,是不是余生就要在此度过。
“皇上十分挂念娘娘。”
刚在简园站定,赵九便迫不及待地说。
我立在梅树下,拿手轻轻掸去血红梅瓣上的积雪,笑得轻蔑:
“赵公公,这只有柳儿,没有娘娘。”
南恒隐挂念我?
他会很乐意看到我如今的落魄模样。
先以软磨,许我皇后之位,施我万般柔情恩宠;后以硬施,将我贬作贱婢,没日没夜地将一双纤纤素手浸如刺骨的冷水之中。
然后再派人来予以示好,打探我的反应。
我还不会这么快就束手投降。
“噢,倒是怎么个挂念法?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指尖慢慢抖掉花瓣上的雪,那殷红的梅如鲜血一样刺目。
我轻轻笑起来,其实心中无比乏力。
这样的生活,到底是煎熬。从一国之后陡然落至奴婢,这其中所经受的巨大落差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而事实上,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强。
不过是短短数日,我的身子已经快经受不住。白天洗衣晾衣手脚不停,晚上与一群粗使宫婢挤在一间屋子里,气味掺杂,阴冷潮寒,更要忍受周围那些人的排挤和欺负。
可是我只能忍,忍咽下这些艰难屈辱,来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做着无声的对抗。
赵九臂挽拂尘,走到我身畔,叹息道:
“皇上这两日染了寒疾,已经两天没有上朝了。”
南恒隐病了么?
以为他那样的人,必定坚强的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百病不侵。
我手下用力,满树红梅零散的花瓣和着洁白积雪簌簌而下,落了一身。
他死了才好。我心里恨恨地想,转身对赵九道:
“赵公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皇上不会无聊到巴巴让你送了龙袍要我来洗。”
赵九干笑了两声道:
“是为册封皇后的事,圣旨已拟好多日,画妃也已诞下小公主,如今只欠一样东西,便可行册封大典。”
”小公主?”
我一惊,不是听说画清芳诞下的是个男孩么?
“不是说是个皇子么?”
赵九摇首叹气道:
“你当夜昏迷,天一亮便被送到浣衣局,自然不晓得画妃娘娘那晚所诞的竟是一双龙凤胞胎,可惜先出生的小皇子竟然没活到两个时辰……便夭折了……”
小皇子……夭折了?
我一阵头晕,忙扶住梅树的枝干,定了定心神,又向赵九道:
“皇上金口御言,已经宣旨册封画妃为后,这个不会变吧?”
画清芳竟遭此打击,若此时南恒隐以她未诞下皇子为由,不肯立后,我也无言辩驳了。
幸亏赵九说,皇上答应的话,自然不能更改。
我放下心,道:
“册封大典自然该尽早举行,你说欠的那样东西是什么?”
赵九敛紧了双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吐出四个字:
“传国玉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