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兰根是我四十年前上海影戏公司的老同事,可是好久不见面,却在电视中看到他,已是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托人带口信给我,说要来探望,这当然是我非常欢迎的。不料,隔不多时,噩耗传来,他已一瞑不视了。
他生平拍过的影片,二百五十部左右,可称多产的了。具代表性的,要推他和王人美合拍的《渔光曲》,他饰小猴一角,呆头呆脑,别有神态,表现角儿的个性,可谓妙到毫巅。这部片子,在国际电影展获得金牌奖。他为了拍片吃苦头的,是和蓝苹(江青化名)合拍的《王老五》和《狼山喋血记》。在“文革”中,四人帮威胁他,不许提到蓝苹,并把他关进牛棚,强迫劳动,摔断了肋骨。这种手段,是何等残酷啊!直到一九七四年,他才得解放回到上海,参加市政协,暇时打拳,蓄几只鸟,驾自行车到公园,度着晚年的愉快生活。他不但拍片属于多产,他家里有八个儿子,五个女儿,儿女十三人,也可说是多产的了。
我既和他同事多年,他以往的事,当然知道一些,这儿就把较有趣的谈几件吧!他十七岁开始拍电影,我认识他时,他已二十多岁了。他擅唱歌曲,边唱边表演,滑稽得很。他有一支《白相跳舞场》,听他唱的,没有个不哈哈大笑。这时,我的朋友丁悚,任职蓓开唱片公司,我就作了介绍,为他灌了唱片,风行一时。
当上海影戏公司摄《新西游记》,韩兰根饰孙悟空,为了扮演猴子,把头发中间剃掉,只留蓬蓬然的两鬓,成为怪样子,不拍戏时,他戴着帽子遮掩着。其时同事们都喜开玩笑,一次,大家闲着没事做,就邀了兰根去逛马路,到了南京路最热闹处,同事某突然把他的帽子抓取了就跑,他剃得不三不四的怪头,在万目睽睽之下,引起哗笑,使他窘极不堪,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头,雇了一辆人力车,拉起篷帐,狼狈地逃回去。又一次,大家坐着聊天,他无意中说道:“好久没有人请客,很想一快朵颐。”这话不打紧,可是同事某又动了脑筋,和他开玩笑。过了一天,冒着和兰根熟识的某某名儿,邮寄一份请客帖给他。他接到了,很为高兴,准时到某菜馆,抬头一看,座无作东的主人。他想大约主人有事迟到了,等着再等着,却始终不见主人的影踪。不巧得很,天忽下起大雨来,他只得自己花了钱吃了一顿饭,雨丝风片,兀是不停,便冒着雨,还到家中,一条新制的白哔叽裤溅沾了很多泥迹,大为懊丧。
他屡次受窘。有一次,他却窘了大名鼎鼎的吴稚晖。吴稚晖是国民党元老,但生活平民化,经常步行市间。一天,吴稚晖杂在人群中,忽被韩兰根瞧见了,便高吭戏呼吴稚晖,这一下,顿使吴老头子惊慌失措,深恐有人对他不利,急忙躲入一店铺,好久才敢探头一望,见没有动静,匆匆离开店铺而去。
上海影戏公司主持人但杜宇,也是喜开玩笑的,那时演员有袁丛美其人,为暨南大学毕业生,很有文化修养,善演反派戏,状态很英挺,遗憾的是面有痘瘢。杜宇忽地要我编一支《麻皮歌》,我七不搭八编好了,把歌词给韩兰根试唱。那天,特地招呼袁丛美到一小小化妆室来,我和韩兰根先在小室中,袁丛美走进来一看。见在座的有鬼头鬼脑的样子,知道不对头,拔脚要跑,杜宇突然把门窗关锁起来,韩兰根引嗓作态,高唱《麻皮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使袁大窘特窘,一笑开锁,袁才得逃走。
韩兰根绰号瘦皮猴,的确带些猴子的顽皮性,面部各官都能牵动作怪相,逗人发笑,连耳朵也能任意活动,这是他人所做不到的。总之,他是趣人,从小就趣,直趣到了老,大家都喜欢接近他,甚至他家的小孙儿时常缠住了他,要他讲故事,实在他的言语和动作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