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来还说丁一。这丁一一带,危险频仍。新陈代谢之危实不足道,无非是病从口入,无非是五行不调,阴阳失衡。真正的危险可比这吓人。真正的危险显露于我与丁一第一次走出家门,走进外部世界的一刻——
“我蹒跚地走出屋门,走进院子。太阳晒热的花草的气味,太阳晒热的砖石的气味,阳光在风中舞蹈、流动。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连接起四面的房屋,把院子隔成四块均等的土地,两块上面各有一棵枣树,另两块种满了西番莲。西番莲顾自开着硕大的花朵,蜜蜂在层叠的花瓣中间钻进钻出,嗡嗡地开采。蝴蝶悠闲飘逸,飞来飞去,悄无声息仿佛幻影。枣树下落满移动的树影,落满细碎的枣花。青黄的枣花像一层粉,覆盖着地上的青苔……我迈过高高的门槛,艰难地走出院门,眼前是一条安静的小街,细长、规整,两三个陌生的身影走过,走向东边的朝阳,走进西边的落日……”(史铁生的《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这是我在史铁生与外部世界相遇的情景。不过大同小异,这也可以是我借助丁一,抑或丁一听从着我,第一次步入那——在襁褓里我们就一同眺望过的——诱人世界的情景。
远山仍不可及,远山背后的飞霞也并不离得我们更近些。我们依然眺望,以丁一生就的欲念并我一向的祈盼,猜那山前山后的所有,想那飞霞后面的后面。而关键的相遇,或真正的危险,就在这一时刻到来。
这时,近处的树影里忽然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这目光颇显异样,既不像母亲的温柔,也不像父亲的直率,更不像奶奶的慈祥与怜爱。这目光渐渐地多起来,并且围拢,并且逼视过来,有些已贴近我们跟前,指指点点,哧哧窃笑,嘁嘁低语。何年何日且不去管他吧,正当年幼的丁一站在自家门前,与我一同打量这个陌生并似深藏奥秘的世界时,那深藏的奥秘似已显露端倪——
有个声音说:“看他呀,光着屁股站在街上!”
其声虽柔,其眸似剑,让那个赤裸的男孩浑身上下发一阵冷。怎么了?我想,屁股怎么了?不能光吗?
“哈,这个小玩意儿不错嘛,你就让它这么翘翘着给人看?”
他们嘻嘻又嘘嘘,肆无忌惮地拨弄男孩肚皮下那朵小小的萌芽。这奇怪吗?这是与生俱来的呀,真那么好笑?我见丁一也是一脸茫然,然而他那朵小小的萌芽却兀自翘立,并在其蛮荒的领地上荡开一股莫名的快意。那快意似乎尖锐,又似乎凶险,再看那男孩,唯顾自茫然。我也发蒙,一时难究其因,忘乎其故。年幼的丁一自然更是混沌无知,只觉那茫然一步步扩大,无奈地走向着恐惧,却又似不容拒斥地听命于某种召唤。这小小的萌芽竟有如此的敏觉与警惕吗?真令人惊讶。年幼的丁一尚不能想象它于未来的妙用。你看它,仿佛迎风沐雨,仿佛标思立欲,天地遥遥勾勒其形,时光漫漫蕴含其中。忽然,我见那男孩羞愧难当,两手将那萌芽悄然遮住。——啊,这下子我想起来了:亚当!亚当和夏娃!赤裸的亚当和赤裸的夏娃,还有那两片似从虚冥之中飘来的无花果叶……
噢,是了是了,那是我旅行的开端!那时我在亚当,我从亚当起程。对了,是由于一条蛇,一条恶言恶语的蛇,散布诱惑。起因是一棵树,和那树上的果实。因为偷吃了那果实,所以我离开家园,离开伊甸,所以我从亚当起程,不期然而于某年某日到达了丁一。啊,久违了,那座美丽的园子!无遮无蔽筑其乐土,不荣不辱养其美德;园中所有的花草、树木,所有的心与身,魂与器,无不坦然赤裸,怡然愉乐,沐一派和平的风雨。是蛇的谗言使亚当和夏娃背井离乡,使我们永久地漂泊,跋涉。
我们在那园子的门前分手,以亚当和夏娃之名分头起程。或不如说,我们是以亚当和夏娃的分手作为起程的——这一点非常重要,从此一个浑然的梦境被分开两半,从此亚当和夏娃殊显其别,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以相互寻找为我们起程的缘由和承诺。故而,当丁一悄然遮住那朵由亚当遗传而来的标记时,我猛然间记起了我们起程时的仪式:两片无花果叶飘然而至,遮挡住不同的两朵花……
但是亚当和夏娃,其不同的标记既然显明,缘何又要遮蔽?
噢,是了是了——在接受惩罚的同时,他们也接受了上帝温柔的嘱托:不同,构筑起差别;遮蔽,呼唤着寻找;禁忌,隐喻了敞开;这样你们才可能成就一条牵魂动梦的道路。——也许我猜到了那仪式的所以不容轻看:蛇的泄密既已无可挽回,唯此严厉的惩罚与温柔的嘱托可以补救天地之豪情,续写生命之奥义。不过,究竟,那奥义是什么呢?尤其,这永远的旅途,可否问其究竟与终于?不知道。不知道。自从在亚当与夏娃分手,走南闯北迢迢漫漫,跋山涉水历尽艰难,一路上我都在猜测。
是呀,遮蔽!我只好对那年幼的丁一说,这是一切起程前必要的仪式。
但那丁依旧茫然,孤身孑立于浩瀚光阴之中,像当初亚当一样庇护住他的花朵,一副羞愧并惊恐的神情。这不怪他。连我也猜那奥义不透,当然就更不能怪他。更何况,不正因为屡猜不中,我才一次次来到人间,进入姓名各异的生命吗?一次次起程,一次次祈盼,一次次心存疑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