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锁宫恨:寂寞当年萧鼓
7306000000204

第204章

萧萧轻雪打寒窗,梦断昭阳。

几许梦回,总是梦见她,双目莹泪,撕心裂肺,单薄娇弱的身躯瑟瑟抖在疾烈的野风中,伸开双臂时像一只愤怒而悲伤的斑斓彩蝶:

“你答应过我,放他走,放他走!”

我心痛,而后惘然。

裳儿,你爱的人,不一直是我么?

可在那一瞬,你张臂站在悬崖上护着绯衣如血身中数箭的他,表情凛冽,目光痛楚。

我才幡然醒悟:裳儿,原来你爱他。

你堕崖,是他救你,殒身丧命,从此这世上少了一抹飘飘玄衣如夜,从此我失去了这世间唯一的骨肉同胞。

若说无意杀他,倒是显得伪善,我知道情势至此,南清夜只能放手一搏,将从前毫不在乎甚至避而弃之的东西,一一夺回来。

我想夺回我的江山,我想重新找回我的爱。

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错失之后方知悔恨是如何搅得人痛彻心扉,夜夜难成眠,漏断人静,我听着子规啼血,一遍一遍唤着的,是归来,归来。

归来兮,烟裳魂。

当他撒手坠下悬崖,我听到裳儿凄厉的呼喊,我知道她一定是后悔了,后悔赴了我的约,后悔害死了他。

我也后悔,明明是想给她幸福,却予了她永生不灭的痛楚。

从一开始,我给她的爱,就不如他来的透彻痛快。

舞衣翩跹的女子清灵婉素,嫩喉曼舞,月光竹林之下倾心相予;鸾喜之日共结连理,她娇羞似莲,却盈着凄婉幽怨的哀伤;流梦池中春情旖旎,她热情欢然,徐徐盛放,可我险些忽略掉,她眼中脸上始终挥不去的淡淡隐殇。

或许,我早就看到了,或许我只是不确定自己对这个如烟似柳轻盈如裳的女子,究竟是爱,抑或不爱。

常常我会将她当做少年时的那抹碧影,恍惚之际她亦有觉察,旁敲侧击地问起碧衣芙蓉,绿芙园的满地绿波。

每每至此,我便烦躁,我怕被揭起旧伤疤,我怕少年时犯下的错误会再一次地在时光中接受拷问和惩罚。

我不说,我微笑,我转身而去,即便看见了你眼中的落寞和伤心,可我依旧狠心离开。

我对你的爱,像手中牵着的纸鸢,一线斜飞,你在天上,我在地面,每每你欲扑向我的怀里,而我只会让风将你吹得更远。

若即若离,裳儿,请原谅我对你,没有把握的爱。

请原谅我曾经分不清,我爱的是你,还是我的少年记忆。

总之,是我,冷了你的心。

而当我渐渐褪去了那些芙蓉旧影,渐渐迷恋上这抹清灵烟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你眼里的那些喜怒哀伤,你的偶尔波光流光,不仅仅只在我的身上。

甚至在某一天,我突然发现原来你的身早已属于了别人。

隐在大雨中抱着你从野外回来的那一晚,你不知我的心有多痛,也是那一晚,我知道了你怀的不是我的孩子,你和隐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单纯。

烟裳,我确信你不爱他,所以你才会对我那么紧张在意又有些莫名疏离,而这时的我,竟然发现自己已经深深爱上了你。

对,爱上的是你,柳烟裳,而不是任何一抹别人的影子。

可是我爱你,却保护不了你。

眼看着你,在深宫之中斡旋博弈,眼看着你一次次地痛着走着,流着血笑着,伤身灭敌,卑微而又骄傲地向我索取着所谓的爱和温暖。

可是,南清夜,总是让你失望。

晚雪潇寒,绵绵城阙幽深,我独立皇城之巅,俯瞰苍生无限,白雪皑皑掩了琉璃金瓦,唯见一片寂寞城池。

也许是的,除了我,你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让你幸福。

隐堕崖之后,我明知你意念灰凉,却仍旧不肯死心,你要独居江南,我跑去寻你,殷殷恳求你回来,做我的皇后,做我的妻,我依然记得对你的誓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你断然拒绝,你的肚里又有了他的孩子,你说那是你活在世间的唯一想念。

你说我有了后宫佳丽三千,皇子公主往后亦会绵延不已,我哑口无言。是的,崔绿珠为我生下了孩子,这个貌如绿芙个性婉柔的女子,从一开始别有用心的接近,到最后的死心塌地,我已然再无法将她舍弃。

宫倾之日,我被柳明海所救,而传国玉玺并未被我带走,因为在不久之前,那玉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只是一直缄口不言,我想那玉玺定是被人送到了隐的手里。

曾经,我怀疑过,拿走玉玺的人,会是你,柳烟裳。

可是最后的最后,柳明海派的人将绿珠救出来,那个女子终于坦陈自己爱上了我,并且将一早藏起准备交予恒王的华初玉玺还到我的手里。

是绿珠给了我再一次崛起的筹码和希望。

也许我不爱她,但是我亦不能狠心到,不要她。

也正是因为我纳了绿珠,在隐堕崖之后,朝中有了带头支持我的势力,那便是恒王之前的心腹,后来接替画谨风将军手握重权的崔明籍。

绿珠既为我妃,崔明籍便不遗余力地煽动那些曾经力挺南恒隐,效忠华初国的臣子大将们,支持我复朝为帝,加之昼月国违反盟约大举入侵,朝中急需帝王立威,仁诚太后与西南侯穆氏虽对我满心怨愤,却无奈国难当头,御敌为要,念及我为华初皇室仅余血脉,只得让步尊我为帝王。

复位之后,我即刻找到因立后之争与南恒隐发生矛盾而被卸去兵权的画谨风,将崔明籍手中兵权转于画谨风,封其为忠国大将,率军击退昼月敌兵。

我深知画谨风一生戎马,视沙场点兵叱咤马背为生命,他又一心为国,若以兵权予之,其必不计前嫌,为我所用。

果然,画家军一出,深明大义的仁诚太后又调动部分西南穆家军,两支精锐之师分路而下,一举歼退昼月敌国,彻底断绝了侵国之忧患。

杀了曾经被我唤作朋友的朔其格,毁了我亲手与昼月国主立下的盟约,手中一旦握了天下,便沾染了鲜血尘埃,我已不是那个月下无尘的白衣少年,一双纤纤净手,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可以在月下花前,为你抚干眼角的泪痕。

裳儿,如果你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不会喜欢。

我也不喜欢了,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繁务缠身,浑浑噩噩,也笑,也怒,也曾流连酒中花前,可看着那些美人歌舞,每一个身影都像你,那些浅笑轻愁,每一瞥都是你的眉上心间。

我始终不肯接受你已死去这个事实,我始终相信,你还在,你在红尘世间,你在茫茫人海,你在某一个花开四涯清泉高唱的世外桃源里,抚琴轻吟,翩翩起舞。

我会很欣慰,你的身边必然会有一个他,玄衣墨影,凤目含笑,吹笛而和。

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一身,飘飘洒洒的白蝶如你,我捂住越发绞痛的心口,遏制不住地想你。

有人跑过来将摇摇欲坠的我扶起来,说:

“皇上,东方先生他不肯来。”

呵呵,我笑出声来,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血来,雪地里嫣然盛开红梅一树,宫人惊惧,喊道:

“皇上保重龙体。”

这样的日子还能熬得了多久,我其实也倦了,亦不如早早去了,或许轮回之中能与他们相见。

我以病重为由遣人去江南请东方千悦入宫,没想却还是遭到了拒绝。

他怨我,他不肯原谅我。

他怪我,这一生负了裳儿。

他爱她,我知道。

所以才会那么无怨无悔地流落江南,一人行医独养孤儿,烟裳和恒隐的孩子,他爱惜的像自己的骨肉。

一晃眼已是五年,我多次请他亦不成功,只是听探信的回来报说,东方千悦将那个孩子养得很好,不过五岁,却已显出清奇俊美,冷傲出尘的气质来,又兼之熟读诗经百家遍阅医书典籍,如今已是闻名江南的小小神童。

其实我想让他将孩子带入宫来,可他为什么不肯呢。

我可以还他一座天下啊。

既崔绿珠之后,已有薛子末和其他几位妃嫔相继为我诞下子女,不过想必是我体质过弱,三男两女竟早夭了三个,余下一子一女,皇子静岫五岁,公主云舒两岁,皆天资平常,体质孱弱。

我自去年以来,心痛咳血之症愈重,宫中太医遍寻良方亦不得治,我心知命数将尽,只愿江山有靠,寻得一个称职的继位者。

绿珠时常在耳边吹风,要我早早立了静岫为储,可我一再拖延,盼望着能见那个孩子一面。

我对传话的宫人说:“传一道圣旨,召东方千悦携子入宫。”

这一次,我必须动用帝王旨意,来强求他了。

雪花依旧飘洒,这日画谨风将军请求面圣,言语支吾间说的是,其女清芳寡母孤女,甚是可怜,今有麾下良将赵紫隽,年二十,貌美,神勇,倾慕清芳已久,而芳以身份逾束,避而不应,求帝赐婚,将清芳嫁与赵紫隽。

我欣然降旨,提封赵紫隽为威武将军,赐婚画谨风之女画清芳为妻,封为妩容夫人。

其与恒隐之女雪颜依旧尊为公主,居于仪鸣宫,仁诚太后代为抚养调教。

半月之后,东方千悦携着那个孩子出现在天毓宫的大殿里,而此时的我,已经视线模糊,只隐约看到一抹天水碧衣的清逸身影,旁边立着一个小小的影子。

我含了暖暖的笑,弯下身去抚那孩子的脸,果然像他,浓长的眉,犀利的眼,紧抿的唇角有倔强的提防。

东方千悦略有些吃惊,叹息之后欲为我诊脉,我挥手婉拒,依旧流连于那个孩子的肩头,我对他说:

“你恨我吗?”

“他叫悔儿,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恨。”东方说。

“悔儿。”我喃喃道。

“我可把江山送你,悔儿可愿做这华初皇帝?”我扶着他瘦薄的肩膀问。

悔儿退后一步,声音稚嫩清朗:

“悔儿一介布衣,何以担当天下大任,皇上自有皇子,怎找悔儿来做皇帝?”

“你不愿意么?皇上是九五之尊,天之骄子,登上宝座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不为何不愿意?”我循循善问。

悔儿轻笑如恒隐,少了深沉多了清稚:“九五之尊,富贵荣华,皇上你身处帝位却为何不见快活,悔儿只愿平安快乐地过上一辈子,不求其他。皇上还是收回成命。”

“皇上,静岫太子生性沉稳,体质虽弱亦可调医,是为储君之选,至于悔儿,若他不愿,千悦此生不会让他做一件委曲求全之事。”

好吧,好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望着那一大一小清雅翩翩的身影飘然而去,我扶住桌沿,一阵头晕目眩,腹中血气翻涌,窗外雪花正深。

我缓缓抬起头,温热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滴在洁白的软袍上,好端端便将窗外飘洒如蝶的白雪染成了一片绯色。

雪越下越急,大片大片随风入窗,落在我的白衣黑发之上,落在我的鲜血汩汩之上,我缓缓绽开一抹微笑,耳畔传来遥遥的宫阙箫鼓,我闭上眼,仿佛又看到那一抹清灵若烟的身影,娇俏羞涩的女子纱裙婉约,扶着一棵梨树笑问:

你可知方才你所奏何曲?

不知。

那曲子名作《醉流芳》。

《醉流芳》,你应该舞一曲。

梨花纷坠,竹影遥遥,我牵着她的小手缓缓步入幽篁,在那里,我看到了我们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