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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自由思想者

上完课,我先回研究室休息一会儿,韩国这里称办公室为研究室。虽然已经驾轻就熟,但还是想着尽心尽力上好课,多动心思组织教学,声音大一点,笑容多一点,和学生多交流,让课堂气氛活泼一些,不容易呢!正看着窗外校园风景,听到有人敲门,我便说“请进”,心想大概是刚才上课的学生。

但开门进来的却不是学生,看样子大概四十岁上下,没有年轻人的机灵活泼,似乎也缺乏中年人的成熟与稳重。“您好,请问是许教授吗?我听说您是从中国来的,所以想来向您请教。”他的目光看着我,又有些闪烁不定,大概是在打量我。这是人之常情。我注意到他略显消瘦,表情稍微呆滞,衣服比较随便。韩国人注重礼节,一般都比较在意穿着,干净整洁,时尚光鲜。他穿一件略显陈旧的短袖上衣,一角衣襟从腰带里翻出来。

我请他进来。他说:“我叫张学文,是这里中文系毕业的。听说许教授到这里来上课,我很高兴,见到您觉得很亲切。我喜欢中国哲学,看了不少书,那些伟大的哲学家真令人敬佩。但这里是个小地方,没有几个研究中国哲学的,没有什么水平。所以我想和许教授谈一谈,向您请教关于中国哲学的问题。”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高兴,因为初次见面,他的中国话说得比较流利,还喜欢中国哲学,而自己对此有点儿兴趣,曾看过一些有关的书籍。但觉得终究不过皮毛,不好意思“讨论”哲学问题。况且是和这样一位韩国人,更不该妄自议论,免得贻笑大方。而且我隐约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与众不同,自己不了解,还是小心为好。我说:“您太客气了,我不是学哲学的,谈不上什么请教。您这么喜欢中国哲学,我很高兴。我自己对中国哲学也很感兴趣,倒是愿意听一听您的高见。”

“许教授太谦虚了,中国人都喜欢谦虚,其实非常聪明,喜欢思考,所以有那么多哲学家,比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朱熹、张载、周敦颐、二程、王阳明等等。韩国的文化就是从中国学来的,受孔子的影响很大。中国有一位叫王艮的哲学家,我也很佩服他。许教授对他熟悉吗?”我心头一紧,知道的不多,便老老实实地说:“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熟悉。”他倒不在意,只顾自己说下去,“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学家。我很尊敬近代的曾国藩,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我点头称是,觉得这个人讲话似乎跳跃性很强,很自由。“中国有很多伟人,韩国没有。中国这些年发展很快,将来一定会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我笑了笑,“现在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韩国也很发达,在许多方面都发展得很好。”听他这样说中国的好话,心里不禁高兴,油然升起自豪感,但确实还有很大差距,要继续努力。“美国不行,美国没思想,没文化。韩国更不行,跟美国学,将来没什么出息。”他说这样的话,我真的始料未及,有些吃惊,也有些不好意思。

他接着说:“许教授,我写了一本哲学书,请您帮我看一看好吗?我这次没带来,下次再带来。有韩文,也有中文,请您帮我看看中文部分。”我说:“我对中国哲学没什么研究,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许教授太谦虚了。我先告辞,过几天再来。许教授什么时间有空?我们一起吃顿饭吧?”“谢谢您,您太客气了。”他站起来和我握手,“下次再见,再向您请教。”他离我很近,唾沫星飞溅,我不由地稍稍退后一点儿。我送他出门,他挺胸昂头,一步步慢慢走远,似乎已陷入哲学的玄思之中。

“怎么这样的一个人?”我暗自嘀咕,觉得和他平常人不一样,好像真是一位哲学家,又像一个清高但落魄的文人,又好像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大孩子。不过有一些大哲学家就是超凡脱俗,不谙世故,童心未泯。不管怎样,他倒是很诚恳、实在,来找我谈中国哲学、说中国话,岂不是好事?从他这里了解一下韩国的事情,或他对中国的一些看法也是好的。

过了几天,这个张学文果然又来了。我们在研究室里见面,他拿出一本书来,其实不是书,是自己打印后装订在一起的。“这是我的论文,研究‘知行合一’的思想,请您指导。”“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我应该向您请教。”我说着,接过来。翻开看时,真的看不懂,一面是韩文,一面是中文繁体字,试着读一读,字都认识,但还是不大能明白什么意思。他大概并不真想让我仔细看,伸手拿过去,放在一边。“许教授,我很敬佩中国人,特别是那么多的哲学家。我不喜欢西方的哲学家,没什么意思。中国哲学家讲人生的道理,是什么人都需要的。中国哲学对韩国影响很大,尤其是孔子的儒家哲学。许教授到韩国来,对韩国有什么看法?”

“您太夸奖中国人了,韩国也有著名的思想家。这几十年以来,韩国发展很快,是亚洲重要的经济体,在世界上也很有名的。自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韩国对中国也有很大影响,许多公司到中国投资,生产商品,现代、三星等,到处都能看到。在中国常常有‘韩流’,比如服装、化妆品、饮食、影视等,是许多中国人追逐的时尚。中韩有越来越多的交流,关系很紧密。来到这里之后亲眼看一看,城市繁华,连乡下农村都很漂亮……”“这些都是表面现象,韩国人要面子。其实韩国有许多问题,特别是直到现在韩国还有美国的军队,受美国的影响很大。虽然经济发展,有钱了,可是精神不行,不独立,不自由……”他打断我的话,自顾自地说起来。有些话出乎我的意料,确实,我一直关注的都是这几十年来韩国发展的成果,不大知道另外的事情。从小学习的韩国近现代历史知识,在我的脑海里打转,他说出一些词语是很沉重、很屈辱的字眼。

“可是韩国和美国关系密切,学美国文化,有党派竞争、投票选举,看重独立、自由的权利。”“那也是假的,和演戏差不多,做给别人看,做给美国人看的。真理不是靠投票能投出来的。”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怕他说出什么更让我吃惊的话,也显得自己太俗气,只是默默地倾听。哲学家思想深刻,目光敏锐,常常透过现象看到事情的实质,说出令人震惊的话语。以前在中国大学里教韩国留学生时,知道留学生学生会也是由选举产生。和韩国学生谈起选举,他们大都引以为荣,露出骄傲、高兴的神情。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年轻的大学生,他有更多的人生阅历,有非同一般的思想。

话题分歧太大会让人觉得难堪,不够融洽,失去兴致。于是我转个话题说:“我看韩国特别重视精神生活,城市里有那么多教堂,村庄里也有,而且还有佛教的寺庙、宗族的祠堂,这和中国很不一样。”他忍不住笑了:“韩国有太多宗教了,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能像韩国这样。在这方面,韩国可以说是天下奇观,世界第一。其实韩国人没有自己真正的信仰,拜了这个拜那个,不知道哪个能救自己。”听他这样说,我又不禁吃惊,觉得有些不安,宗教关系到信仰、神灵,不宜妄加议论。中国老百姓都说:“头上三尺有神灵”,心里要有一份敬畏,不可妄语妄为。圣人孔子教人“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以前认为孔子迂腐、落后、迷信,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年少时的无知无畏,多么幼稚可怜;意识到生活的复杂和艰难,常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本以为这个话题比较玄虚,两个人能有一些共同语言,但其实对立更严重,更不该提起。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许教授还要去吃饭吧?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我下次再来拜访。”他说。正好,我松口气。我送他出门,“许教授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您吃饭吧,一块儿好好聊一聊。”他对我说。“谢谢,不用了,这个学期课比较多。能和您一块儿说说中文,很高兴,谢谢啊!”“那好,我过几天再来。”说着,转身走了,仍然是昂首自得的样子。他的衣着和上次一样,虽然干净整洁,但样式显得陈旧,也许重视内在思想的人不在意外在形象。我忽然想,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像他这样,能做什么工作?他不像平常人那样,怎么来维持生活,怎么来从事哲学,做一个自由的思想者?也许韩国政府给他提供经济保障,维持生活?在中国,随着社会的发展,农村和城市的一些人能领到“低保”的钱。韩国经济条件好,有更高的社会保障?其实,思想自由的人喜欢生活在精神世界中,不在意现实的物质生活。甚至有的思想者着意追求安贫乐道的境界,鄙弃、反对物质的享受,从古到今都有这种情况。

第三次见到他时,他有些激动,递给我一张纸:“你们中国的领导人真是了不起的人物,我很佩服他。你看他发展经济,治理腐败,老百姓都很赞成,很高兴。这是我写的一首诗,您看一看。”我接过来,果真是一首中文七言诗,里面称赞领导人治国的勇气和魄力,政策英明,使中国社会快速发展,百姓生活水平提高。有的词语、句子明显不妥,但表达的意思能看得懂。作为一名中国人,我感到高兴,感谢他对中国国情的关心和赞美,但心里也隐约有些好笑和不好意思,大概觉得这不是普通百姓要关心的事情,而且又费心费力地写出来。但他写出来了,表达自己的心声,让我这个中国人不知所措。我只是笑着,看他的诗,真的不知所措。“许教授,我这首诗写得怎么样?有什么毛病请明说,不要有什么顾虑,我很想写得更好一些。”“不好意思,我对诗没什么研究,以前很喜欢读诗,但现在已经好多年没读过诗了。您能用中文写诗,真是很难得。”“那么,许教授知道贵国领导人的通信地址?我想把这首诗寄给他。”我赶紧说:“不知道,这应该是属于国家机密吧,一般人是不知道的。”“哦,是这样,我以前也给朴槿惠写信,你知道吧,我们韩国的总统,韩国称‘大统领’,但没有收到回信,大概我写的那个地址不对。”“大概是吧。”我不禁吃惊,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一个叫张学文的人,到研究室来找我,和我讨论中国哲学。他说是这里中文系毕业的,您知道这个人吗?他是做什么的?”找个机会,我问助教。“他是从这里毕业的,好多年了,不做什么工作。你可少和他交往,他是个自由思想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样。”助教说。我心里明白一些,后来他又来研究室,我不在,他留个便条贴在门上,告诉我他的电话,要我和他联系。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我给您留了我的电话,您怎么不打给我?”我说:“对不起,我现在没有手机,宿舍里的电话只能打内线。”“您现在有空吗?我想和您谈一会儿。”我说:“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一会儿就要去上课了。”“那好,不打扰了,以后我再来。”后来再没见到他。

现在有时还常常想起他,助教说他是“自由思想的人”,我宁愿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好好地正常生活,做自己的一份工作,每天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怎么这样想呢,也许我本不过是一个平庸的人,没有什么高远的思想境界,而圣贤哲人都是与众不同的自由思想者,令人仰慕。他们青史留名,如璀璨明星驱散黑暗,照亮夜空,指引大众的人生前程。他们常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许多奇闻逸事世代相传。光明与黑暗,是的,当他们冲破无尽黑暗的时候,非常不容易,要撑得住沉重的压力,跋涉漫长的路途,其间又有多少艰难险阻,多少迷惘和彷徨。不消说,思想者很多,但圣贤只是少数,不知多少人在黑暗中沉没。

“自由思想者”,很美好,令人仰慕,也令人敬畏。我想“自由”其实并不轻松,有时还非常沉重,非常昂贵,大概我们一般人倾尽所能,也不一定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什么是自由?从字面上看也就是“由自己”的意思,可是自己是怎样?这却是一个大问题。古希腊最聪明的苏格拉底一生都在追求“认识自己”,中国的圣人孔子“十有五而志于学”,七十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

自由人人喜欢,不断追求。但很不容易,古人早就说“人生实难”,自由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