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舞蹈艺术思想
舞蹈只应是对美丽大自然的忠实摹写
诺维尔所面临的芭蕾现状,有两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一是芭蕾艺术对矫揉造作的舞步的追求与时代的启蒙思潮和“回归自然”的呼声形成尖锐的对立;二是芭蕾艺术自身编排上“几何形式”的完美与其对人生激情和人生场景表现的乏力形成强烈的反差。因此,诺维尔首先以时代启蒙者的姿态,强调“舞蹈只应是对美丽大自然的忠实摹写”。
诺维尔指出:“舞蹈只是,或者说只应是对美丽大自然的忠实摹写”。这句话有三个关键词,即“舞蹈”、“美丽大自然”和“忠实摹写”。事实上,这里所谈的“舞蹈”不是当时实际的舞蹈而是诺维尔认为“理应”的舞蹈,两种舞蹈观的分水岭就在于是否“忠实摹写”那“美丽大自然”。对当时舞蹈的实际,诺维尔批评说:“我认为,这门艺术始终停留在儿童时代……这与其归咎于艺术,不如归咎于艺术家:他难道不知道舞蹈是一种模仿艺术?……大多数编导宁肯放弃感情的朴素之美,而去刻板抄袭观众百多年来早已看腻了的那些舞台形象”。注意,在这里诺维尔区分了“抄袭”与“模仿”:“抄袭”指的是对既有的舞蹈形式的照搬,而“模仿”则意味着将“美丽大自然”转化为新的舞蹈形式。这就使我们理解了“忠实摹写”的含义是在“回归大自然”中使舞蹈形式更新。
既然确立了舞蹈“忠实摹写”的创作原则,“如何摹写自然”和“摹写怎样的自然”就成为极为重要的问题。诺维尔认为:“芭蕾舞大师们似乎应该去观摩伟大画家的画作。这样的研究,可以使他们接近自然;这样,他们就可以尽可能避免经常把造型弄得两边对称——就是说,避免重复同一事物……”。由此可以看出,诺维尔把“观摩画作”作为“摹写自然”的一个重要途径,而摹写的“自然”不应是“两边对称”的。这实际上暗示着,芭蕾既有的形式大多是“两边对称”的;同时也意味着,诺维尔认为“画作”比“芭蕾”对自然的摹写更为成功。
正是在后一意义上,诺维尔认为:“一出舞剧应是一幅图画。舞台就是画布,舞蹈演员的形体动作就是颜色,他们的面部表情就是——恕我这样表述——画笔。舞台场景的整体和炽烈气氛,音乐的选择,还有布景和服装,就是给图画着色,而芭蕾舞大师则是画家”。诺维尔还说:“芭蕾舞剧是组合佳妙的绘画的映象……您也许会说,对画家来说,只要画笔一挥,只需一个瞬间就能够表现出画中主题的特征,而舞剧却是连续不断的动作,必须表现千变万化的前后连续的情景。是的,我完全同意。为了使我们比喻更为有理,我要把情节芭蕾舞比做鲁本斯所画的卢森堡宫画廊:每一幅都展现一个场景,这个场景又自然而然地导向另一个场景……”。
那么,为什么要反对“对称”呢?诺维尔认为:“对称是人工雕琢的女儿,她将永远被逐出情节舞蹈……艺术之功就在于善于掩饰人工。我丝毫不是鼓吹杂乱无章、一团混乱;相反,我要求乱中有序。我主张组合群舞要匠心独运,情景要强烈而永远合乎自然,创作方法要使人看不出创作者的苦心经营……”。他还指出:“左右对称的造型,据我看,只有一种情况才可能容忍,那就是出现在一种群舞中——这种群舞无需在表现上有什么特色,也不必表达什么内容,而仅仅是为了让主要演员有时间喘息一下。对称的造型也可以出现在狂欢结束的群众场面中,还可以放进四人舞、六人舞等表演性舞段中;尽管在我看来,这类舞段中要是牺牲表现力和感情,一味追求身体矫健和腿部灵活,也是荒唐的。但是,在情节场面中,对称必须让位于自然”。这两段话十分鲜明地指出了,“对称”有碍于芭蕾“情节”的表现,这也说明诺维尔要求“摹写自然”实际上是为了使“情节”在芭蕾中获得应有的地位。
哑剧芭蕾舞必须始终贯穿着情节
在诺维尔看来,“哑剧芭蕾舞必须始终贯穿着情节。主角下场,群舞演员就必须登台。这不只是为了弥补空缺而让他们充实舞台,他们应该用生动而热烈的表情而不是对称的形象和造作的舞步来抓住观众,使观众始终全神贯注于先前的演员已经陈述的主题”。在这里,诺维尔要求芭蕾艺术自身编排“几何形式”的完美去无条件服从人生激情和人生场景的表现。
怎样才叫“始终贯穿着情节”呢?诺维尔认为:“芭蕾舞剧既是一种演出,就必须把戏剧各要素汇集为一……任何舞剧题材的处理,都必须包括三部分:陈述、纽结和解结”。他还进一步认为:“芭蕾舞剧就是这类剧种。它应该分场、分幕,每一场都应该像一幕一样,有其开始、中场和结束;也就是说有其陈述、纽结和解结”。作为全部情节构成的“陈述”、“纽结”和“解结”,有些类似我们常说的“起”、“承”、“转”、“合”,其中的核心问题是性格冲突的构织和消解。我们可以看到,诺维尔的“始终贯穿着情节”,除由陈述、纽结和解结作为情节三要素外,还要求将这种观念由整幕舞剧贯彻到每一场中。这就是说,在整幕舞剧中承担“陈述”、“纽结”或“解结”任务的某一场次,自身也还有陈述、纽结和解结。那么,作为“纽结”那一场次中的“纽结”舞段,将是全剧最为激烈的性格冲突之所在,是全剧的“剧眼”。
对由上述“三要素”构成的舞剧情节,诺维尔还提出了其他一些要求。首先,他认为舞剧情节应当清晰、一目了然。“凡是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舞剧,凡是我无法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掌握所要表达的情节而只能手执说明书才能猜出剧情发展的舞剧,凡是我感觉不出其脉络,看不出其陈述、纽结和解结的舞剧,在我看来只好说是杂耍性的舞蹈”。其次,他认为舞剧情节应当精练、避免冗长。他对编导说:“先把你的思想写到纸上,反复读上个百来遍,再把你的戏分成场,每一场都要引人入胜,都能循序渐进,顺顺当当,毫无赘疣地引至巧妙的结局。要精心剪裁而避免冗长,冗长只会冲淡情节的行进;要时刻想到设计画面和情景是创作舞剧过程中最美妙的时刻”。第三,他还认为舞剧情节应当紧凑、迅速推进,“多个枝节和诸般画面应该迅速前后相继……要是热烈气氛不能随着情节开展而逐渐高涨,那么整个情节的构思和组合都是很糟糕的,而且是违背戏剧原则的”。
正如诺维尔认为“观摩画作”可以“接近自然”一样,诺维尔也认为可以“选择神话”来“编写情节”。他说:“从诗和神话传说中,芭蕾大师们可以汲取大量极为美丽的题材。它们几乎是现成的,只需添加些色彩和明暗对比即可成戏。此外,神话传说还提供形形色色的小题材,借此了以编写出许多情节欢快的双人舞和三人舞……一个独幕就足以将主题铺开、形成高潮和解决冲突;一幅布景就足以演完全戏,只需轻描素绘就能表现情爱,如果再掺入部分嫉妒则更能令人情趣盎然。对比是艺术魅力之所在。芭蕾大师应该去寻找和选择神话中呈现的这些对比特征”。“编写情节”需要“对比”,“对比”即“性格冲突”,也即“戏剧性”。由此也可看出,诺维尔认为“对称”是“反自然”的而“对比”是“自然”的。
从这一思路出发,诺维尔提出:“为避免混淆,我想把舞蹈分为两类:第一类叫‘机械’舞蹈或‘动作’舞蹈,第二类叫‘哑剧’舞蹈或‘情节’舞蹈。第一类的目的是娱人眼目,方法是通过动作的对称、舞步的华丽和停顿的变化;通过身体的起跃、平衡、劲健;通过舞姿的优美、姿态的高雅以及演员本人的妩媚。第二类舞蹈是第一类舞蹈的灵魂,它赋予前者以生命和丰富的表现力,它不仅能娱人眼目,而且能扣人心弦”。这种分类,其实是诺维尔将自己的舞剧主张和既往的舞蹈现状区分开来。我们也由此知道,“哑剧”在诺维尔那里是“情节”的同义语,他所主张的“哑剧芭蕾”也就是“情节芭蕾”。
崇高哑剧是艺术的灵魂
是的,诺维尔是“哑剧芭蕾”的热衷倡导者,也是积极实践者。如他所说:“我放弃了自己曾采用过的体裁而热衷于唯一适于舞蹈的方兴未艾的哑剧……纯舞蹈至今只囿于舞步的技巧和有条理的胳膊运动,因此,它只能被看成一种技艺,其成功只限于灵活、敏捷、力度以及‘卡布里奥尔’(Cabriole——芭蕾中的一种空中腿部打击动作)的高低。但是,当哑剧情节与这些机械动作相结合之后,舞蹈才开始有了生命……舞蹈开始说话,开始表达和倾诉丰富的感情,从而被列入模仿艺术行列”。说“舞蹈的生命”开始于“哑剧情节与机械动作的结合”,这在当时无疑具有振聋发聩的效应。
提倡“哑剧芭蕾”或“情节芭蕾”,对于当时的芭蕾现状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变革。事实上,诺维尔不能不以偏激的姿态来全面批评既往的芭蕾,严肃地说:“……不要再搞那些筋斗、腾跃和过于复杂的舞步了;放弃扭捏作态而去着力表达感情和朴实风姿,并努力提高表现力;要致力于崇高哑剧,绝不要忘记它是艺术的灵魂。双人舞中要灌注心智,要合乎情理;舞步的行进要突出欢快情绪,种种姿态的调配布局要以天才为指导;扔掉那些冷冰冰的面具,它们只是自然的拙劣抄袭,只能遮掉你们的面貌特征,简直就是淹没你们的灵魂;抛弃那些巨大假发和庞然发饰吧,它们只会使你们的头部丧失对于躯体的正确比例;摆脱掉那种硬梆梆的、僵硬死板的鲸骨裙,它只能使你们身体的美无从表现,使你们的姿态歪曲而丧失优雅风度,使你们的上身在各种位置中必须具有的轮廓美荡然无存”。可以说,提倡“哑剧”是诺维尔芭蕾革新的核心动机,而“哑剧”的实施,必然要变革当时芭蕾的形式特征:从面具到发饰,从鲸骨裙到扭捏作态……
诺维尔的芭蕾“哑剧”观,无疑是“戏剧”思潮对“装饰”风格的冲击。他沿用戏剧中“action”的概念,指出:“舞蹈中所说的action,就是借助于运动、手势和面容的真实表情,把我们的感情和激情传导到观众的心灵中去。因此action不是别的,正是哑剧。舞蹈者的一切都应该会刻画,会说话;每个手势,每个姿态,手臂一举一动,都应该含有不同的意义。任何种类的真正哑剧,都是随着大自然各种不同层次的变化而变化的”。既然action正是“哑剧”而舞蹈又不能没有action,那么显然任何舞蹈都应该有“哑剧”。诺维尔进一步强调并加以分析:“舞蹈有三种,各随身段和面容而异……无论是哪种舞蹈,跳的人都必须模仿,必须演哑剧,必须着力表现。因此,问题只在于使舞蹈语言随着主题庄严的程度,随着舞蹈种属的不同而具有层度不等的高雅性。庄重的英雄史诗式的舞蹈自身就含有悲剧性;混合性,或者叫做半庄重的,也就是通称为半性格舞的,即高尚喜剧,又叫做高雅喜剧。滑稽舞,不恰当地被称为哑剧,因为它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从欢快逗乐的一种滑稽喜剧中借来它的特点……(庄重舞蹈、半性格舞蹈、滑稽舞蹈)三种舞蹈演员各司其一,他们天赋的发挥应该随着各自的身段、面容和专业研究而异。演第一种的应该是身材高大的,第二种人是风流倜傥的,第三种人是逗趣的。第一种舞蹈从历史和神话传说中取材,第二种从牧歌中取材,第三种从乡村粗鄙图景中取材”。文前一连三个“必须”,可以看到诺维尔在“揭竿而起”时的激烈态度,可以看到他是反对既有芭蕾的复杂舞步和常规程式的;而当“哑剧芭蕾”的样式得到确立之后,他的表述就比较公允一些,认为:“芭蕾是舞蹈的组合,是各种配合默契的动作的组合,是变幻无穷的舞步和节拍组合……芭蕾不过是一出大型的舞蹈。因为没有舞蹈,芭蕾就无法存在;因为作为舞蹈之魂,赋芭蕾以生命的哑剧是属于上述两种艺术的。芭蕾表现主题并描绘主题,舞蹈为之着色,而哑剧情节则赋予它丰富的表现力”。这当然也可以看出,诺维尔力主“哑剧”或“情节”的目的,是为了使芭蕾艺术具有更丰富的表现力。
不要光迈舞步而要研究内心激情
“哑剧”使芭蕾摆脱纯装饰风格而具有更丰富的表现力,只有这种“表现力”才能使芭蕾征服观众而完善自身。诺维尔意识到这一点,说:“舞蹈不去对灵魂施加它能够产生的征服力量,只是刻意追求悦人耳目,这是多么可羞……不要光迈舞步,而要研究内心激情。只要使我们的心灵习惯于体验激情,表达激情的困难就会消失。那时,面部表情也就刻画得出内心激荡的一切影响,就可以表现出千变万化的特色,就可以使外部动作刚劲有力,以燃烧的笔触描绘我们感觉上的激动不安和我们内心深处的激动不已”。
“哑剧”的表现不能不研究“内心激情”,而研究“内心激情”则必然要首先扔掉冷冰冰的面具和摆脱硬梆梆的鲸骨裙。诺维尔指出:“取消掉面具,难道不正可以促使舞蹈者力求表现得更生动、更真实吗?……不是可以使自己的面孔表现出应有的主要性格特征吗?……有些人硬说,面具有两个用处:第一是整齐划一,第二是可以掩盖由于吃力地表演而产生的面部抽搐和怪相。首要的问题是,这种整齐划一是好事情吗?……我觉得整齐划一是歪曲真实、破坏艺术真实性的”。同时他还指出:“我再也不愿意要那种‘小桶裙’。它们硬梆梆的,在某些位置中简直是把屁股搁到肩膀上去了,任何轮廓都看不见。我还要禁止服装的任何对称安排,这种安排冷冰冰,艺术上毫无雅趣可言,也谈不上优美。我倒宁愿看见舞蹈者披着简简单单的轻纱薄罗,颜色有鲜明的对比,让我看得出舞者的身段……我要把我们女舞者可笑的鲸骨裙裁去四分之三,这种裙子也是同舞蹈的自由、快捷,同迅速而热烈的情节开展不相容的;而且它使舞者失去了苗条的身段,看不出身段应有的恰当比例,减少了手臂的悦人魅力,它可以说是葬送了一切人体美……”。
将面孔、人体从面具以及小桶裙、鲸骨裙中解脱出来,只是为“内心激情”的表现提供了一个前提。诺维尔进一步认为“手势”在“内心激情”的传达中占有举足重轻的地位。他说:“(舞蹈)演员的职责在于:通过自己的动作和手势的逼真表演以及脸部表情,把内心已经激发起来的感情和激情传染给观众从而打动他们的心扉。演员除了手势没有其他语言,除了脸部生动的表情没有其他词汇,除了眼睛没有其他力之源泉……”。显然,在诺维尔看来,“手势”是传导“内心激情”的唯一“语言”。当然,对“手势”本身也要加以区分:“朴素和自然的典雅手势是使讲话美丽动听的装饰品,它赋予思想以庄重,赋予句子以力量……约定俗成的手势是可笑和蹩脚的;在镜子前琢磨出来的手势是错误的和不真实的;以感情和激情为基础的翩翩风度是准确和富有表现力的,它是灵魂和内心感受、激情的使者。手势,根据我的理解,是大自然赋予人的第二器官。但是,只有灵魂命令它说话的时候,它才能被人们所理解”。基于此,诺维尔鲜明地提出:“我禁不住要反对这样一些芭蕾大师:他们固执到了荒唐的地步,竟然要求演员们刻板地模仿他们的动作、手势和姿态。正是这种要求妨碍了舞蹈家天然风姿的发展,窒息了他们特有的内在表现力……怎么可以给情节动作(即哑剧)规定一成不变的准则?手势动作,难道不正是心灵的产物、内心活动的忠实传导吗”?
既然“手势”应是“心灵的产物”,是“内心激情”的忠实传导,要使手势得体,就要研究“内心激情”的丰富性。在诺维尔看来:“激情人人都有,不同的只是感受的程度。激情烙印的深浅、作用的大小因人而异,形之于外的激情程度、冲击的程度也多少不一。这一原则既经确立,而且大自然每日也予以证明,我们就更有理由使舞姿千变万化,使表情有无数层次差异。这样的话,每个人物的无言动作也就不会单调一律了……能够这样做的人就是一位忠实的模仿者”。由此出发,诺维尔进一步要求:“舞剧大师应该力求为所有舞蹈演员设计出各有差别的动作、表情和性格;他们应该经由种种不同的道路达到一个目标。齐心协力地通过各自手势中和模仿中的真实性,共同描绘创作者精心为他们设计的情节”。这样,诺维尔的芭蕾革新主张又回到了“摹写自然”的主旨。
诺维尔的舞蹈思想,如果用比较精练的语言来概括,就是“摹写自然”、“贯穿情节”、“致力哑剧”和“遵循激情”。可以看出,诺维尔所主张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舞剧观,是一种“戏剧性”的舞蹈剧观,也是一种“流动的绘画”(有别于“可视的音乐”)的舞剧观。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他或许对舞蹈自身的语言逻辑有所忽略,但他使芭蕾摆脱冰冷冷的装饰风格,投入充满生机的自然从而完善舞剧艺术的表现力,并进而提高舞剧艺术的社会文化品位。这无疑使后来者获益匪浅,也无疑为芭蕾日后的辉煌成就奠定了一个最为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