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我倒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猿鱼犬马一类之所以再难进化,或许就因为此等器具用于进食的时间过多。你看它们镇日奔走,刨、挖、啃、咬,寻寻觅觅,所为者无非一个吃字!整天吃,乃至彻夜地嚼,哪儿还有工夫干别的?头脑于是不能成长,思想于是无法展开,情感所以无从诞生,因而,就算魂居其中吧,料也难有作为。吃,然后睡,吃,然后睡,然后屙,连交配的时间都压缩得紧,慌里慌张敷衍了事,我猜若非关系到种群兴亡连那事儿它们都没空干。人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人,怎么成为人的?有一种意见说是由于劳动,哎,无知无知,依我看这就叫无知。你干吗劳动?有吃有喝不就得了——譬如猿鱼犬马,你干吗还要忙这忙那,处心积虑?要是没有一个“情”字的督促,好汉、孬种一样都娶得上媳妇,谁不知道“舒服不如倒着”?又有一种意见相信是因为语言,这明显深刻了许多。但是,你为啥要说话呢?你最想对之倾诉衷肠的,是谁?若非一个“情”字的吸引,这嘴光用来吃是否也就够忙的了?像鱼那样摇头摆尾一无声息,不也一辈子?是嘛是嘛,因为情啊!进而因为爱!因为孤独所以你向往别人,因为恐惧所以你欲结同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而你想看看那些与你一样的身器中是否有着与你一样的向往。语言这么发生了。劳动就这么促成了。人就这样不再满足于吃喝繁衍,同时脱离了畜牲。
其实,身器都是畜牲。秦汉——后面我会讲到他——说过一句话:“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这话好让一些人恼火,说这是骂人。其实此言绝无恶意,不过道出了一个事实:无论身体之构成、器官之配备、生理之功能,人与别的动物实在并无大异。据说,老鼠的基因就跟人的很像,黑猩猩的更是跟人只差着那么一点点。真正的差别,或最要紧的不一样,是心绪,是向往,是情怀和思想。然而这些方面,又有谁与谁的差别大得过人与人呢?再一个证据:人有时比畜牲还要心毒手狠,无情无义;比如(妇孺皆知的)那个叫希特勒的,一定就比畜牲更近人性?或问:此类人形之器,里面一定就有魂在?
是呀是呀,芸芸人器未必个个都有魂居。何以见得,或怎样甄别?其实容易,单看那器物之中是否情牵梦系,是否爱愿丰盈。倘其虽具人形,甚至美轮美奂,却畜类般一味吃、睡、繁衍,弱肉强食,便可料其中并无魂在。再比如那些贪得无厌、见利忘义之徒,那些阿谀逢迎、见风使舵之类,“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者,饱食终日浑浑噩噩的人,人们怎么说他们?行尸走肉!——说得好,形容得不能再贴切了!那儿,正是人形空具并无魂居之地。那一带情思沉荒,爱欲凋敝,寸梦不生。不不,倒不是指清高自赏、独往独来的那一类心流;那类心流,或比如是走进了死胡同,或就高深莫测非我辈敢于涉论了。而某些自称绝情灭欲的人,在我看,多半是不堪尘世炎凉的落荒而逃罢了。还有一族闻爱言累的人群,你一说爱,他们就喊累:“哥们儿你累不累呀!”“哥们儿你傻不傻呀!”——咳咳,看多了你自然就看懂了,那不过是心慕红尘却屡遭不测的结果。真正的无魂之器压根儿就不理会这类言词,包括什么累不累的,一概不知。你跟他们谈情论爱吗?好,你听吧,必南辕北辙答非所问,说来说去他们总还看那是一种特别的吃食(比如“影视大餐”“文化盛宴”“艺术豪筵”等语便常见诸荧屏与报端)。那才是无魂之器,是被上帝遗忘的地带,生命之气虽也吹入其中,但灵魂却从未光照其内。就好比一台电脑,功能齐备,却不曾装入软件,不曾有人来操纵,故不曾有任何愿望于中运行,像模像样的你也不能说它就不叫电脑,但从始至终等于垃圾。
不错,身器都是畜牲,功能大同小异——大同者,吃喝屙撒睡;小异者,无非是记忆力的强与弱,理解力的快与慢,以及繁殖力的旺盛或衰微。这些方面,人形之器较之其他虽都占着优势,但人之为人的关键并不在此。电脑的记忆力明显强于人吧,可它倒还不如畜牲。人之为人,要紧的一条是想象力!想象力的丰盈还是凋敝,奔流还是枯滞,辽阔还是拘泥!而这想象力的横空出世、无中生有,说到底是一个“情”字的驱动。所以不管是什么机器人,无不对此望尘莫及。
丁一便有些慌:这可咋办?
啥咋办?
无魂之器,要是让咱遇上,可咋办?
莫慌莫怕,其实这样的人丁兄你未必真能遇到。
怎么说?
比如一台电脑,开机,可屏幕上却没有信号,不管你给它什么指令它都不反应,你算遇到它了吗?比如一具人形,你跟他谈情论爱,他却呼吃唤喝,你算遇到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