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石头说:“我拍了吗?我喊了吗?我他妈哪知道这又见同学又见老师又见小官儿的乱糟糟,你看刚才那个傻逼局长还副的,茶叶从嘴里抠出来直接弹到地上,你知道吗,一枪打在傻逼上傻逼透了。我就看不惯当官的端个不锈钢杯子喝茶水,他妈永远都是这样。”
我说:“你说也挺有意思,再普通的人,翻翻过去也是一堆故事。我现在对这个周霖挺感兴趣。”
董石头说:“你当然得感兴趣了,你不感兴趣怎么完成任务,咱俩要来摄像机扛着满大街走了俩礼拜,回去跟姚总说,我们俩都撤了,您换个感兴趣的人来吧。姚总当场得把血喷咱俩脸上。”
话说回来,我觉得我们俩也不能就这样在街上走到天黑。站在当街,我四处看看,突然发现后面有个人从文化局出来就一直跟着我们,看见我回头,赶紧在人群中间站住,抬头看天。我压低声音和董石头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一直跟着咱俩。”
董石头回过头看了看,说:“你让周霖搞恍惚了吧,这儿哪有人,你以为扛个摄像机就能拍电影是吗?你还是想想辙,我们要一直这样,不用走到天黑我就倒毙在街上。”
我们俩冷静地商量了一下,认为就算晚上见完曹川肯定也回不去白都,第二明天反正得去双河村见周霖父母,那不如就在这刚竹县找个宾馆住一晚上。
正想着,过来一辆人力车,看见我俩停住。我说我们俩想找一家干净点的旅馆,车上的人咧嘴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们有需要,跟我来。我们上了他的车,哥们儿蹬得飞快。听见他说话不像本地人,我就问他:“你好像也不是本地人啊?”这哥们边蹬边说:“对呀,我是山西人。”我有点纳闷儿,就问:“山西人在九川工作的人多吗?”哥们说:“不多不多,我认识的就我一个。”我更纳闷了:“那你怎么想起来从山西跑到这儿蹬三轮?”哥们说:“你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前年这里火山爆发,我在老家闲得也没什么事儿干,心想要不救灾去吧。拿了点钱就来了。来了一看,没我什么事,我一个人带那点钱,还不够给灾区人民添乱的呢,结果,钱花没了,租了个车我想先把路费蹬出来再回去吧。灾没救成我成灾了,蹬了半年觉得这个活儿还不错,先干着呗。”
我和董石头互相看了一眼忍住没笑。董石头小声说:“比我们还不靠谱的大有人在啊。”
很快转过一条街,就见一个三层楼前招牌竖挂:银杏旅馆。蹬车哥们儿一个急刹车,我和董石头差点两头栽到地上。哥们吓了一跳连连说新手新手技术不好。我俩下了车,他指着这家旅馆说,就这儿,我看老有人来。
我俩付了车钱走进旅馆,一个中年男人文质彬彬一脸堆笑迎了过来说:“住店?”我们说:“对,住店。”中年男人领着我们上楼说三层房间大。一看就是自己家盖的房子,
楼梯太陡,抬腿上楼膝盖能碰到下巴。房间还算干净,床单雪白,我和董石头说就这儿吧。我俩刚躺下想着好好歇歇,有人敲门。我过去开门看见店老板站在
门口一脸堆笑:“两位要不要服务,新到几个,挑挑?”我说不要不要把门拍上。扭回头又躺在床上,董石头在旁边嘟嘟囔囔:“靠,老子卖遍京城,
跑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问我买不买。青天白日都敢这样,咱们这个行当是他妈有市场。”董石头边说边撇着嘴摇头。
二十六
我睡到半梦半醒,好像正和赵小影在一条河边一前一后奔跑,跑着跑着,回头一看竟是周霖,模模糊糊,但我知道是她。这时曹川一个电话把我打醒。他说他在一个饭店订了个房间,问我们在哪里,他开车过来接。我叫起来董石头问他:“咱们这个旅馆叫什么来着?”董石头翻身坐起,拍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银杏。我告诉曹川,曹川说知道了,你们五分钟以后下来,门口见。
等我们下了楼,门口一辆黑色本田已经停在暮色里。司机开门出来,大声问,是方南吗?我说我是。对方伸过手来说我是曹川。我上了副驾驶座,董石头抱着摄像机钻到后面。曹川也不说话,拉着我们拐上一条大路,穿过两个红灯,又钻进一条小巷。这时,他开口说:“这有一家老锅鸭汤,我们这儿的招牌。”我还没有表态,董石头在后面大声说:“不吃这个。”曹川和我都回头看了他一眼,曹川还没说话,我反应过来。我说:“没事,他忌鸭。”曹川说:“哦,是吗?不好意思,我也没问就订了。”我说没关系我们随便吃点就行,说话为主。曹川把车停下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吃火锅吧。”
火锅名叫张百手,又是一个缺心眼名字。进门辣气腾鼻,客人众多,烟雾缭绕。曹川显然是这儿的熟客,有人迎过来把我们带到一个包间。一进去分别坐下,我习惯性地准备支起摄像机,曹川说:“要不这个就别用了,拍下我来,估计也没人愿意看到,你们来,我当是朋友来了聊聊天,别的就不用了。”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就收起来放在椅子上。
曹川拿来菜单也不推让,迅速点了几样。抬头问我俩:“喝什么?”
我说:“随便。”
曹川对服务员说:“两瓶刚竹特曲。”
菜齐了,曹川提瓶斟满了酒。举杯说:“我们喝点再聊。”
本来我觉得我和董石头很失意,但我们好像遇到了一个更失意的。
这不像是我们来找曹川说话,倒像是他憋了一肚子话找到我们准备拿酒涮出来。这样的闷酒再喝几杯,他也就不用再说什么,原路把我们送回去继续睡觉就可以了。
董石头看着我,一脸茫然。还好,曹川停杯,开始说话了。
“你们俩和周霖关系怎么样?”他问。
董石头说:“工作关系,一般。”
曹川说:“你们来找我,是想了解一下她,还是想了解一下我们俩的事情?要出名了,不是挺忌讳这个吗?怎么还来找我,你们应该知道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吧?”
这个问题我有过准备。我说:“关于这一点是这样,首先我们肯定不会对媒体说你和她的真实关系,那样对大家都不太好。但是周霖和我们说过,你是她最好的一个朋友,我们觉得,作为朋友,她能通过我们的节目见到你,或者听到你的祝福,她不会不高兴。另外我们觉得,最了解她的人,肯定应该是你,这对我们的节目有帮助。所以,我们瞒着她来找你。至于你愿不愿意和我们讲,甚至你愿不愿意见我们,那由你决定。”
曹川说:“听你们说要聊关于周霖的事,我本来不太想出来。我和周霖分开以后,我的朋友们都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两个字,他们怕我伤心。说实话,今天下午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在犹豫要不要见你们。后来想了想,见吧。”
“她现在有男人嘛?”曹川问。
我说:“这个不好说,她的个人情况,我们还真不是很了解。”
“我是周霖的第一个男人。”曹川说,“咱们都是爷们,饭桌上聊天也没什么忌讳。想到哪儿说哪儿。”
我说:“这样好。”
“我说我是他第一个男人,是有证据的。这个意思你们肯定明白。”曹川接着说。“周霖在这儿的时候是二十三岁。她学艺术,搞文艺工作,抛头露脸的,我还以为她这方面有过经历,但她和我的确是第一次。不单是说身体方面,心理也是。她和我之前没谈过恋爱。”
“十年前虽然不像现在这样,今天见面,明天就全身都见了。可你要说周霖这样一个漂亮女孩没人喜欢,没喜欢过人,我确实不相信,问谁谁也不信。我们俩认识半年多建立男女朋友关系,又半年后睡在一起。也就是说,谈了一年以后吧,周霖指着床上的血说曹川这下你信了吧。我就信了。”
“你们有处女情结吗?就是说,你喜欢的女人不是处女特别伤心?”曹川突然问我和董石头。
我说:“我算有。这个很正常,一个苹果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你喜欢得不得了,结果一转过来,不知是谁早就咬了一口,甚至几口,搁谁谁也不舒服,好多人也就扔垃圾箱了。”
“所以说,那天以后我就特别高兴。我更喜欢她了。我就像捡了个古董,喜欢啊,可老担心是个假货,心里天天有个疙瘩。终于,专家鉴定了,是真的。我是如释重负,如获至宝。”
曹川继续说:“我和周霖认识是因为主持节目。县里文化活动挺活跃,大事大节大会总要有一些文艺演出,地方上普通话说得好的人不多。我在北方上的大学所以普通话还行,十年前没现在这么胖,应该说还算精神,并且当时刚分到人事局这么个重要单位工作,这几点加起来,县里几个领导就发现了我,让我上。开始,我和一个大姐搭档,做了几次,可能都觉得实在是不搭配,就考虑再选一个年轻点的女主持,最后定了周霖。我们俩个头相貌挺般配,排练了几次,各方面都过得去。说是主持,无非也就是举着话筒走上台,说点改革春风吹进千家万户,接下来请看什么什么节目之类的。但我们俩一来二去就熟了。我家就在县城,周霖一个人住局里宿舍,怪孤单的。慢慢地我就开始叫她出来玩,十年前的破县城也没什么好玩的。无非就是和我几个弟兄一起吃饭喝酒打牌起哄,偶尔去舞厅跳跳舞。那年正好流行滑旱冰,我们成群结队踩着铁轱辘一摔一大片。
“后来慢慢地就有人说我俩是在谈恋爱,说着说着我也觉得好像有点那个。别人起哄,周霖也不反驳也不生气,就都以为是默认了,反正稀里糊涂的好长时间。周霖长得好,小小县城,我们俩经常在台上主持个节目,唱个歌什么的,算小半个名人,一块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看,有的指指点点。当时年轻,觉得挺得意。
“我知道当时有几个人在打她的主意。她那个同事,名叫陆晓东,现在当副局长了。有事没事老爱跟她套近乎。这事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我是听她别的同事讲的。看看陆晓东那个德性,我也没往心里去。
“可是有一天晚上,我们又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很晚,我送周霖回宿舍。进去稍坐了一下,就在她小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三个烟头。那天晚上还喝了不少酒,当时我就血往头上蹿。我说你不抽烟,哪来三个烟头。她看我情绪不好就不说话。我就逼着她说,逼得有点急,她说是谁的关你什么事。我说是不是陆晓东的,她不说话。
“第二天晚上下班时间,我和几个哥们站在文化局的门口,陆晓东推着一个自行车出来。看见我们,他片着腿要骑车,我走过去一把给拽了下来,几个哥们过来你一拳我一腿揍得不轻。”
“那件事让我也差点受了处分,好多人找我谈话,陆晓东的医药费也是我出的。他们说要不是两个局的领导互相通气,我可能得拘留半个月。这都不要紧,关键是那以后,周霖再也不理我了。一个多月不见我。”
说到这儿,曹川停了一下,看了看我和董石头,说:“从头一说话就长了,咱们喝着。”
“我尽量简短一点。一个多月以后,我们俩才又开始接触。”喝了几杯,曹川接着说。
“我知道,别看我念了个大学,其实是个粗人。不去想那么多也想不来那么多,闷着头就是两个字,喜欢。周霖可能也就是喜欢我这一点,简单。她说跟我在一起,不用动什么心眼。我就想尽办法让她高兴,工资不多一大半都花在她身上。别的女孩有什么,我就不愿意她没有什么。她要我的东西我高兴,我觉得这说明她承认我们俩的关系了。那会儿刚有寻呼机,我攒了两个月钱还不够,回家跟我爹要了点,去买了两个,号还连着。她带一个,我带一个,我感觉我们俩这下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她喜欢听歌,我给她买最好的随身听,她要听的磁带县里买不到,我就托人从市里给她捎,什么窦唯张楚的我都没听说过,还有些外国的我都记不住。她那会儿慢慢开始学着喝酒,和我们一起喝,喝得醉醺醺的,晚上两个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不愿意回家。
“周霖去我家见了我父母,我也跟着她回家见了她父母,两边家长都还满意。就这样快一年了。五一放假,我说带她去外面玩。最后我们决定去一趟海边,她说特别想知道海是什么样。比来比去,我们决定去青岛。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青岛,天气好得像专门迎接我们。虽然没什么钱,见到什么也不敢买,但我感觉海边站着一群一群人里面数我最幸福。周霖也特别高兴,我们俩真是看见什么都稀罕,一个贝壳一个海星都美得不得了。晚上我们跑到小饭馆里喝扎啤,那里的扎啤都用塑料袋装着,真他妈好喝,再也没喝过那么好喝的啤酒。喝完酒我们又跑到海边,周霖站在那儿盯着大海不说话,我就一个人跑来跑去在沙滩上踩脚印。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睡在了一起。
“从青岛回来,我一到家,就和爸妈说我要和周霖结婚了,他俩都很高兴。我急急忙忙开始准备,憋着想给周霖惊喜。我和父母要钱和朋友到处借钱,在单位集资了一套房子,我又用我自己的积蓄买了一个金戒指,我想和电视里面一样,吃饭吃个差不多,突然掏出戒指说,周霖,你嫁给我吧。浪漫不是吗?
“可是,戒指没送出去,全变了。我没变,她变了。周霖突然像换了
一个人,像一下子把这一年全忘了。不和我见面,我跑到她们单位找到她也不理我。我当时就傻了,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我哪里没做对哪里做得不好吗?我说你觉得哪儿不合适了我改,别什么也不说啊,可她就是什么也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