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记得,后来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中的他站在独木桥上。桥下是湍急的河流,张大嘴的兽在河流中冲他瞪着眼睛。它们都有不同的颜色,各自的名字。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饕餮,色欲。每一只都伸长脖子等待着舜的坠落。
舜站上了摇摇摆摆的独木桥,它太细了,甚至无法让他幼小的双脚站牢。
遥远的前方,有微弱的光。
模糊的声音似乎在叫他。
“舜,舜。”
他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前探,没有人影,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他往前。
渐渐地,似乎可以听清。是母亲的声音。
“快来啊,舜。”母亲说。
舜看着前方,顺从地点点头,一寸寸往前移动自己的脚。
走错一步就要坠入深渊。
他多想哭出来,如果哭出来,或许恐惧就能被减轻。
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母亲的声音逐渐靠近,“快到了!”他就要在心里欢呼起来。
然后在他的脚尖就要跨离独木桥的一瞬间,脚下忽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口。
像是电影里的一个慢镜头。他的身体在进行自由落体,下坠,下坠,直到右脚的球鞋掉入饕餮兽的口中。
“妈妈——”他绝望地惊呼。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降临在他的脖颈,将他往上提升。伸手去摸,一个巨大的铁钩勾住他的衣领,逐渐带他远离地面的一切。兽渐渐化成河水里,忽明忽暗的圆点。
母亲的声音越发清晰。他发现,那声音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上空,他的头顶。果然正如母亲所说,善良的人在接受神的审判之时,能够得到救赎,他们能够去天堂。天堂一定在他的头顶上,是母亲所在的地方。
舜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伸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
“舜。”母亲的声音从左耳传了进来。
就在此刻,如此清晰。并非来自东南西北,而是准确无误地响在了他的耳边。
“妈妈?”他不自觉地回应,本能地侧头。
那一刻,脖颈后传来“咔”的一声巨响,金属断裂的声音。
身体迅速坠落,从仿佛能触碰到云朵、繁星和天堂的空中。
嗖嗖嗖的风声刀片般刮过他的耳廓,“妈妈——”他大叫,“救我,妈妈!”
最无助的那一刻,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到了天堂。
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一身白衣的护士,软软的手掌搁在他的额头上,“不要紧吗?听得到声音吗?”
“我在哪里?”舜张望着四周。
“这里是医院。”护士小姐说。
“医院?我为什么会在医院?”
护士并没有回答。她轻声用床头的对讲机说,“他醒了,可以叫家人进来了吗?”
一会儿,只见父亲匆匆地赶了进来。
“怎么样?好些了吗?”父亲冲着他的耳朵击了一下掌,“能听到声音吗?”
舜点点头。
“我的上帝。”父亲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头,轻声反复叨念“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妈妈呢?”舜问。
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说:“妈妈不在这里。”
“她在哪儿?”
“先休息一下吧,你太累了。我去为你准备些食物。”父亲躲开了舜的眼神,随即为他拉上被子,推门出了病房。
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想来想去,也只留下病房般凄惨的白。大概是记忆为了保护大脑,不好的回忆都被一一删去。
那些日子里,时间静止了,花草树木静止了,舜甚至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是彻底静止的——他像一株停止成长的小树,再没有人在他的身体内雕琢年轮。
父亲会在傍晚来医院,陪他洗澡,吃晚饭,再带他去做一些大脑复健运动。若是工作太忙,便托人送来食物和水果。
而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母亲在哪里,却是一个谁也不曾解答的谜。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医生对父亲说他的大脑基本已经痊愈,可以回家疗养了。
就在舜独自在病房收拾行李的时候,听到了两个护士的谈话。
“……听说他的母亲已经被拘留了。”
“可怜,这么小的孩子。”
“疯了吧,自己的儿子也能下得了毒手……”
舜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零碎的话语中,他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事实——母亲试图杀害他,被警察拘留了。
在雾的房间里。
在雾的房间里,阳光流溅在窗外枯萎的叶瓣上。
太奢侈。
昼感叹,一个人要住这样宽敞的两层楼。
“不害怕吗?”她问。
“怕什么?”
“寂寞。”
“寂寞这样的东西,无色无味,有什么可怕的。”
“难道不正是因为看不见才可怕?”
“为什么?”
“透明的家伙,总是更厉害。”
“因为无法防备?”
“因为防不胜防。”
“我已经习惯了。”
“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生活和寂寞是毫不相干的两回事。假设寂寞是一种重力,在重力加强却又得不到平衡或抵消的时候,人就会感受到下坠。下坠的感觉,你可知道?”
“蹦极那样的?”
“那样的恐惧非常惊人,是一种无法抵抗的坠落。”
“坠落之后呢?”昼问。
“粉身碎骨。”雾抓紧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举到高空中后松手。清脆的爆炸声后,碎掉的玻璃渣在昼的脚边溅开,昼发出一声惊叫。
“如你所见,这就是寂寞的代价。然而它和‘一个人生活’这回事没有必然联系的。它可能是‘一个人生活’的结果之一,但却并不会成为唯一的结果。”
“你这样的人注定被抛弃。”昼说,“别逞强了。这世上,没有任何痛苦是可以和寂寞势均力敌的。说着寂寞也很美的人,恰巧是将寂寞看得最具体和深刻的。”
对话在此嘎然而止。雾很久都没有再发出声音。
出院之后,舜和父亲搬了家。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在那年春天的中学毕业典礼上。父亲答应了他不止的央求,邀请了他的母亲也前来参与。
隔壁那家温柔的夫妇带着和舜同龄的女儿,和他们一起前往毕业典礼会场。
和母亲阔别已久的重逢让舜那么高兴,他带着母亲不停地向班里的同学介绍“这是我的妈妈”,接受大家眼睛亮闪闪的羡慕和称赞,在场那么多人中,唯有母亲最美。
在校门口,两家人一起合照。之后父母带舜去了家庭餐厅,点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出院以来,舜久违地胃口大开,远处角落的餐桌上,女孩静静地看着这个平时毫无表情的少年笑。他笑起来原来这样好看,眼睛眯成弯弯的形状,还有顽皮的小虎牙。他贫血般白皙的脸蛋忽然变得绯红,像天使一样好看,她想。她喜欢他的头发,毫无造作地细碎耷下,刘海是遮住眉毛的长。
在洗手间门口撞到他洗手,忍不住凑近。
“你妈妈真漂亮。”昼由衷地赞扬。
“谢谢。”他害羞地笑了,昼想,他一定是很爱他的母亲的。“妈妈会做巨大的牛扒汉堡,这样——”他用手指比划,“比我的脸还要大。”
“真的吗?”昼睁大眼睛问。
“真的,我邀请你吧,来吃我妈妈做的汉堡。”
“嗯!”昼用力地点头,“你待会儿就回家吗?”
“不,妈妈说待会儿要带我去植物园!”
“汽车站旁边的那个吗?”
“海边,能看到风车的那个!”
“那很远……”昼为不能立刻去舜家里的事情担心。
“嗯。但是我非常想和妈妈去。那里有漂亮的风车,起风的时候,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天使扇动翅膀的声音。”
“就像到了仙境?”
“就像到了天国一样!”舜的话语感染力非常强,光是看他的表情,昼仿佛已经知道了所谓的天国有多好。
“天国好玩吗?”昼一脸向往地问。
“当然,天国里的人,永远幸福,不会死,不会分离,分离……”说到分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很难过,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昼见状,立刻说:“那快去吧,我一会儿也来。”
“嗯!一言为定。”两根小拇指绕了一个约定。
傍晚的时候,昼和父母一起回到了家里。
她把这些年来的奖状、笔记本和课本都按照学年顺序整理好,装进父母为她准备的纸箱里。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舜回家。
不久之后,家里的门铃就被按响。
昼一个激灵从沙发上跳下来,冲上前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满头大汗的舜的父亲。
“昼,知道舜去哪里了吗?”
“舜还没有从植物园回来吗?”
“哪个植物园?!”舜的父亲心急如焚。
“哎?”昼怯怯地说,“靠海,能看到风车的那个……”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听到响动,昼的父母也闻讯而来,和舜的父亲交谈。
躲在父母的身后,昼隐隐约约听到舜的父亲说,就在自己下午出餐厅吸烟的工夫,舜和他的母亲一起消失了。
找了所有能找的地方,走投无路的舜的父亲再次报了警。
父母听到之后立刻披上了衣服,嘱咐昼在家乖乖睡觉之后,便和舜的父亲一起匆匆出了门。
“我怕那女人再动手伤了儿子……”
从大人们离开的背影中,昼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句话。
“舜没有爱过你吧。”半晌之后,一枚炸弹被抛到昼的脚边。
“为什么这么说?”昼问,除了伤心,更多的是不甘心。
“当然了,因为他爱的是田渚瞳。”
“你这是在取笑我不如她漂亮?”昼有些生气。
“不不不,你误会了。你也很漂亮。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雾调侃。语气又骤然转得严肃,“是因为她很像他的母亲。”
“我见过他母亲。”
“我并不是说外貌。”雾说,“那种走投无路的美,是一种欲望。一辈子都在期望得到所有男人的爱。那样的女人不会老。”
“更不会死。”昼明白了什么,补充说。
“也许如你所言。她们活在没有死亡的天堂。”
“也或许是地狱。”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