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过程和书中主人公方南的遭遇异曲同工,为了比别人活得不差而出卖自己,是大家都乐此不疲的事情,人人在付出代价。方南出卖感情和身体,我投入的是时间和阶段性自我分裂。方南在卖身途中一路寻回自己,我非常愉快地与他结伴同行。惟一让我不高兴的是,他找到自己的同时,居然还收获了金钱、好酒和美女(太励志了!),而我只能满怀嫉妒,红着眼睛熬夜为他编织美梦,直到梦醒,洗脚睡觉。没错,干这行的都是意淫犯。
说到底,写小说是一件自恋和虚荣的事。奔着真善美而去,都会撞见假恶丑,没关系,这让我更加乐观。我的结果就是,这本书有幸能让你们看到。掏出银两买书的,愿不辜负你们。我得谢谢一位长者,认识他,让我意识到没什么比自由更重要,是
他的肯定让我决定开始做最想做的事。谢家人,谢你!谢左小兄,谢浩哥,谢帅爷!谢小管,他有一句诗:再也没有少年,再也没有少年们面向薄暮时
分的郊区穷喊了……我要说:不,有的。我们永远少年,我们。
李非年月
赵小影要带我去一个酒吧。她的几个朋友请客,在那里等我们。
我们坐公交换地铁再坐公交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四周没人,我们俩穿过一条长长的黑巷子,接着穿过一条更长的黑巷子,看到一个不大的灰砖房子,墙上白色霓虹灯管闪烁,勾出两个字:花生。赵小影说:“是这儿。”
我和赵小影交换了一个眼神,她说:“别紧张,喝个酒而已。”
赵小影误会我了,我不但没有紧张,反而挺兴奋,好长时间没有喝酒了,事实上我做好了不醉不归的准备,管他跟谁喝,管他在哪儿喝,有不花钱的酒喝就挺好。
一边想着,我跟着赵小影走了进去。这个酒吧的里面跟它的外表一样简单,左边是个吧台,中间一张桌子,腿挨腿也就能坐七八人,一盏大灯打在桌子中央,围坐的五个人在强光下个个轮廓分明。
两个男的起身向我们走来,上前跟我握手的人我认识,赵小影的大学同学王冠,我们在一起喝大过两次。另外一个我不认识,长得挺端正,一笑起来显得有点冷漠。“这是姚书。”王冠介绍说。
姚书握着我的手说:“方南你好,王冠经常说你。”
我说:“估计没什么好话,有空我和你说说他。”
大家笑笑,走到桌旁。我和赵小影冲着另外三个人含笑点头,坐到空出来的两个木头凳子上。
很多人先到,你后来到了,大家逐个地认识你,你也得逐个认识大家,这样的场面我不是很喜欢。但也没有办法,别人的眼光在打量你,我和赵小影只好面带微笑分别和对面的三个人再次点头。好在王冠介绍得干净利落:“刘曼,文艺女青年;黄立,黄姐,这儿的老板;董石头,无业游民。”最后,他伸手介绍我们:“我的同学赵小影,她老公,画家方南。”
都认识了,我有了时间四处看看,这酒吧果然就这一张桌子,房间虽然不大,但像这样的桌子,至少应该还可以再放下五张,但确实就这样空着。屋里好像恍恍惚惚放着点声音,听一两耳朵,搞不清是人声还是纯音乐。
桌子上摆满了洋酒啤酒各类干果水果。杯已经斟满,杯子后面,我看见刘曼、黄立低头说话,两个女人长得都很好看,刘曼不知说到什么表情火热,黄立逆着光,脸露出刀削一样的剪影。
黄立先举起了杯:“欢迎你们来‘花生’。朋友来了有好酒,我认为朋友好,酒就好,我们先走一个。”我那天晚上的记忆从这里开始慢慢模糊,倒不是因为贪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气氛好像就适合大喝而且必须喝大。
刚开始时候人都不熟,我只能快快喝酒。现场慢慢嘈杂起来,王冠的段子比较多,大家哈哈大笑,话题错综复杂转换迅速,众人频频举杯,我喝得浑身发热。往常这个时候,赵小影就会在旁边以各种方式提醒我打住,可我扭头看了看她,今天好像比我还勇敢,我就更放开了。
群聊了一会儿,开始小组聊。我突然发现我和姚书坐到了一起,杯碰杯脸对脸。姚书问我:“最近你在画什么?”我不喜欢这个问题,因为我最近什么都没画,可除了画画好像也没干别的。我只好说:“瞎画。你呢,你忙什么?”姚书说:“我就是到处跑,见客户。”我说:“那挺好,在北京待着时间一长是挺他妈腻的。你做什么的,都往哪儿跑?”姚书说:“在北京的时间多,去外地的时间少。还是你们做艺术的好,待在家不用见人,只给自己干,又体面又挣钱,有名有利。”
我说:“什么他妈的艺术,别跟我提艺术,不骗你,我觉得现在真没什么艺术。出名挣钱的事儿那都是别人的,在我这儿什么都没有。不瞒你说,这两年,都是赵小影养着我。要不是什么都不会,我早就上班去了。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画得牛逼,有一天肯定能画几张牛逼的画,这都他妈三十了,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你要是问我现在的想法,那就是一把火把那些破画烧了,穿着西服和你一样去见客户。住着大房子,除了花钱就是点钱,花腻味点腻味了,开着车出门,拉着老婆满世界游山玩水。”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和一个两小时前刚认识的人说这么多,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喝大了。
还好姚书很平静,他喝了口酒,说:“那你画画就是为了卖?”
“开始不是。”我也干了一杯,想了想。“开始还真不是,当时还真没把钱当回事,咱不是且年轻着吗?做的事要不奔着心里去,那太对不起自己了,钱先让别人挣去吧,有钱也真没什么了不起。以前倒也不是完全没干过想挣钱的事,王冠知道,我开过公司——还开过饭馆呢。三个朋友合伙,开了一年,钱没落下,一帮朋友全成了胖子。有天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谈了谈,第二天就把饭馆关了。大家一起开始减肥,我算成功的。
“再后来,我就憋着画画了,疯了一样,都不管了。开始靠老婆吃饭还有点别扭,时间一长也就适应了。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就嫌赵小影挣得少,一个夏天居然都没给我买一件衣服,我找茬跟她闹。”
说到这儿,我扭头找了找赵小影,她正和刘曼董石头在那儿玩“喊完”呢,就是一人倒一杯酒,一声令下同时举杯,一口气干掉,谁先干完就喊一声“完”,其他干得慢的就再喝一杯。也是个迅速搞大的办法。
我看见赵小影两腮通红,笑意盈盈,突然看见我在看她,咧嘴一笑,两个眼睛都是亮的。
“时间一长突然有点毛了,不是别人受不了,是你受不了你自己。责任啊面子啊什么的一天之内全部涌上来了。凭什么人家赵小影跟着我就得紧紧巴巴倒贴着往我这儿花,衣食住行烟酒糖茶一样不少还得陪你睡觉给你宽心祝你成功。早上起来脸没洗牙没刷,蹲在地上看看自己画那一堆东西,你不知道,真有点崩溃。”我接着说。
“周围有朋友今儿你发达了明儿他发达了,好像昨天还在一起苦着脸喝酒,今天就开着车停在你身边跟你说有时间去我公司看看,靠,我有点着急了。可我抱着脑袋想了两天还是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我要自己开个公司也不能要我自己。指着这堆画变成现金比上班还不靠谱。愁得我喝一斤白酒醉倒都能半夜三点突然醒来瞪着眼睛想心事。”
说完我干了一杯,平静了一些。
姚书面无表情,慢慢地说:“你要真是这么想的,那倒也不难。你要是也确定这么做的时候,可以找我。”
我接过姚书递过来的名片,光线不好,没有细看。我说:“好,我回头给你打电话。”
这时刘曼端着杯酒拽着凳子蹭了过来,浓烈的香水和着酒味扑到我和姚书中间。
“你们两个大男人聊得还挺起劲。”刘曼脸上两酡红,喝得眼神都散了,努了好几次腰才把屁股放在了凳子上。“甭聊了,要聊天也别跟这儿啊。我们来‘喊完’。”她说。“你还行吗妹妹,非喝骇是吗?”姚书笑眯眯看我一眼,问刘曼。“我一个人把你们俩撂倒信不信?”刘曼拽过我们俩的杯子,咕咚咕咚倒满燕京。
刘曼、姚书和我左手端杯,右手捂着肚子,倒吸一口长气,眼睛互相示意着从一默念到三,杯子里酒开始往嘴里倒,准确地说是直接往胃里倒。我闭着眼睛咕咚咕咚边喝边觉得自己赢定了,还没到底,就听见姚书的声音:“完!”
“靠,行啊!”刘曼一把抹掉嘴边的啤酒沫,看我一眼,说:“咱俩还得一杯。”
我这一大杯还没完全咽下去,手里就又端了一杯。端着杯子晃了晃,琥珀色的酒闪着灯光刺眼,我看见桌子斜对面模模糊糊赵小影正笑着看我,我也笑一下,重新开始把酒往肚子里倒。
这一晚上的记忆到这儿就断了。
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被窝。身边空着,赵小影上班去了。随手抓过来一本诗集,随便翻开一页,就看见一首诗的最后一行: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心里一动,愣了半天神。想起来我这过去的三十年,又闭了会儿眼。
天气还不错,太阳照进来,灰尘一颗一颗飘在空气里。我这才想起昨晚的酒吧,怎么想怎么像做了个梦。
起身光着屁股在床边站了十分钟,像是过了十年,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墙边的沙发上,看了十年都不忍心穿。
电话响了,吓了我一跳。赵小影在那边说:“宝贝儿,起来了吗?没有不舒服吧?起来出去吃点东西,早上我也起晚了,没顾上给你买早点。”
我低着嗓子说:“没事儿,我自己出去吃点。”
我住的这个村子被称为“艺术区”。要在十年前,如果有个地方叫做艺术区,那就是说这里住着一些画画的和搞摇滚的;现在的艺术区里除了画画的和搞摇滚的什么都有。在以前的艺术区,听到别人叫自己艺术家,高兴得脸红心跳像喝了酒;现在你要是敢酒后叫谁艺术家,搞不好就红着脸跳起来跟你急。
这么多年,我见到过很多人进来,很多人出去,很多人出去又进来。我自己也离开过,后来又回来。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记得很多年前,大冬天蜷在铁炉子旁边,一只手戴着手套露在外面,用一杆笔就能让自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开着空调对着空白画布,磨蹭半天不知道从哪儿开始。不用喊,我都知道自己完了。我知道,这样只能把自己的情绪越搞越灰。虽然实在想不起来能让我高兴的事,但我还是决定想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先从吃顿饱饭开始。
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我每天都会去村口的“艳阳天”,不为别的,我喜欢这个饭馆的名字。我觉得在这里快吃了一百年吃了一万顿老板都换了一百万个了,我还是那盘蛋炒饭。
结账的时候,我看见钱包里有一张名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我才想起来姚书这两个字和我的联系。姚书的名字下面写着:花生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坐在画布前,看着这幅一个多月都没有进展的画,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翻出手机,拨通了名片上的号码。“哪位?”那边说。
我说:“姚书吧,我是方南。昨晚我们见过。”“哦,你好啊方南,有什么事吗?”“你昨晚说好像有什么事可以找你来着?”
“哦,你想好了?”姚书说。
靠,怎么叫我想好了没有?我怎么没记得要让我想什么事。
“什么事?我没有想好什么事,我好像记得你找我有什么事。”我说。
“也没什么,昨天你说不想画画了,想做点别的。”姚书笑了。
我说:“哦,是吗,你那儿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有,这是你的电话?”
“对,我手机。”
“那你等我电话吧,就这几天。”
“对了,你先不要和赵小影说咱俩的事情。”姚书最后说。
好长时间都没有秘密了,真没想到,出去喝了顿酒还有了个秘密。我坐在这里,满脑子使劲想昨天晚上到底和姚书说了些什么。费了老大劲也是徒劳,干脆不想了。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空气流动,呜呜呜的又好像是外面远处高速公路上汽车一辆辆飞驰。打开电脑,新闻里说瘟疫正在这个城市蔓延,蔓延的程度和速度不知道是被夸张还是被隐瞒,有的人打了疫苗反而死掉,满大街口罩。某女戏子和某男戏子在地下停车场昏暗的空气里被偷拍,据说他们正准备一起回家睡觉。网络像显微镜掠过地球,人们像细菌一样蠕动,纤毫毕现。
当然,再仔细也只是表面,即便是众生平等的网络也只能在众生中海底捞针九牛一毛。就像现在,谁又能知道在北京东郊一间屋子里,呜呜呜着高速公路的车流,水龙头没有拧紧,陶瓷盆子滴答滴答,冬天午后的太阳照进,灰尘跳起来随光飞舞,有一个人坐到内心荒凉,巨孤独。
赵小影是个永动机,我认为这台机器由她瘦小身体里面的各个分机拼成,有的提醒时间,有的生产体力,有的管笑,有的管哭,还有的负责给别的机器上油。她可以早上六点起来去上班,工作一天,晚上八点回来,一伙人去喝酒,喝完去唱歌,唱完歌回来洗个澡,不顾我的辛苦左纠右缠非要做爱,各种姿势都不放过,心满意足后睡觉,早上六点起来接着去上班。
我的生活在几年前和赵小影绑定。自由诗先变成了格律体,后来直接变成章回小说。每一章的题目都帮我起好,我只负责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