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鸡兔三菜尽管内容和形式都不一样,但吃在我的嘴里完全没有什么区别,一味辣麻。来九川这几天,就是饮食完全无法让我满意,我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对吃太不讲究了。他们风行全国的川菜终究也是平民美食。忘了哪本书里说,川中潮湿,江边渔夫铁盆盛水,篝火煮沸,随意扔进东西,煮熟即食,久而佐入调料,如此形成火锅。烈菜烈酒,几口下去,我的耳朵热了起来,心嗵嗵跳。周石虎的眼睛也有一点点浑浊,嘴角胡子茬上不知挂着点儿什么东西。周石虎说:“周霖不是我们的女儿。”听了这话,我的酒醒了一半。
我和董石头的筷子都停在半空中,我问:“您说什么?”周石虎说:“周霖是我的女儿。我的意思是,她不单单是我的女儿。”这我就更晕了,我说:“您能说明白一些吗?”周石虎说:“我今年六十二岁,三十二岁才有的周霖。在村里,三十多岁没孩子,就急了。不是没有过,是留不住,好几个都留不住。那年冬天,我姑来双河,我爹跟她把这事儿一说,我姑说领我上河东石人嘴去求一求。我和他妈就跟着去了。上了山一看,老高山尖子一个小庙,庙外一棵老桑树,没人看也没人管,菩萨坐在中间,菩萨面前堆满小泥人。我姑说,你磕三个头,说几句话,抱一个走。我姑说,如果回去得了孩子,还得再捏一个泥人还回去。
“回来一个月,就怀上周霖了。她生在除夕晚上,生下来一看,是个女孩,我爹当时不是很高兴。可我是单传,就得了这么个孙女,不喜欢也不可能。周霖越长越好看,越大越聪明,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七几年,穷得叮当响,全家的钱跟力气都花在周霖身上。她还真没吃过苦,受过罪。
“周霖三岁那年,突然有天全身发热,眼睛直勾勾地看人,好像害怕什么一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到晚上又哭又闹一晚上一晚上不睡觉,问她怎么了,她说害怕,她说有人抓她。全家都吓坏了,抱她去镇上卫生所检查,说没问题,开了点药,回来吃完屁用不顶。我爹连夜走路到我姑家把她叫来,我姑来了一看,就问我,你从石人嘴回来,生了周霖有没有捏个泥人还回去?我一听懵了,说没有啊,忘了。她说,你看,你不还回去,人家现在要来领她回去了。我爹一听也傻了,就跟我姑说咱想个什么办法跟人家说说,咱该还还,别领走啊。周霖他妈就剩下哭了。我姑说,别着急。让我去准备一小袋米,一条五花猪肉,红布三尺,纸火香烛之类,还抓了把土,接了周霖的尿和了块泥,脑袋身子胳膊腿捏了个小人样子。她带我连夜上了石人嘴。她把米肉供上,纸火香烛点了,跪在菩萨跟前说,我家小孩年轻不懂,光知道借,不知道还。现在我领他来请个罪,孩子也还回来。菩萨保佑,就不要难为小孩子了。然后出去把红布挂在庙外面老桑树上。下山时天都快亮了,下到半山腰,我还能看见红布在山顶上飘。
“也怪,回来,周霖就好了,活蹦乱跳跟没事一样。从那以后,我们都知道她是我们跟菩萨借的了,更宝贝了,就怕菩萨不高兴了又来领她走。后来再没有那样,但她这从小到大确实不省心。六岁跟人家去村头河里炸鱼,炸弹一响,鱼漂了一河,鱼还没捞完,发现她不见了,又开始捞她。折腾半天挤出一大口水来,差点没了;八岁上山和她爷爷放牛,牛惊了,一头把她顶在天上,几个小时才醒过来;十岁时候放学回家,好几个同学跟着拖拉机跑,上大坡,拖拉机在坡中间坏了,拐着弯往后倒,别人都没事,就把她撞到树上,锁骨断了一根;十二岁那年夏天,双河上面的桥坏了,周霖走着过河,走到一半,山洪下来,两条河并成一条,差点把她冲走。其他小磕小碰就太多了,十二岁以后才好了一些,一家子每天提心吊胆的。想给她再生个弟弟妹妹的,也没再有。她十三岁那年她爷死了,临死就一句话,看好周霖。”
谢凤莲在旁边说:“别光说,吃着。”说完转身出去了。
周石虎扔进嘴里几颗花生,嚼烂咽下,继续和我们说:“也不是说我夸自己的姑娘,可这周霖恐怕就是有些来历。头几年找了个算卦的,生辰八字一看,说周霖是菩萨跟前童女转生,那是扯淡。但她确实不像是我们这村户人家的姑娘,她喜欢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我爹到我,都是农民,不认识几个字,全家上下也就她姥爷是个唱戏的,算是手艺人。周霖生在我们这个人家,没投对胎。从小,她也不喜欢穿衣打扮,不喜欢吃,不喜欢到处玩,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看书。一过生日,问她要什么,就要书。给她钱,自己跑到镇上买,镇上没有去县里。小的时候生病,带她去打针,怕疼,给她买本小人书就不怕疼了。
“后来,要上艺校学唱歌,我和她妈全部反对。我说咱普通人家,学个普通手艺,找个稳定工作多好。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别人听了还笑话。她谁的话也不听。我就带着她去考,还就是考上了。学了唱歌,我跟她妈从来没有听过她哼哼一声,我问她,你在学校学了点啥,站在院子里给你爹妈来一段,让我们也知道知道。她说在学校唱的那些歌她自己都不喜欢。她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咱是实在搞不懂。”“你们俩是学什么的?”周石虎突然问我和董石头。我说:“我学的是画画。”周石虎说:“哦,画画,那也是个不管饱的手艺。你呢?”他说完看着董石头。
董石头想了想说:“我学医的。”“那不错啊,学医的好。那你现在怎么干这个?”“我这也是被逼无奈,混口饭吃。”董石头说。“学医的怎么能没饭吃?总比唱唱画画的强吧。”周石虎很诧异。
董石头看看我,咬了咬牙说:“我没学对。我学的妇产科,毕了业出来一看,都不要男的。”“哦,那是没学对,挺好一个男孩,学妇产科,你没选对。”周石虎说,“也行也行,你们这样到处跑着跟人说话就能挣钱,也不赖。”
“我家这个姑娘哪都挺好,就是没念对书。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也怕选错行,周霖是先选错行,到现在郎也嫁不上。一个姑娘家,行选错也就算了,这快三十了还是一个人,真是愁死个人。前几年在县上工作,人事局有个小伙子对她是实在没得说,她跟人家说拉倒就拉倒。”周石虎边喝边说。
“那年夏天一大中午,她一个人背着行李就回来了。她跟我说,爸,工作不干了,对象不处了。我想,这个姑娘是不是中暑了,她说不是,是真的。我二十多年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那天一个巴掌把她打得满嘴流血。我说是不是谁家牛又惊了把你顶了,天大地大就是容不下个你。我说你到底想干啥,你爹你妈今天养猪明天养鸡,满山满地撅着屁股土里往外刨钱,不指望你换天换地,可你也不要给我这样不知道天高地厚。你给我回去。”周石虎说到这儿,脸色黑红。我和董石头赶紧端杯劝他消消气。
“想起来那个事儿,我就火往头上顶。对象不处也就算了,你们不知道,多少人花钱都挤不进她那个单位。她一句话卷铺盖就走。她妈因为这个,吃了半年中药,到现在胸口都不顺。我也是真火了,我让她回去县里,她不回,我说那你也别回这个家。她说,她明天就走。我说你现在就出这个门。她扭头就走,她妈好说歹说把她拦住。
“第二天,她就走了。她妈跟我说,她去北京了。我跟她妈两个人小半年缓不过劲儿来。我们俩跑到县上找他们领导看能不能再劝劝她,人家说你们俩都管不了,谁能管得了,我一想也是,就回来了。周霖半年没有音信,到过年打回来个电话,她妈拿着电话哭得差点昏过去。”周石虎说到这儿,抬手擦了擦眼,两只大手又粗又脏。
停了一会儿,周石虎说:“这好几年,我跟她妈,不知道她在外头都干些啥,不知道她到底是想要个啥。我知道我的姑娘再不好,心好。她再傻,也不会变成个坏人,她再难,也不会干坏事。北京,我没去过,她妈也没去过。能有个啥,就是人多。人越多,越没有人跟你掏心窝子。看着跟你笑,后面带把刀。我就是担心她一个人,时间长了不冷静,把谁都当自己人。吃亏不怕,就怕白吃。反正,我和她妈再也没叫她回来,她要回来自己就回来了,她不回来就恐怕是还有个奔头。
“前二年开始,周霖老给我和她妈寄钱。寄得不少,越寄越多。我专门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两个意思,一个是说我和她妈守家在地,全村就两个小卖部,钱再多也花不出去;第二,我说,咱周家人再难也不挣不明不白的钱。周霖说,钱挣得明白,能花就花不要省,花不了就当帮她先存着。我相信她。她一个礼拜打一个电话,我和她妈一个礼拜就在家等她这个电话。”周石虎看着我和董石头说,“你们也是年轻人,在外面混,你们不知道爹妈都想些啥。钱再少也能活,钱再多也挣不够。人在,人好就行。”
“你们跟我说她要当什么星?”周石虎问。
“歌星。”我说。
“星不星的吧,你们和周霖是同事,多帮助她,多批评她。我的姑娘我知道,她就是太要强。”周石虎说,“要强没问题,不能瞎要。能吃一碗就不要吃两碗撑着。一个姑娘家,找个好男人比啥都强。我和她妈没别的盼头,就是她这个不成家在心里头老是个疙瘩。”
菜没了,酒快见底。我和董石头端起杯来一口喝干,起身告辞。
我对周石虎说:“您这酒能不能装一瓶出来,我捎回去给周霖。”周石虎听了就出去,一会儿和谢凤莲拿来三个玻璃白酒瓶子。周石虎说:“周霖快五年没有喝过她爹我泡的酒了,你们俩也一个人带一瓶,咱这儿也没个什么稀罕东西。”我和董石头收好摄像机,提着三瓶酒血红血红,走出门外。周石虎和谢凤莲一前一后把我们送到村口,我们连过两条河,走了很远,回头还能看见他俩站在河那边,看我们回头,就和我们招手。
走在路上,董石头说:“姚总发短信,问战况如何。”我说:“我他妈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完成任务。你就回信说满载
而归。”董石头说:“下一步怎么办?”我说:“你不问,我都忘了还有下一步了。我都不知道是来干啥了,
荒郊野岭的。”董石头说:“我们回去北京,任务才刚刚开始,我怎么感觉他妈的就和已经全完了一样。咱俩是要干什么来着?”
二十九
曹川开车,把我和董石头一路送到白都。天已经很晚,空气清冷。我和董石头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歇了歇,我们觉得应该收拾收拾行李。东西比来时多了几样,有张小雁的签名册,赵坚强的《红楼梦》,胡妍的蓝花袄,周石虎的酒。我把这些都统一放在我的小包里。中午喝了周氏烈酒,酒醒以后,太阳穴针扎一样,嘴里渴肚里饿。我建议出去吃点东西,顺便去大街对面售票点买好明天的机票。董石头躺在床上,裤子都脱了,内裤露在外面,屁股上印着机器猫大眼睛,一边一个透着喜庆。董石头头也不回就拒绝了我的建议,他表示他累了。
我一个人下了楼,先到对面买了票。转回来进了一家肯德基,买了一个汉堡一杯咖啡坐在窗边。窗外街对面是一个公园,名叫“人民公园”。冬天晚上,一片树林,黑乎乎深不可测。我想到我去过的很多个城市好像都有一个人民公园,在这个没有人民的国家里,是不是他妈的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人民公园。
吃完东西,回到酒店大堂,我看见大堂服务员盯着我,脸上很紧张的样子。我乘电梯上楼,走过一个房间,听到里面女人撕心裂肺地喊,操,这才几点就干上了。回到我的房间门口,敲了很久,没人开门。隔壁有人开门,探出头来厌恶地看我。
我又下楼,去问服务员:“见我房间那哥们出去了吗?”
服务员问:“您是房间吗?”我说对啊。
“和您一起那位先生刚才被警察带走了。”服务员说。
我说:“为什么呀?”
服务员一脸无辜,说:“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还想问你呢,警察从我们这带走人,对我们也没好处。”
我脑子里面迅速开始分析。难道这里的警察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不可能啊,来这儿也没有开展业务。是因为那天银杏旅馆?我们就是叫进来说了几句话也没干什么啊。是因为那天在闻天语?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应该也没有做什么啊?那是因为什么呢?我走出门外,给姚书打了一个电话。我说:“董石头被警察带走了。”姚书一听着急了:“操,我们满京城开展业务都没让警察扑过,你们
他妈的在那儿干什么了?”我说:“什么都没干啊,有人想卖也没有买啊。”姚书说:“你们他妈的不能小心点吗?!”我说:“这他妈的又不是过马路,怎么小心啊?”姚书说:“没做什么就行,也许是搞错了,你先等等看,要有什么情
况赶紧给我来电话。”刚挂了电话,董石头就打了进来。我接起来说:“你他妈哪去了?”董石头也不回答,只问我:“你在哪里?”我说:“我在酒店啊,服务员说你让警察带走了?”董石头还不回答,说:“你在大堂待着别动地方。”几分钟以后,两个中年男子穿着便衣,进来酒店大堂,走到我的面前,说:“你是方南?”我说对啊。头前一个说:“你站起来跟我们走。”我说:“我怎么了就站起来跟你们走,你们是谁?”哪个男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说完伸手就拽我。我甩开他,说:“你们凭什么带我走,你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