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艺术大师刘海粟早在四十年代即相识,而岁月迁流,如今都已白发苍颜,成为老人了。他今年八十有六,我还叨长一岁,诵陆放翁诗:“老未全衰亦自奇”,真是值得相互庆幸的。回忆十年浩劫,罗织株连,彼此不敢往来,及拨雾见日,百废俱兴,海粟静极思动,历应各地当局及艺术组织的邀请,天南地北,遍驻游踪,奕奕煌煌,挥其彩笔,因此在家息影的时间很少,又复难得把晤的机会。讵意去秋十月底,忽得在上海大厦握手言欢,并见其夫人夏伊乔,风采依然,那是何等的欣喜快慰啊!
他精神矍铄,七上黄山,遨游目的是找画材,所以不去则已,一去辄逗留一二个月,对景写生,涉笔不倦。原来黄山的奇妙,在丹青的皴法上,如什么斧劈、披麻、折带、牛毛等等,是应有尽有的。他那幅瀑布,气势奔腾,千丈直泻。骤对这画,令人突然发生错觉,下意识地退却若干步,深恐水花飘沾襟袂,稍一宁神,才知这是画中的银涛,不会离纸而飞溅的,不禁为之哑然失笑。他自己曾这样说着:“我是经过亲身感受,从心灵深处来表达我对黄山的深厚感情的。”那就是天人相接,入于化境了。
他的画路很宽,花卉又别具一格,所作露莲风竹、汀蓼畦兰,那遐致逸趣,充溢缣素。我更爱他的葫芦,藤纠蔓牵,乱而不乱,几乎不是画而是颠旭的狂草,加之敷色漱润,纯任自然,尤为难能可贵。他画牛又独擅胜场。听说,他有一幅墨牛,在美国纽约市场上拍卖,竟有人斥五十万美金购去,真可谓海外奇谈。可惜这幅画,这儿看不到,我们所看到的,是一幅群牛图。牛或仰或俯,或正或侧,可比诸唐代韩滉的五牛图。但五牛图,牛各孤独分画着,他的群牛却相依相辅在一起,在章法上较难布置。且五牛图遗貌取神,群牛图则阴阳向背,勾勒逼真,把貌和神统一起来,也是较高一筹的。他有时画人物,绘神仙,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在他笔下,不当一回事。至于书和画原是一脉相通的,他的书法,纵势取姿,指挥如意,一似其画。总之,他不仅从前人书画矩度中探索,而且还进一步触类于旁艺,仿佛卫夫人之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然。他在黄山,遇到丁玲,便和她切磋琢磨,谈论稗史。曩年在日本东京,遇到柳亚子,就和亚子谈裴伦及苏曼殊的诗歌。当时亚子有一首诗赠给他:“相逢海外不寻常,十载才名各老苍。一卷裴伦遗集在,断鸿零雁话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