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做点别的事情吧。
唱歌,散步,带上猎枪和长颈鹿,去森林里跳舞。
子弹穿过我的胸口,我的尸体就是礼物 。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你我。
爵士乐,红色的心脏,午后的女人,她的嘴唇。
若还能相见,我会送你一只小兔。
她的瞳孔比我更红,却永远学不会嫉妒。
她总有充足的胡萝卜。
信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毯上。
昼在沉默中和它对视一阵,仿佛听到它就要开口叹息。
伸手去捡,一支故事沿信封口滑落。不动声色。
地点是咖啡店Susie·Q。时间是下午三点。思绪抛锚,飘进背景音乐。
昼对着镜子重新抹了一次口红,不太适合这个季节的颜色。嘴唇像熟透的柿子,带一点苦涩的橘。推开洗手间的门,她回到座位上。
这是一个靠窗的座位,墨绿色的窗沿镶嵌着擦得透亮的玻璃。店内摆满复古的宫廷风餐具,大大的水晶灯悬在头顶。
窗外风和日丽。她还没有来。店员端来她点的芝士蛋糕,花瓣状的碟子里,乳白色的蛋糕依偎着郁金色的果酱。
刚送一口到嘴边,单薄的人影包抄过来,椅子被嘎吱一声拉开。她在她面前坐下,带着午后香草般甘甜的气味。不得了的事情,她抬头看她的那刻,紧张在胸腔无声息地燃开。
看清楚了,舜在梦中叫出的名字的主人就在眼前。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近距离看她,杏圆的双眼和让男生着迷的焦糖色长发。脱掉学生时代的锐气后,她的美变得温润沉和,战无不胜的高傲仍停留在眼梢眉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先开口问了。那个让人心碎的田渚瞳小姐。
自己到底好还是不好,昼想了想,却不知该如何定义。“还可以吧。我把工作辞掉了,每天在家里,浑浑噩噩。”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低头用手拨弄杯里的汤匙。
“听说你就要回法国了。”昼开口问她。与其说是“听说”,不如说是那个信封里的消息。
“是呀,下个月。”她喝了一口杯里的薄荷茶,“时间真快。”
“在法国的生活怎么样?”昼好奇地问。
瞳抬头看着昼,淡淡地笑,“你今天约我,就是为了问这种事?”
“当然不是……”昼忽然间涨红了脸。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她面前她仍然无法做到坦然从容,在这种遥远得仿佛住在月亮上的人面前。
瞳并没有在意,她认真地想了想,用不紧不慢的语速一一道来。昼听着听着就出了神,瞳的声音渐渐上升到空中,融进店里的背景音乐里。
最初听到瞳的名字,是从学生时期同班舞蹈部女生的口中。瞳是舞蹈部的部长,偶尔出现在教室前门,探头进来招呼班里舞蹈班的女生。她若出现,定会在人群中掀起一道波澜。
除了先天优势的容姿、气质以及头脑,后天的涵养、礼仪、待人接物,也近乎面面俱到。用女生们的话来说,已经拥有那样的美貌,考试拿最后一名才合理。而她却偏偏蝉联各科榜首。心理平衡的破坏专家。
或许是她的美来得直接磊落,又或许是笼络人心的天才。她是那种极其少见的,没有敌人的人。男生自不必说,女生之间也从未传过她半句闲言碎语。
在学校里,昼几乎没有和瞳说过一句话。并非她难以接近,只是对这样毫无瑕疵的人,昼选择退避三舍。
“越完美的东西破绽越多。”舜曾这样说。于是昼曾深信,在这一点上,她和舜的想法相一致。
唯一一次靠近她,是在学园祭上。
入校的新生们捣鼓起各种店铺,卖拉面,烤年糕,或者套环游戏。
唯有瞳开了一个化妆讲座,现场找女生当模特,来进行大变身。
全校女生里三层外三层地聚在一起,甚至还有凑热闹的男生和年轻的女老师,踮着脚尖张望,将小道挤了个水泄不通。昼原本打算去找在教学楼里的舜,刚好经过,听到她的声音,就忍不住停下来。远远地站在一角,从人缝中偷看她的脸。
她天生就有胆魄,口才也好,面对再多人,也能理智冷静,说话漂亮动听。只见她熟练地从化妆包里掏出一个个彩色的小盒子,认真地解释它们的功能、用法和技巧。女生们看得屏息凝视,甚至有人掏出纸笔来记笔记。
昼在心里惊叹了半晌,为连站在班里的讲台上都说不清楚话的自己默哀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却听到瞳提高声音说:“接下来我要找一个模特,给大家现场演示一下。”
女孩们尖叫起来,纷纷举起手,争先恐后地往前涌。
瞳往周围扫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昼的身上。
“你……愿意来试试吗?”她站在阳光底下,像是花朵变成的妖精。
昼瞪大眼睛,表示疑惑地指指自己,昼冲她点头,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人群推攘到瞳的跟前。
“那时候你为什么会选择我?”直到此刻,昼也没有忘记当初心中的疑惑。
那时的自己无非是个毫不起眼的姑娘。爱美却不好意思在自我装扮这件事情上花太多心思。
“因为好奇。”多年后的此刻,昼终于从当事人口中听到了这个答案。“和你四目相对的那刻,不知道为何感受到了敌意。”瞳说,“你很讨厌我吧?”
昼苦笑,她的世界里,被人讨厌这件事情太稀奇。所以她才会如此敏感吧。
“嫉妒是有的。女孩都会有的,你那么漂亮。”昼坦白。她是明白人,倘若自己不摊牌,她也早已看透。
“容貌这回事可没什么好值得炫耀。”她说,“不过,我从来不这样说。”
“美貌才是女人最强大的资本。”
“若光有美貌,想必是的。”瞳说,“才华和美貌,最好别同时拥有。”
“可是你都有。”
“所以我并不幸福。”瞳笑。
昼惊讶地看着她,细长的手指捧着白色的瓷器。一颦一笑都像是画在画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大概也悟到,鱼与熊掌兼得的幸运,似乎并不是那么符合自然规则。这世上,不寻常的事情难有好下场。
瞳出生之前,还有个胎死腹中的姐姐。母亲为此伤心欲绝。
直到瞳的出生。
瞳出奇地美。而随着年岁的叠增,这份美貌越发具体深刻。再加上机灵聪颖,见过她的人都赞叹说她长大后了不得。从幼稚园的老师,到后来的同学,周围的邻居,无人不对她充满期待。
唯有母亲,随着瞳的变化,态度越来越严厉。
“这丫头,长大后绝对不简单。”
“什么话,她体贴又温柔,将来准能成一等一的女人。”父亲对她宠溺至极。而随着这份溺爱的增加,瞳隐隐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
聊到母亲的事情,她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
“我从来就不讨厌她。相反,为了亲近她,我总是想方设法犯一些错。”
例如在便当盒里剩大量食物,故意弄坏制服,去男生家里过夜。她只是妄图唤起母亲对于她的平凡的注意,她并非如此完美又独立,她更需要一些担心和爱。然而却还是在某个潮湿的夜晚,被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而惊醒。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母亲狰狞的脸。她拼命用脚去踢墙壁,希望能叫醒隔壁房间的父亲。挣扎之间,她渐渐喘不过气。滚烫的泪水沿着眼角滑落,快要窒息的那一刻,床脚书柜里的书猛然间哗啦一声坠地。母亲惊得松开了手。
第二天早晨,瞳下楼来到客厅。母亲仍然穿着围裙背对着她煎火腿和鸡蛋,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笑容可掬地对她说“早上好”。
昨夜的那一幕,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母亲大概只是患了夜游症。她安慰自己说。
毕业之后,瞳选择了另一座城市的大学。离家要坐近四小时的飞机。再之后就去了法国留学,恋爱,工作,定居。没有人清楚后来的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只是和她生活相关联的,都是一些优雅又美好的词语。她几乎没有回国,直到收到母亲噩耗的这个晚春。
母亲死于自杀。
“我明白她为何要死。”瞳说,“她是那种不忍目睹自己苍老的女人,一辈子都希望作为女人而存在。”
“比起做母亲,更愿意做一个女人?”
“她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想成为母亲。”瞳始终觉得,胎死腹中的姐姐,死因实在太多蹊跷。
“因为成为母亲意味着丢失作为女人的自己?”
“尤其是有了我这样的女儿。”瞳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毫无忌讳,“母性并没有为她的占有欲降温,对男人和对爱的占有。”
看着她的笑脸,昼忽然有些明白了瞳的母亲所说的话。
眼前的女孩充满与生俱来的魔性。不被任何人驯服,却注定要撩动所有人的心。
化妆刷的毛轻柔地扫着昼的脸。昼坐得端端正正。香草味道的香味随着瞳脉搏的每一次搏动在空气中漾开,昼闭上眼,带着兴奋和不安。当她睁开眼的那一刻,眼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在未成年的最后一个五月,在周围的啧啧称赞声中,她才意识到镜中的女孩有张让人无法不喜爱的脸。
“昼。”前方传来舜的声音。
人群中,她的王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目光是柔软的棉布,轻轻擦干她胸中的乱。
他破天荒地摆出一个露齿的笑,是对她的妆容的赞赏。
而施魔法的女孩挡在她身前,点滴不漏地接过舜投出的目光。
昼看看她,又看看他,无法名状的不安一字排开,写成一串深深浅浅的担忧。
“你觉得她怎么样?”昼沉不住气。觉得胸口有个答案,但不安终究还是脱口而出。
“哪个她?”一如既往的并肩回家之路,舜忽然被转过身的昼挡在前面,仿佛答案是通关密码。
“就是那个田渚瞳。”
“哦……”舜轻轻应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企图分散她注意力。
“老实说!”原本没有那么在意,却被他的暧昧态度逼出真格,“你也觉得她漂亮?”嫉妒横冲直闯,不加任何滤镜来修饰。
“很漂亮。”舜看着眼前满脸涨红的昼,忽然觉得有些可爱,于是忍不住捡了个最恶作剧的答案。
“啪”的一声,一本书往太阳穴砸过来。都说女人可怕,果然生起气来就六亲不认。舜打求饶拳,急忙补充说:“但没你漂亮。”
一目了然的言不由衷,她却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单纯。
“还真信……”
“喂!你说什么!”
赶紧侧身,另一本凶器擦过头顶。
“好险……”舜站好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樱色的光晕落在初绽的花瓣上,暖风揭走落在他头上的树叶。昼转头看到上空的云朵,投下的光影缓慢地穿越他的脸。身体里的海水冲破隐忍的礁石,撞出一排名为喜欢的浪花,记忆被最温柔的方式存储在过往。
在那之后,昼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学园祭上瞳的脸。那张无论和杂志上的模特比,还是和电视上的女艺人比,都丝毫不逊色的脸。若自己的眼睛再那样一点,鼻子再这样一些,大概也有勇气像她一般自信。从那一刻起,“田渚瞳”三个字就落进了她的心底。东施效颦的模仿太拙劣,昼并不打算对她一一效仿。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够再快一些长大,成为一个从容美丽的女人。
从容美丽的,像面前这个穿着黑色雪纺连衣裙的女人一样。
思绪从十多岁那年回到眼前,在名为Susie·Q的咖啡店。
昼大概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往事中拔出来,发现时针已经往前挪动了一格。
“说正题吧,你是为了什么找我?”瞳单刀直入。
“我们高中毕业之后就住在了一起……”昼词不达意,不知道从何说起。
“小舜?”
“舜有联系过你吗?”昼再也忍不住,即便这样的问法会让自己显得狼狈,“他从几天前就没有回过家。”
“为什么找我?”瞳不解地问。
昼沉默了。难道要告诉她,因为舜在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在梦里叫出了瞳的名字?
“我和他从毕业之后很少联络。”瞳说。
若不是被昼问起,自己也差点忘记关于这个少年的事情。
时间的齿轮逆时针转动。另一个记忆中的抽屉被拉开。
时间会把一切带走。
闪闪发光的,丑陋发霉的,你所喜欢的,以及我所憎恶的。
直到他一言不发地回到她身边,瞳才领悟到这个道理。在他的世界里,时间只是永恒的附属品,是理所应当的,微不足道的,不需强调的存在。他作为“瞬间”的驳论而存在,他本身既是永恒。然而他却叫作舜。
记忆中,他们都叫他小舜。太久远,以至于她也想不起来他究竟姓什么。
遇到他的那块空地,她还记得,大概是夏天刚结束的时候,北风蠢蠢欲动。这块空地曾经是学校的棒球场,自从棒球部被废除之后,这里就被冷落,杂草丛生。空地的尽头是一座高架桥,车辆碾过头顶的时候,嗡嗡的声音像是扇在公路上的响亮耳光。靠近学校的一侧是石阶。因为年份太久,表面被磨得像男人的秃顶一样光溜溜。站在阶梯上,刚好可以看到学校后门的停车场。每天,瞳总要抽空独自来到这里,躲开所有人,打瞌睡或者发呆,在回归人群之前,度过只属于自己的一小截时光。
那天下午,她也和往常一样,从小卖部买了一盒牛奶,坐在空地旁的石阶上。
舜大概是因为迟到或是忘交作业,在不远处,和一群男生集体接受体罚,抱着头围成圈,在一个教师模样的女人的吆喝下做青蛙跳。
她抬手,看了一下右手腕上的表。
五点零五分。
望向远处,视野之内的停车场,穿着学生制服的少年单手提着包,一言不发地钻进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开车的中年女人永远戴着遮掉半张脸的墨镜。距离模糊视线,看不清他的脸。虽然即使这样,也足以判断出他是谁。车辆启动。她站起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很快变成一个圆点,最后消失不见。
体罚结束了,教师背对着离开。男生们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呼呼喘着大气。唯有舜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终于有机会抬起手肘擦汗,叉着腰向她靠近。
“你每次往那个方向看,眼神总是很伤心。”舜说。从他注意到瞳的那天起,她便总是这样,毫无表情的脸上,眼睛却已经动用所有的悲伤。
“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吗?”瞳目不转睛地问。用手指着雾所消失的方向。
舜并没有留意到几十米之外发生的事,茫然地冲她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