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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加坡杰出小说家姚紫(2)

窝浪拉里

姚紫

棕色的头发,湛蓝的眸子,一双白玉般的手臂撑在特等观台的栏杆上;那抹着红膏的口唇嫣然一展,露出两排贝壳般的粲齿,向她身旁那个两撇胡子的绅士,笑得那么妩媚……

是的,就是她!曾经这样对我笑过——当她站在画架的前面,斜阳的光晕饱满地从阿答屋的木窗外照进来,照着她那美丽的裸体,胸脯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像一只小苍蝇飞歇在上面,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但刚才,我兴奋地挤开人缝,走近台前喊着:

“兰娜!兰娜!”

她迅速地俯头望我,惊讶似的,耸一耸肩,却把左角的眉毛往上一扬,高傲地转向那绅士,继续他们荷兰语的谈笑。

“兰娜!”我想她是忘记了我,更加大声地叫:“我是窝浪拉里呀!兰娜,你忘记在苏门答腊的乡间?——”

她突然板下脸孔,凶狠地瞪着我,说:

“我不认识你,滚开!可厌的中国人!”

天啊!这回说着英语,我可听懂了!她竟骂我是:可厌的中国人!

我怔住了。那两撇胡子的绅士咆哮起来:

“滚开!滚开!”

我只得羞耻地,默默地退了回来。心里混合着痛苦和悲哀。今天是英皇加冕的纪念日子,等一会儿,游行的庆祝行列就要从这里经过,四周满是警察和“暗牌”,要是惹起他们误会,那更要碰一鼻子灰!

可是,我分明认得是她!尤其当她俯身骂我的时候,那件缀珠的白绸礼服,只掩着半胸,我还看得到那堆乳肉根上的一点黑痣!倘使稍有不同的,那是敷着胭粉的面颊比过去胖了,唇皮松弛了,眼角已经浮出微细的皱纹……

现在,她好像天仙一般,和那些高贵的白色的同种站在一起!她笑得那么妩媚,那么令人迷惑!到底是我认错了人,抑是她不愿认识我呢?——我需要静静地想一想!

在记忆中,兰娜的确和现在不同!

那时候,她很瘦,眼睛更大得明亮;温柔而且怯生,年纪只有21岁——

太平洋战事发生不久,我避难在苏岛西北一个偏僻的小乡村里,伴着我的是一只皮箱和一副多年抛不开的画具。卖画是不能够了!好在房东是那乡村的村长,一个善良的印尼老人,他的儿子和媳妇都死了,只剩下一个11岁的小孙女,落寞的家庭欢迎我来作伴,因此,他更替我找出一个生活主意:烧块芭,种点蔬菜番薯,闲时跟他到山里打野猪,光棍汉子的生活便解决了。在那苦难的日子里,我索性改了个印尼名字,叫做“窝浪拉里”,含着“逃难人”的意思,村里的人们用这个唤我,也较顺口。

一个刚黑了的傍晚,繁星撒满空中,我在小溪里洗澡,朦胧的沙岸上来了一个瘦小的人影,我以为是村子里的土人,毫不在意地继续擦身,吹着口哨。一转身,那人拔起脚跟跑走,我抛在岸上的浴巾和衣裤都不见了!我跳了起来,追上去——

“他妈的!”我叫:“放下东西,不然老子打死你!”

我用福建话夹着印尼语叫骂。

那人很慌张似的,不往村子里跑,反向树林里奔钻。仆的一声,跌在草丛旁。

我把他掀扭起来,掴了两巴掌,又把他猛力一推,摔倒在草地上:

“你怎么偷起老子的东西来了!”

他伏在地上嘤嘤地哭泣。

我拾起那抛在旁边的衣、裤、浴巾,心里实在恼气,又踏上前,抓起他的头发,打算揍他一顿。这一气,我可愕住了——抓在手里的,是长长的头发,像女人一样!摸下去,还有—双肥挺的乳房……

在星光的微映下,那黑黝的面孔满是土泥,两串泪珠从大眼睛里闪亮地滚下来。

是一个女的!我的心不觉一软,操着印尼语问:

“你住在哪里?”

呜咽声中透出的言语,咭呢咕噜的,却是荷兰语!——我虽听不懂,“没吃过猪肉也会瞧过猪走路”;因此我更加诧异,改用英语问:

“你懂得英语吗?”

“我懂……”她边擦着泪,边爬进来:“先生!求你原谅我,我太饥饿了!……我想用你的衣服去换取食物……”

“你是荷兰人吗?”

“是!……”

对着这百年来掌握印尼土地的统治者的女儿,我有点惶惑,回顾自身——吓!赤条条的从溪里跑上来,一丝不挂!连忙把裤子穿上去。

她以为我要走掉,惶恐地抱住我的双脚:

“先生,可怜我,给我一片面包!我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

我怜悯地呆望着她。终于说:

“好吧,跟我来。”

于是,我带她到住的地方来。

老人不在家,我把晚餐剩下的半盘薯米饭和一点山猪肉,让给她吃;她饥慌地用手抓着饭团往嘴里塞,一下子就净光了,舌头还在贪婪地舔着唇皮。我索性叫老人的小女孩再煮一点给她。

她感激地,不断向我说:

“谢谢,多谢,你太好了!”

她说,她是从棉兰的集中营逃出来的,同时逃走的还有两个女的。当她们在半夜里偷偷钻出铁丝网时,被日本鬼子发觉了,只听一阵枪声,她没命地往树林里跑,两个同伴却没有跟上来,不知是死是活!——

“但是,怎能不走呢!”两道泪水像小河地流下:“日本兵把我们当作猪狗看待,强迫我们做苦工,还常常要挨着他们踢打,奸淫,一天吃不到两碗稀粥!”

她突然浑身战栗地跪下来,抱着我的脚哭道:“先生!你救救我吧,别把我赶走,我要是被他们抓回去,不饿死也会给打死的!”

泪水仿佛滴到我的胸膛来了,感到一片辛酸。在摇晃的椰油灯光下,那脏污的面孔,披垂着蓬草般的乱发,身上的罩衫沾着斑斑的泥渍,好几处撕破的衣洞露出白色的皮肤,神色是那么憔悴的、疲惫的,像一只落在猫爪下的垂死的老鼠……

我拉她起来:

“你别这样!只要我能够帮忙,我一定帮你。”

她身上发出一股浓厚的汗臭,使我几乎要呕吐。我拿出肥皂、浴巾,和一条自己用的沙笼,交给她,叫她到溪里洗个澡:

“这里的人家都是在溪里冲凉的;不要怕羞,天黑了,也没人看到。”

她知道我要收容她,眼光立刻亮了起来,很敏捷地向我道谢,带了东西奔出门去。

老人回来,埋怨我多管闲事,要是让日本鬼子知道了,会有砍头的危险。但是,我知道他的心肠比我还软,生性又贪小利;我便故意用话激他:日本鬼子是不会得势太久的,有一天,荷兰人打回来了,看见我们救了他们的人,一定会感激我们,报答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老人果然让我说服了,答应收留她。

一会儿,她洗了澡,悄悄地提着一包湿了的衣服,掩进门来。

——湿湿的头发像给梳过的,披在裸着的两肩;脸孔变得非常洁白,沙笼紧紧地裹在胸前;一双怯生生的眸子,溜溜地望着我……

我耸一耸肩,笑道:

“这样才像一个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兰娜。”

兰娜从此就和我们住在一起。

第一天晚上,我在厅里把那些杂放的耕具搬开,腾出一个干净的角落,铺上草席,多给她一沙笼当作被盖。

“兰娜,你可以睡了。”

“睡在这里?”她睁大眼睛,望望四周。

“这里的土人都是这样睡的,”我解释:“他们从来没有用过床,我也不能例外;好在这是浮脚厝,地板用木搭的,习惯了也会舒服。”

“不,不,”她嗫嚅地:“先生!我,我一个人睡在这里,有点害怕!”

“那也只好委屈一点,这里只有两个房间;你如担心,可以把大门关起来,只是太闷热了。”

她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点头,默默地挨着草席坐下。

翌日,我却发觉她睡在我的房门内。

她睡得很熟,棕色的头发像微波般的流漾在席上;一双雪白的胳膊露出两三道青肿的鞭痕,肩头有一线已经凝黑的血纹,像被铁丝划破的。那因睡着而松弛的沙笼,斜落在胸脯下,露出一半白脂般的乳部;一只小苍蝇歇在乳根的上端——那是一粒小黑痣!……

我怔了一怔,被她的美吸引了!

我惊讶昨夜那样憔悴、肮脏、乞丐似的女人,竟有这么动人的身段!还有一张美丽的面廓,弯长的眉毛,尖直的鼻子,薄薄的唇皮;假如不是消瘦了,面颊苍白,颧骨高耸,那是多么理想的一个模特儿!

我突然想起我的画具。

我找出炭笔,开始在白纸上画了下去。

渐渐地,她的眼皮翻动了,湛蓝色的眼睛像苏门答腊海峡的海水,映着初升的朝曦,耀起了莹亮的波光。

“早安,先生。”

她翻身爬起来,双颊浮上淡淡的红晕,似乎怕我责备,先抱歉地呐呐说:

“我一个人睡在外边,实在太害怕了,自己进来,你会原谅我吗?”

我放下笔纸,不知怎样,心儿竟跳颤起来。

“要是你喜欢,你当然可以进来。”

她高兴地:“谢谢,谢谢。”

我搭起浴巾,匆促地踏出门槛。在我的脑中,仿佛有一种新生的东西在搅动着刚才一霎间的印象;口里不禁吹起哨子来了。

兰娜在家里,就帮忙老人的小孙女煮饭,洗涤,做杂务,她虽然不懂印尼语,但是很乖觉伶俐,倒使大家不会觉得她是一个累赘。

老人起初恐惧收容兰娜被人知道,禁止她白天出门,但是消息还是很快的传开了,邻居纷纷好奇地跑来瞧她。

老人逢一个便告诉一个:“你们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要是说给日本鬼知道,将来荷兰佬回来,大家都会被剥皮,颈子挂在树枝上!”

这小村落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土人,还保持着原始部落的浑朴的风俗,上年纪的人极受尊敬,况且荷兰人统治的余威,还留在他们心中,老人的话便发生效力,大家都惶惑地说:

“是,是。”

日子一久,兰娜也常在白天走出门外,只是不敢走远,一听到日本鬼子前来巡村,我就带她从后门穿过浓密的椰子林,溜上山中的丛林。

她对我渐渐混熟了,在临睡之前,喜欢跟我攀谈着,谈谈她那现在被关在集中营里的中校父亲,诉说往昔的繁华:土人的使女走过她的面前,还要下跪,并且夸张她那高贵的身世、富有的家庭,接着,她总欷歔而感激地说:

“有一天,我会报答你们的!你们待我太好了!太好了!”

但是,她的样子也变得狡黠,她喜欢把长发束在脑后,像狐狸屁股上拖着一簇肥长的尾巴,于是整个脸庞显得更加俏俊,时常有意无意似的向你挑一挑眉,一赕眼,使你觉得她是在卖弄风骚,感觉反而有点尴尬。在睡眠时,她喜欢放荡地让她的沙笼溜到胸下,甚至因为搜捉蚤子,故意拉高沙笼,露出雪白的大腿,边在嘴里哼着一支小歌:

青春像一朵花,

谢了就不再来……

我逐渐苦恼起来,心儿一夜比一夜跳得快!

一天她醒来,发觉我在以她作画。

“我有资格做模特儿吗?”她媚笑地乜着我。

“很出色的一个。”

“来吧,你试试看——”

她很快地脱下沙笼,两手放在脑后,一脚微微弯着;窗外射进来的旭阳红光,饱满地映着她那赤裸裸的身子,像白玉雕琢的浮着明朗的曲线……

我呆住了,胸膛好像干燥的草堆,燃起熊熊的火焰。

“这样好吗?”她格格地笑道。

我忍不住战栗地走向她。她的眼睛像猫儿的瞳孔射出一份挑逗而闪烁的光彩。画笔从我的手里溜落地上。我把她卷入自己的臂围,激动地吻着……

她喘息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之后,她软洋洋地偎在我的怀里:

“你也爱我吗?”

我点着头。爱情充塞着我的每个细胞。

“不要放弃我!亲爱的,我多么快乐!只要你不让他们赶掉我,我永远是你的,我真真实实的爱你!”

她像水蛇一般地环绕着我,吻着我的面颊、耳朵,和颈子。

但是,她的眼睛是没有情感地张开着,好像在端详我那陌生的面孔,使我抽了一口冷气。我觉得她并非爱我,而是害怕饥饿和死亡,像娼妓一样的心理,用廉价的爱情换取生活的保障!

无疑的!她想不通我们收容一个危险人物的动机在哪儿?——她觉得自己没有钱也没有势了!过去她们曾虐待过土人的印象紧紧抓住她的心弦,她担心土人对她的善意不会持久,但是,只要跨出这土人的门槛,她就孤零零地面对着饥饿、集中营和鬼子的刺刀!

因此,她需要争取我的同情!至少我是念过书的中国人,——尤其是一个印尼主人的伙伴兼房客!

我的心像阴云下的一株小草,无声地摇荡。

我安慰她:

“中国有一句诗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法西斯的侵略战争中,我们更应该互相帮忙,怎会在危难中抛弃你呢?你放心好了。假如有一天,你们的国家胜利了,你也可以告诉那些统治者,正义的印尼人和中国人,在危难中给予你们什么?”

她激动地说:

“我一定要告诉他们!一定要说出你们的恩惠!”

然而,不管她是懂了还是不懂,在那偏僻的山乡里,我却过了一个梦幻般的春天。

我又回复涂抹调色板的热情,利用耕猎的余暇替兰娜画幅油画。

那时候,油彩颜料还保存不少,炭笔已经在素描中漫意用光了。我想出一个办法,到山上去寻取柳条,把尖端烧成炭,打成底稿。

我教兰娜侧面跪在席上,身作四十五度角地伸向窗口,手攀着窗缘,于是我开始把印象、情感,通过思想、结构,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打下了图样——

一个受伤的少女挣扎地抓着残墙的破窗边缘,企图爬起来。

残墙外,炮火闪爆,烟尘滚腾,远处一匹断缰的战马向这里奔来,悲嗥着,身上流血。

(我尽量用青色和红色,来表现这悲惨的气氛。)

此外,第一次见到兰娜的那个憔悴的印象,运用到这幅画上,加强了它的真实感。

——这样花了三个多月,陆陆续续地工作,才把画面完成十分之七八,勾现了主题的形象,也煽起兰娜对于绘画艺术的兴趣。

“这是我们在苦难中的纪念品!”她的眼睛发亮着:“等待日本鬼子被打跑了,你可到巴达维亚开个画展,一定一举成名,我替你剪彩好不好?”

我的心里也充满着希望:把它画成一幅伟大的作品,并且用它来控诉侵略者的残酷。

在这三个月里,兰娜的面颊从苍白转成红润,身体也从消瘦恢复丰腴。每一次画画的时候,我觉得她的曲线更加动人,笑也笑得格外妩媚。

“兰娜,”我动情地说:“你多么美丽!”

“美丽?”她高兴地露出两排粲齿,眼光却泛起惆怅的漫雾:“你没有看过我的往昔,那才美丽哩——大家都这样说!过去我们驻在巴达维亚,那地方的舞会、宴会,如果没有我参加,他们就会觉得不快乐!……”

她梦幻似的,眼睛朝着窗外:

“那时候,我有许多晚服、时装、项圈、珠宝,大宴会的时候,总督夫人喜欢拉我坐在她的身旁,绅士们就像蜜蜂般的包围着我们!但是现在——”她狠狠地绞着手指,叹一口气:“什么都给鬼子弄完了,连一件化妆品都没有!穿着破沙笼,男人的破沙笼!”

“还变成一个可厌的中国人的模特儿。”

我开玩笑的插嘴。

她的脸变色,恼怒地咬着唇皮。

我知道她也认真了,那句话刺伤她的心,很感懊悔。放下调色板,抱歉的走近她:

“兰娜,不要生气,我是无心说的,请你原谅。”

她的眼眶泡着两泓泪水,赌气地摆过头去。

我更加难过。替她拭泪,哄她出去走走。

红霞在山的丛林背后燃烧着,四野青葱地伸展在眼前,晚风清凉地从椰树间吹来,拂着她那长长的棕发:我们拣着偏僻的山径,攀着横斜的小树枝走着。她的面色又快乐地发出光辉,她低低哼起自己常唱的那支小歌:

青春像一朵花,

谢了就不再来……

我默默地想:生命真是奇怪的东西!兰娜的生命出生在荷兰,假如她是出生在印尼,成为一个印尼女人,她怎会因为失去晚服和珠宝而那么伤心?——同是一个生命,日本鬼子辱待她,她会觉得痛苦、气愤,她们过去凶横地对待印尼人,印尼人感觉怎样?……

一个中午,我从耕地里回来,满身是汗泥,踏入房子,兰娜笑眯眯地坐在我的席沿。

“午安。”

“午安。”

我捡起浴巾到溪里冲凉,兰娜竟跟到溪边来,很轻松地哼着一支歌,脚尖还踏着舞步。她穿着那件她从集中营里带出来的罩衫,宽大的衫裙随着身子的旋转而波荡……

我很纳罕——干嘛这样快乐?

“兰娜,你不该在这时候出来,万一碰着鬼子巡村,那怎么办?”我责备她。

“不要紧。鬼子前天才来过,不会那么快的再来。”

“可是,碰到别村里的土人从这边经过,走漏风声也会弄出麻烦呀!”

她踌躇了,回答不出来。

但是,事实上,兰娜整天留在家里,没有一个跟她谈得来的,实在很闷!为了不忍太拂了她的意,便叫她到旁边的树林里坐,别在光朗的地方站。

穿上沙笼,我踏入树林里找她。

她斜依在树下,卖弄风骚地把眼睛闭起:

“吻我!”

她的口唇红腻腻的!阳光从叶缝间漏下,映在二片菱形的唇上,闪起光泽。

我用手指往她唇上一抹,染出红色的油渍来,诧异道:

“唇膏?从哪里得来的唇膏?”

她睁开眼睛,忸怩地,扫了兴似的:

“邻家的妇人送我的。”

我恍然大悟——她是因为得到一支唇膏而快乐着!这种从极微小的物质中所得到的快乐,天真得像小孩子炫耀他的玩具,不禁使我感动。

我故意装出热烈地、兴奋地,给她一个长吻,并且说:

“多么迷人呵!你这小鸽子!”

她快乐极了,拥着我跳华尔兹舞,嘴里还哼着TheSleepy Lagoon的曲子。

过了几天,兰娜又弄来了一盒胭脂和一瓶香水。每得到一样东西,她就打扮起来——像幽谷里的兰花,怀着孤芳自赏的心理,同时也藉这来消遣那沉闷的日子,像死水里的鱼呻吐一个空虚的泡沫。

那时候,女人的化妆品不但很贵,也不容易在这偏僻的乡间得到:连日常用品也要走到四里路外的小镇里才能买到,莫怪兰娜得到那些东西会高兴起来,我想除非邻居的那些妇人对荷兰人存着幻想,有心巴结兰娜,不然是不会那么慷慨的!

现在,兰娜打扮了后,所差的是一条女人的沙笼!——她常常因为自己没有一条沙笼而叹息着。

她穿的沙笼都是我的。冲凉,睡觉,白天穿着,晚上披盖,都是那几条,自然容易破烂。但是我没有充裕的购买力,男人用的尚且买不起,何况女人的沙笼色彩艳丽,更要贵了好几倍!因此,我只好寄望于山猪身上。

我种的菜园,常常被山猪蹂躏,便依照土人的老法,在菜园围起篱笆,然后留下几个缺口,装置陷阱,山猪为要窜入菜园,往往跌入陷阱里,这样反成为我的一宗额外的收入。

一天,我捕到一只百多斤的山猪,弄死了后,雇两个土人抬往小镇上卖,得到一百多元,真是喜出望外!我便到旧货摊挑一条色样较新的女式沙笼,幸亏数目不大,终于买到手了。

我把那条沙笼用纸包好,愉快地挟在腋下,一路上想着:兰娜看到这条沙笼虽然不是新的,也该多么高兴呢!她那湛蓝色的眼睛,应该像黑夜里的星星闪亮起来,红唇绽出两排白齿,反复地拿着它瞧着:

“多么美的!多么美的!”

想到这,我的脚步不觉轻松起来……

赶回村里,太阳已经溜在山巅,斜斜的光晕闷热地照在我的面上,汗水混着尘埃,随手抹下来,像泥泞一样污黑,但是,我的心是快乐的!踏上阿答屋的木梯时,我就大声喊:

“兰娜!兰娜!”

兰娜没有回答。老人的小孙女说她到溪边冲凉去。

我跑到溪边,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心想:一定是她狡黠地躲到树林里,逗我发急。故意不上她的当,绕过土丘,然后从草丛间穿进树林去。

当我走近小土丘的时候,忽听草丛边有男女亵猥的声音,一个发急似的道:

“快点(印尼语)——真是讨厌!(英语)……”

是兰娜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停脚。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气喘喘地:

“下次我给你更好的东西,更好的东西……”

一股酸溜溜的冷气,从我的心底上升,触引一腔郁烈的怒火,使我几乎疯狂地,从草丛边直闯过去——

“兰娜!”

兰娜惊慌地推开那男子——那男子是邻家的麦沙鲁,一个附近胶园里做工的瘦小子——他拉起沙笼要跑,被我冲上去,一拳打着了额角,跌在地上。

“狗!”我咬着牙齿骂。

他爬起来,凶狞地拔起小刀,向我刺来。我一闪,刀从我的胳臂上划过去。我猛的一扑,一勾,他被我摔倒了。夺掉他的小刀,拳头像雨点地洒了下去,打得他吱吱地唉叫。但是,他挣扎着,滚动着,终被他翻了身,往树林外逃去……

我站立起来,兰娜已经不见了!拾起那包沙笼,发现地上有一瓶新的香水,才想起兰娜那些化妆品的来源,不是什么邻居送的,而是这个家伙搞的鬼玩意儿!

我一肚子鸟气没处发泄,抓起香水准备往地上掷:手刚扬到空中,却又停止了,——转个念头,把它带回去,看兰娜要怎样表示。

但是,回到家中,兰娜还未回来。老人看见我臂上流血,惊问我发生什么事。

我羞恨地,又不好直说,只得支吾着:

“麦沙鲁调戏兰娜,我跟他打架。”

老人皱着眉头,拿出他们土制的伤药,替我包裹,一边说着:

“兰娜近来很风骚,麦沙鲁本是氓刹(流氓),最近才到树胶园做工,也不是好东西!等下我得告诉他兄弟,免得引起误会,你又是中国人,单独住在这边,凡事还是退让一点……”

我裹了伤,愈想愈气,恨不得找出兰娜,揍她一顿;但是,当我出去冲凉的时候,清净的溪水浸着发热的身子,脑筋倒冷静起来了。我想:她同我不过逃难碰在一起,既不是夫妻,也没有爱情基础,我有什么权利干涉她呢?……

我咬着唇皮,拖着沉重的步伐,踏入房里,发现兰娜悄悄地坐在窗口。

她一见我,胆怯地站起来。

我忿忿地,连瞧也不瞧,自管坐在席上,抽着烟斗。

半晌,她畏缩地挨过来,蹲在我旁边:

“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理她,脸摆向内壁。

“我错了!”她哭出声:“我,我……你骂我,打我,都好,只是别生气我……”

接着,她呜咽地哭泣起来。

我忍不住光了火——

“你错?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我,”她掩着面,双肩不断耸动:“那,那不是我愿意的,是他逼了我!……”

“你还会撒谎!”我蔑然把那瓶香水抛给她:

“这是什么东西,自己瞧瞧!”

她不敢再辩,哭得更响。

我站起来,蹀蹀在房里踏着大步,胸中像在燃烧着,紊乱地,说不出是恨她还是憎她,但是另一股痛苦的情感,却冲上我的眼睛,湿糊起来……

“当然,你喜欢把沙笼脱光给谁,我也管不着!”我尖酸地:“可是,兰娜!这多可耻呀!为了一瓶香水、一支唇膏……”

她大哭,抱着我的腿,仰起那湿亮的面孔:

“别再说了,我实在只有这一次!”

“一次?”我冷笑:“以前的唇膏、胭脂,从哪里来的?”

“实在不骗你……因为他给我这些东西,我才认得他……今天他要我到那边,说要给我更好的东西……他就逼着我……”

我所推测的果然不错,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你能原谅我吗?……”

我不愿再听她的声音,我扔开她,独自冲向屋外。黄昏的轻烟像灰色的雾,重重地合拢在我的周围;我在雾中乱走,气愤而又疲乏地,终于找到溪边的岩石,坐下来,脸孔埋在双手里,泪水像涌泉地流了出来。

我发觉我是深深的爱着她,比我所了解的更要爱得紧,爱得多!但是构造在情感中的彩色楼阁倒塌了,地球仿佛已经僵冷,正向无尽岑寂的太空直坠下去……

天渐渐黑了,丛林里嘈杂的声音愈加响亮,虫声,蛙声,鸟声,夹着野兽的嗥鸣,汇成一支大自然的交响曲,把我从苦恼中催醒。

月亮升到蔚蓝色的天空,银光像流水泻满山野,地上的草叶闪着微光,夜风夹着冷露的湿凉,拂着我的乱发。

我叹了一口气,行地拖着影子走回去。

全村都睡熟了,梦魅荡漾在椰树和阿答屋的阴影下。一两只狗望我吠了几声,又低哑地轻轻一哮,摇起尾巴。

我悄悄走入房中。

月亮从窗外照了进来,在地板上印着长方形的光辉。

兰娜蜷缩地躺在席上,仿佛睡着了。映在月光的微晕下,她显得那么孤零的、卑微的,像一只不被人理睬的破鞋,抛在阴暗的角落:面颊上还留着泪痕……

一种怜悯的情感,又矛盾地袅上我的胸坎。

我踌躇了,悄悄地坐在她的身边,心头曳起无声的怨叹:

“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兰娜呀,你做出的事多么刺伤我的心呀!……”

手抚着她柔软的头发,冷腻的面颊,忍不住轻轻地吻一吻她的嘴唇——

突然,她那合着的眼皮张开了,双手吊着我的颈子,快乐地叫道:“你原谅我吗?你多好呀!亲爱的!……”

我窘住了——原来她还没入睡!自尊心又倔强起来,挣掉她的臂围。但是,她翻起身,搂抱着我,使我也跌在席上。我愠道:

“兰娜!”

她却把我的嘴唇吻住。我的面颊触着两点热热的水滴,又软化了。

她喃喃地说:“不要生气吧,亲爱的,我只想漂亮点,让你更加喜欢我……我错了!以后决不这样……”

我黯然拥着她,让她枕在我的臂弯上。

窗外的蔚青色的天空,好像她那海水般的眸子,风暴过后,又归于一片宁静。然而,我的心像那株挺立在窗前的椰树,披垂着叶子的黑影在夜风中颤动……

第二天早晨,兰娜的神色还带着腼腆。

我把昨天买的那条沙笼给她,当那金黄色的花纹抖展在她诧讶的眼前,两颗豆大的泪珠忽从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像小孩般地伏到我的膝上,抽噎着说:

“你!……你……待我太好啦!……”

我轻轻地兜起她,边替她擦泪,边说:

“兰娜,你本来已经够美了!没有艳丽的胭脂和漂亮的沙笼给你,更能显出你自然的美!但是美不会给我们带来幸福,在这苦难的时代中,一颗子弹,一片炮火,就会把我们化为尸骸,像尘沙那么卑贱!只有我们能够活着,能够在这里呼吸比较自由的空气,这种生命才是可贵的!纵使生命是痛苦的,我们却要有耐心,挨过这场苦难,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一个明天——明天!侵略者滚蛋了,大地又苏醒了,旷野的花又开了,都市又恢复了繁华,四方又响起了歌声……”

我说着,自己也充满幻想,激动地:

“明天!——我们要相信真理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坚信那个自由解放的日子必将来临!那时候,你要更美丽的沙笼,更美丽的胭脂,还怕会没有吗?然而,更会使我们骄傲的,是我们生命已经熬过漫长的黑暗,熬过苦难的磨炼,生命依然健康活泼,没有一丝污点,我们要怎样高兴呢?”

她负疚地低下头,自己擦泪:

“我明白了,不要责备我!亲爱的……”

那天晚上,她拉我陪她到溪边,把那些化妆品一件一件地抛到溪里去。当溪水发出一声一声的“扑通”,月光耀着白色的水花,她悄然靠在我的身边,不声不响,却有一丝哀怜的温存,像白羽轻轻地飘旋在我的胸头。

我们默默地依偎着,坐在草岸边。

月光柔和地照着山野、丛林。

溪水浮着点点的波光,滔滔地流着,仿佛把我们心中的苦恼也流了过去……之后,兰娜对我更加婉顺,我们之间的爱情,反而因为这场风波而流露了真挚。

我继续为她画画。

但是,屋主老人的脸孔却像山雨欲来的田野,蒙着阴暗的云霾。

他告诉我:附近的树胶园本是荷兰人的产业,日本鬼子进来便接管了去;麦沙鲁现时就在日本鬼子的手下做事,我得罪了他,恐怕他会向我找麻烦。——更主要的是麦沙鲁已经在外发出恫吓,说我们收容兰娜,要向日本鬼子告密!

“现在,”老人恐惧地道:“麦沙鲁的兄弟已经告诫他,叫他不要乱说,可是这家伙,素来在村里游荡白混,万一真的告密去,我这村长别说做不成了,丢掉老命也不一定!”

照这意思,简直要把兰娜驱逐出去!

我费尽口舌,企图说服他,他还不放心。最后,我想出办法,教兰娜白天跟我到山芭里去,她藏在丛林中,午饭由老人的小孙女送来;直到晚上才同我一起回家,暂且躲个时期再说。

兰娜知道这是由她搞出来的事,既惊慌,又惭愧。

我安慰她,并且砍了树枝,在大树上铺搭一个板架,让她爬在上面,坐也可以,躺也可以。当我从田里歇工归来,我就陪她坐在架上,谈天说地,把中国古人的故事,像苏武、郑成功、文天祥等人的故事,讲给她听,当作消遣,她听得入神,常常发出赞叹:

“你们的中国真伟大,尤其是你们的民族精神!”

在丛林中,浓密的绿色,新鲜的空气,清脆的鸟语,稀疏的阳光,构成诗般的天地,那是多么令人想不到的战乱中的遭遇!没有日本鬼子的侵略,我们怎么会碰在一块儿呢!——而战争、苦难、饥饿,就在这小天地外悲惨地进行着……

但是,这小天地也有很多的苦恼,山猪、蛇和蚊虫,时常惊扰我们,同时季候已是雨季的九月左右,印尼的天气变幻不定,时常大雨淋漓,丛林里深厚的落叶混着泥泞一起腐烂,雨一下,我们都淋得像落汤鸡,有时还会冷得发抖。我只好再在那树架上用阿答叶盖个遮顶。当工作快要完成的时候,我们的脚因为涉过那发霉的蓄水的泥叶,发肿地痒了起来,两人都抓得皮破血流;后来,我们一看天气不对,或雨后未晴,就不敢到丛林里去。再后来,兰娜就病倒了,大发寒热,走不出屋子。

老人噜苏地埋怨我,但是,看见兰娜真的病了,他又怜悯地,帮我弄药给她吃。

兰娜躺在席上,凄凉地流着泪:

“我死了也好,别再拖累你们!”

我的心几乎碎了,把她的话翻译给老人听,老人也黯然摇头叹息。

到了蹇窘的时候,兰娜更加相信神,相信命运。兰娜时常用荷兰语祈祷,我不知它的内容,但那悲哀的音调,绝望的神态,深深地感动着我,使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地泡着泪水。

一个雨夜,兰娜做着噩梦,发出恐怖的呓语,醒来,缩在我的怀里;好像一个掉在黑暗大海中的人,抓着一根浮板,在波浪中漂流,深恐失去这根浮板,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

我把她拥在臂间,抚着她那湿着冷汗的头发:

“兰娜,不要害怕,我永远不离开你!”

“我也知道你是爱我的,”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往往梦见日本鬼子,梦见他们在辱待我,我转头四望,却找不到你。我就害怕的醒了。”

凄凉的雨水,在阿答屋顶沙沙地响着,声声像滴到我的胸坎来了。

半晌,兰娜又幽幽地说:

“亲爱的,假如我们能够活到战争结束,你愿意跟我结婚吗?——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吧!我的生命是你的一根肋骨,像亚当的夏娃那样!”

“我太高兴了!在我的心中,你永远是我的公主,宝贝儿和童话中的仙子。”

于是,她柔情地吻着我,在我的怀里睡熟了。

四五天后,兰娜吃了金鸡纳霜树皮熬成的药汤,渐渐愈了。我们都很快乐,在那天早晨,天气仿佛也跟着我们的心情晴朗起来了。

兰娜告诉我:今天舒服多了,很想洗个澡。

我叫老人的小孙女烧一盆热水给她,自己拈起一条干净的沙笼准备冲凉去。兰娜依依地把双手围着我的脖子:

“亲爱的,早点回来呀!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感觉空虚、寂寞、恐怖,老是害怕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我含笑地吻一吻她的面颊:

“不要胡思乱想,只要你病愈了,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兰娜,你安心休息,这几天常常下雨,日本鬼子一定不会来的。”

当我跨出门槛,背后还曳来她那温柔的声音:

“早点回来呀!”

旭阳刚升在屋侧的灌木丛上,金红色的灿光炫目地照着我的面庞。一层薄纱般的雾气在山野间飘飘荡荡。疏疏的椰树挺直着瘦白的腰,叶子在阳光中刷出了油亮,轻轻摆动。村落的土地还掩映在阴影里,清凉的晨风夹着绿色的沁芳充满我的肺部,使我不觉松畅地吹起口哨,走下阿答屋那黑霉的木阶,沿着沙砾的小路走向小溪……

溪上,已经来了十多个村民,男的在冲凉,女的在洗衣。

女人们蹲在石上,湿漉漉的沙笼紧贴在翘起的屁股上,只只都朝着天,显得多么可笑!男人们则蒙着一条破沙笼——有的只有一块布巾,但是他们很自然地裸着赤褐色的身体,把头浸一浸水,然后出力地摩擦着头发和胸膛。几个小孩像鲫鱼在水里翻滚着,溅起的水花和嬉笑声,混着那些男女们互相戏谑的声浪,一切都是那么原始的、和谐的、愉快的……

他们看见我,都打招呼:

“早呀!窝浪拉里。”

“早呀!大家早。”

我和他们相处这么久了,大家都很习熟;有时候,在冲凉中,他们喜欢跟我搭讪,讲讲中国有趣的事情,连女人们也不讨厌我。自从他们知道我收容兰娜,他们更好奇地跟我攀谈着兰娜,尤其那些女人们——她们把兰娜看作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至少是高贵了一等!——在那些朦胧的脑子里,还保存着受统治时期的印象,当他们经过荷兰人的面前,男的女的都必须战战兢兢地俯着头,连瞧也不敢多瞧的;偶然赶着牛车经过荷兰人的府第,也要下车步行过去,这种尊卑的观念,使女人们对现在的兰娜——一个已经可让他们当面窥探神秘的荷兰人,感到新奇、纳罕,因此,她们喜欢发问:

“她的鼻子怎会那么尖?”

“她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的?”

然而,随着麦沙鲁和兰娜胡混的消息传出后,麦沙鲁粗野地咒骂她是“查母”(娼妓),兰娜在她们心目中的偶像骤然跌碎了!剩下蔑视与嘲笑;同时,兰娜住到村里来的危险性,也随着憎厌而增加了她们的畏惧。

我不喜欢跟她们谈议兰娜。

我匆匆在溪里冲了凉,跑到树林里,把湿沙笼换下,到溪旁洗净了,顺手搭在肩上,便到芭地里巡一巡,看看菜园的篱笆有没有给野兽撞坏,陷阱里有没有掉下山猪,之后,又到丛林里看看那“小窠”——兰娜喜欢这么叫它——把前天扎了一半的阿答叶的遮顶,一劲子扎好,再用藤绳绑紧在枝丫上。叶缝透露的日影已近正午了!我抹了抹汗,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跳下树杆。望望木架上多了一个遮顶,心里不觉生起快意;到底那是靠着流汗劳动出来的,虽然那么简陋,但与艺术作品一样,创作愈经艰困,作品愈觉得可贵。假如木架的四周再凑上板壁,倒像一座小房子筑在大树上,令人想起古老年代以前,人类的祖先是怎样在丛林中巢居的!想不到过了千百万年后,我们又被战争剥掉文明的外衣,在苦难中像他们那样的追求生存……

我耸一耸肩,满足地抓起那披在草丛上的沙笼,水湿已经晒干了;身上穿的沙笼却被汗水流湿了。拨开蓬乱的野草,踏出树林,沿着菜园旁的蜿蜒的小路,向村里走去。

突然,在路的转弯处,出现老人的小孙女,朝我奔来。

“叔叔!叔叔!”她远远地喊。

她嘶哑而惶急的声音,使我的心抖颤起来。

“什么事呀?奇鸦!”

“不好了!”她气喘喘地说:“日本鬼子来啦!兰娜阿姨给抓去了!——祖父叫你不要回家去,他们还要抓你!……”

简直是晴天霹雳,我呆住了!

“兰娜”,我的心在哀呼。捧着头挨在树根旁坐下,脑里乱昏昏的!——心想,应该去看看吧,可是,去了也不能救她的!周际一切东西都变得僵冷。天空像空壳的画架,土地像腐蛀了的调色板,树林是一根根被油胶粘硬了秃笔——仿佛一场噩梦正在我的身上进行着……

乌鸦在空中盘旋,呀呀地叫着,一声声像铁锤敲打在我的胸坎上。

我一栗,仰面望天。

太阳已经滚落在树林背后!我惊省地跳了起来,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麻木的心房突又激动了,跳颤了,发疯地向着村落狂奔——

村落,依然那么平静的!老人那座屋子依然环绕着椰树,鸡声咯咯地在草丛边响着,村民们正围在屋前谈议着什么似的……

——这应该不是事实!不是事实!

绝望的脑筋浮上微弱得可怜的希冀,像暴风雨中的一点萤光划过漫漫的黑暗,冲上木梯——

“兰娜!兰娜!”

我大叫。房里一片静寂,死了一般。

我的房里非常零乱,彩笔和颜料罐乱丢在地上,皮箱被打开了大口,几件破衣抛散在席上;画架上空空的,那幅大油画也不见了——

“完了!”我想,两道泪水涌了出来。

蓦地抬头,老人的小孙女栗缩在门边,睁着一双惊惧的大眼睛望我,眼皮哭得红肿——她的祖父也被抓去啦!跟随日本鬼子踏入屋子,就是麦沙鲁!

第二天,老人疲惫地拖着佝偻的身子回来。

他说:他照我从前预备给他的话,供给日本鬼子,说兰娜是我雇的模特儿,是“德国人”;他分不出德国人和荷兰人有什么不同的,一样是尖鼻子白皮肤的。

我的画是一个明证,他才释放出来。

但是,日本鬼子要他负责把我捕去,他软弱地叹一口气说:

“我横竖老了,跟你没冤没仇的!你还是走了吧,别再留在这里,麦沙鲁早晚还会来生事的……”

于是,我咬着牙根,包着一颗破碎的心,挥泪告别那慈善的老人——离开那个村落,那个丛林,那个梦一般的天地。

我从棉兰漂泊到寮内,又从寮内渡海,来到新加坡,直到日本投降,又过了七八年……

我怀念着兰娜,不知她是死是活!

在梦中,她依然是那么怯弱地对我哭,温柔地对我笑,爱娇地偎在我的怀里;站在我的画架的前面,那雪白的胸脯上,依然歇着一只永远挥抹不掉的小苍蝇!

而今,兰娜分明站在那边!站在那边!

起初我还不敢相信我的视力准确,但是,我可以发誓,刚才亲耳听过她说:

“我不认识你,走开,可厌的中国人!”那声音、腔调,是我永远不会误辨错的!

但是现在,她神圣地跟那些高贵的人们站在一起,谈得那么自然,笑得那么妩媚,根本忘记了我!——一个日本时期的逃难者,卑微的“窝浪拉里”!

我的舌根打结了,冷汗打从心里溢出。我还能够告诉你什么呵?往事真像一条河,流走了岁月,流走了情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过去的就那样过去了,过去了……

走吧!你瞧,那浩浩荡荡的游行大队,已经随着嘹亮的军乐向这边来了,人们纷纷拥向路的两旁瞧热闹去了,在我们这辈子中,我们将骄傲地告诉下一代人,我们曾经躬逢那历史上的伟大节日,看过大英帝国的海外臣民,怎样以忠诚和热情来庆祝这个加冕的纪念日子!

一阵尘埃飞入我的眼睛。

我悄悄地摸出手巾,拭了一拭——

不要嘲笑我呀!我的确不是流泪,不是为着兰娜而流泪呵!……

(写于1953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