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熊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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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七十三万字长篇小说

方堃

作家的天职是推进人类的文明。

一个民族的文化正是这个民族的灵魂。

中国文化以真、善、美著称,正是这一文化凝聚了中华民族,得以让这个民族虽屡经风雨,屡遭挫折仍能强势发展。

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国家,但它的主流文化是犹太文化,当今世界无人敢于断言:美国不会重复犹太帝国的命运。

我是农民,会干点石匠活儿、闲时背个工具袋游走四方、现在我将自己知道的一些事刻在这块‘石板’上供后人玩味、干这活儿有些累、我的希望是借此洗净方寸尘埃;存放一缕天良------!

这是上个世纪的事:

天空阴沉沉地,北风不疾不徐地吹,天要下雪了。缺衣御寒的人们习惯抱怨这种天气,诅咒上苍的无情冷酷。但也不是所有的穷人都抱怨,在N市近效一间用油毡搭盖的低矮工棚内,一群年轻人正在为这种天气感到喜悦——马上可以回家了!他们将拿到成百上千的钱,那是他们一年来辛勤劳动所得的果实。大家兴奋的计划着这笔钱的用途,新丈人的礼、孩子的衣服、家中的米等等、等等-----。尽管常年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弄得他们皮肤粗糙、精神麻木、但亲人团聚的喜悦让他们恢复了青春,一个个激动不已。过去的一年天天站在摇晃的脚手架上,穿行在参差不齐的砖垛间,死神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现在总算手脚完好的熬过来了,又活了一年!这就是胜利啊!过去的辛劳换来了一笔钱,钱是不多,但能给家人送去温饱,送去安慰,这就够了。“四哥,你怎么还是发闷!今年应该不错了,除掉银河就是你,二千好几!回家后让小虎他们凑点,正月里盖两间房子,同朱家讲点好话,把朱丽云接过来,万事大吉!”说话的人是周小龙,二十八岁,会一手瓦工好手艺,他所喊的四哥是叶林,两人是共裤子穿的朋友。

叶林躺在被窝里,望着小龙懒洋洋地苦笑道:“两千块钱能做什么?结婚那么容易!没有钱光说好话人家听啊?”

“你就是这样前怕狼后怕虎的,依着我去几个人把朱丽云带回家再说,理那一对老东西!不认你这个女婿有什么关系,还省一笔钱!”

“那是办法吗?接来住都没地方住,既没饭吃、又没衣穿、让她喝风啊!”叶林深叹口气摇摇头道:“我与你不同,你有个窝、有兄嫂照应,我什么都没有。”

“可你还要拖到何时啊!”

“这事只能走着看了,要是她提出分手我会放手。”叶林叹道:“误了她整整八年!大好青春就这样为我白白误了!”

“四哥,你的信!”叶林话音未落,师弟小豹大踏步进门将信递给了叶林。

“刚刚在说她,情书就来了,朱丽云应该是听到我们说话了。”小龙鬼笑道:“老四,不要昧良心!丽云还是不错的,守你这些年,没有二话,不容易。”

“我不是昧良心,是望不到头,耽心误了她——”叶林无奈的叹口气,撕开封口准备看信。师弟小虎疯了般的撞进门,失魂落魄的惊呼:“不好了!胡经理跑了!”这声惨叫赛过晴天霹雳,室内犹同冰山崩裂,喜气没有了,众人如同泥雕木塑一般僵在那里。胡经理是他们的包工头,经理这雅号是自封的。大家一年来都在为他干活,现在他拔腿一跑就没人给钱了。一年的汗水白流了!刚才的计划化作云烟,家中的父母孩子等饭吃、等衣穿,没有人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片刻的沉寂后人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室内外顿时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绝望的嚎喊。“真的跑了!他怎么跑了,他不是有家嘛!银河呢?银河哪里去了?”惶恐不安的银河垂着头,憋着嘴慢慢踱进门。他四十多岁,是这个工棚的头儿,有三十多个兵,官号施工队长。虽是土官,级别也低,但抽烟喝洒、拉屎撒尿都能报销,不用干活,工资是普通工人的两倍多,拥有这些特权自然就负有一定的责任,他邀集大家来做工时是保证有工资发的,因此大家见到他如同在洪水中挣扎的人看到了浮木。“银河!姓胡的真跑了?”队长,经理用不上了,全是骗子!银河只能低头流泪,不敢抬头,昨天还保证今天有钱拿,谁知钱被鬼摄去了。“你讲话啊!姓胡的家不是在这里吗?他那老婆孩子呢?”

“那房子是租的,那婊子和小狗日的全跑了!”可怜银河被众人逼得痛哭失声。“那个野狗日的!要是能逮住他不砍他十刀也砍他八刀。”最后的一线希望消失了,大家心如刀割,愤怒的咆哮声一浪高过一浪,所有的怒火对准银河倾泻过来,小龙、小虎、小豹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跃跃欲拭的要打银河,银河是叶林的假师叔,叶林做学徒时银河看在同村人份上对他小有照应。眼见几个师弟要动手,叶林挺身上前拦住了。“算了!小龙,银河自己也是白白辛苦一年,现在人人身无分文,离家几百里!把他打得怎么样,你背他回家,还是让他死在这里?”在整个建筑工区,包括甲方施工人员在内,叶林的技术最全面,他不但懂图纸,还能做设计,但没有文凭、没有钱、空负一身才华,只能捉瓦刀砌砖头挣小钱糊口。他有股出类拔粹的好蛮力,做人也仗义,因此大家都很服他。他出面拦阻,众人只能干瞪着他忍气吞声。可怜叶林自己非但损失惨重,而且急需钱用,心里都不知道伤痛了,只有一股股冷气向上冒。好在这些年他屡遭不幸,已经习惯了,表面上没有别人那样怅惶,风波平静后他叹着气躲进一角,拿出刚刚收到的情书。

叶林: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同黄家宝结婚了——“叶林看完这一句,大地下沉,双眼发黑,精神沏底崩溃。多年来与命运苦苦撑持正是因为她,她在等待、她在期盼,现在——没有牵挂了!这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面对绝望不作任何表示,双目遥视着阴沉沉地天空,两只手慢慢将信撕碎。在寒风中呆立了一阵,轻轻说了句:“一切都结束了!”他似乎感受到了轻松,终于摆脱了生活的负累!只是这种轻松感转瞬即逝,黑森森地未来世界让他不由自主的颤抖。他垂下头,控制住内心的悲哀,发出一声人们听不见的深长叹息,不声不响的返回室内。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不思不想,听凭横流的泪水倾泻心中的悲哀。

次日凌晨,大家纷纷起床,收捡行李,打点准备贱卖的衣物,期盼着能换点点钱作回家的盘缠。这群山里人整整一年冒着丢掉小命的危险,用自己粗糙的双手为别人建起了高楼大厦;为别人赚足了钱;现在不得不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拖着疲倦的身躯;顶着风霜严寒步行几百里回家了!不难想像他们必然要在今后的几天里,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去面对亲人们那一张张失望而愁苦的脸,用他们不尽的泪水去浇灌子女的心田!

叶林被师兄长海推起床,便也跟着大家一起收捡行李,打起被包。他是个不受情绪左右的人,痛苦和快乐都存在心里,没人能知道他昨天所遭受的打击有多大。大家都不幸,心里都痛,没人去关心他。叶林已有自己的打算,便哄骗师兄弟们他将走水路,途径A市找朋友借点钱回家。他的话可信,他是个无家存身的人,没有钱过不了春节。早上大家将残存的米一锅煮了,菜当然无钱可买,不过浇点米汤也能将就。痛吃一顿,将剩下的饭用餐具装起来以备路上充饥。一切就绪,大家齐动手将这个一年来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小窝棚破坏贻尽、踢上几脚,算是泄了心中恶气。然后互道珍重,含泪告别。由于叶林技术好,在工人中有表率作用,队长对他另眼相看,能够支点烟钱。现在袋中还有十八块钱,他爬上公交车,直奔码头,买了张下水船票,仅买一站,花了两毛钱。既然决定葬身东海,没必要再为轮船公司作贡献。将剩下的一张整票子交给港务局饭店,要了三个炒菜,一瓶啤酒,美美地吃了一顿,剩下的钱全部买了水果。十二点整,出征的时刻到了!他虽然双腿沉重,但并未退缩,提着行李踏上轮船,不急不忙的来到三楼尾梢。放下行李,手扶船弦,用他那麻木的目光扫视着远方的天际,听凭呼啸的北风拂动着头上的乱发。由于酷冷,下午五点过后船梢上再无人影了,叶林盲目的扫视着两岸的枯草和零零落落的秃枝败柳,心中倍感哀凉,往日的生活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牵着朱丽云的手漫步山涧,有声有色的描绘着未来的生活蓝图,两人海誓山盟!他带着满怀豪情,满怀希望踏上社会,始终苦苦不懈地奋斗着。整整八年!没日没夜的拼搏,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他趴在船弦上,掏出手帕塞进嘴里,咬牙抽泣着。他只能自己为自己送行,只能自己送自己登上黑夜的航程!他是位战败的斗士,宁愿与黑夜厮守,不愿别人看到他的途穷,宁愿活活埋掉自己,也不愿看到别人施舍同情,天地完全黑暗,身心已经麻木,人世间的一切已被他遗忘了。

叶林不知道的是他上船不久就被一双慧眼盯上了,这双目光隐在他的身后,正密切的监视着他。零点!新的一天在黑暗中开始,叶林不想再活了,生存的余地一点没有了!他将随身所带的一切统统扔进暗涛之中,包括数年来朱丽云寄给他的那些让他喜悦不尽的情书。他要走得干净,走得体面,走得悄无声息。他双手搭上船弦,看了一眼滚滚暗涛,准备纵身一跃,归身于水神的怀抱。万里长江当能洗去他在尘世的疲累,无垠的东海该有良处让他暂息栖身。就在这生死倾刻,一只铁腕扣上他的肩头,迫使他上窜的身躯落回原点。叶林惊愕万分,转过身一股淡淡地香水味扑鼻而来,虽在黑暗之中,轮廓仍能依稀分辨,对面立的是位长发女郎。双方默默对视了不短时间,女郎低声道:“这么年轻!留在世界上还能干很多事。生命只有一次、一旦结束、一切全结束了!知道么?”

“一个人的生活中没有希望 ,活着没有意义!”叶林摇摇头低声道。“多少年来步步坎坷,时时不幸,父母兄弟视他如路人——路人还不如!恋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除掉累什么都没有。我为这个世界倾心尽力,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太多的艰难。另一个世界虽然不会给我幸福,但也不会给我痛苦——它是宁静的!”

“瞧不出你,讲话不打折扣,应该读了不少书。”女郎不禁笑道。

“读书很少,时时刻刻急着找饭吃,哪有时间读书。”叶林叹道。“认得两个半字——误了我,也害了别人!”

“读书需要解悟,不解悟不行。赵普读书少,半部《论语》治天下,因为他能解悟。赵括读书多,兵书战策门门会,活埋掉赵军四十万,自己都死了。”女郎轻声道:“你说得没错,人必须活在希望里,但你只说了上联,下联是活着就有希望。没有希望不要紧,到处找一找、看一看、捉个希望来。”

叶林听后啼哭皆非。“一个人生活在黑暗中——看不到希望。”

“我帮你找找看。”女郎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该怎样帮你我还得想想。先给你一点钱,轮船靠岸后就转车去A市,到长江路‘京都大酒店’找我。请相信我,我能为你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她讲到这里从袋中掏三百块钱和一张名片递给他。

叶林从未听说过有这种事,还有这样救人的!他感到疑惑。“这怎么可能?”

“这话是什么意思。”女郎笑问道。

“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就算我愿意也还不起你的钱。我们素不相识,上一辈子到底谁欠谁的不知道,有没有下一辈子我也不知道,我不能收你的钱。”

“不要把钱看得那么紧,路要走宽一点。”女郎道。“刚才告诉过你,我有能力帮你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先收下钱去我那里,能满足你的要求就好好生活,真帮不上忙就再来跳江,反正这江是跑不掉的。”

“我们非亲非故——”

“三百块钱不算什么,我给别人一个小红包都不止这个数。为你留下一线希望,为自己种点福田,不要把钱看得那么死。”女郎道。“人类是好坏混杂的,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想的那么坏。——明天晚上七点半我在经理室等你,我叫熊菲,你叫什么名字?”

“叶林。”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

“你先到楼下总服务台告诉她们,你是我表弟叶林,然后上三楼找我。”熊菲讲完将钱和名片塞给叶林转身离去。

或许人的天性都是贪生怕死的,叶林目送着熊菲的背影,身心在慢慢复活,生的希望逐退了死神。片刻过后他不由自主的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客运室门口,拿钱补了一站路的票,下船后毫不犹豫的转车来到家乡省城A市。当他置身于“京都大酒店”这栋庞然大物前,心中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感觉。死神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心中强烈渴求着生的希望。“她会真心帮我吗?她能帮我找到一条活路吗……”

到了约定时间,通过总服务台小姐的热情指点,叶林踏着紫红色的地毯拾级而上,在三楼他一眼就看到了“总经理室,”颤着手小心翼翼地安响了门铃,开门人正是熊菲!她满面笑容,极有礼貌的抬手示意:“请进!”说完便前行引路。叶林偷瞄了一眼总经理室,天花是凸式吊顶,饰布是天蓝色的,中间有四盏荷花形吊灯,墙壁四周挂有几幅名人画,地上铺有咖啡色羊毛地毯。南边靠窗摆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面两端摆有景德镇产的高颈花瓶,瓶中插有五颜六色的鲜花。两人直穿经理室。进入会客厅,会客厅很小,但设置齐全,沙发是真皮制品,中间有张紫檀木桌,上面摆有全套茶具。房间是纯宫殿式装饰,四面墙上挂有牡丹图案的丝绸壁帘。

叶林是个很有才华的人,待人接物骨子里非常傲岸,但身置此境不能不让他感到自惭形秽。垂头立在那里,不知手脚如何摆放。熊菲并未低看他,进门打开空调,满面微笑地抬手招呼他:“请坐!”灯光之下他斜瞄了她一眼,年龄跟自己一般大!上身一件翻领白毛衣。脖子上系有一条艳红丝巾,下穿一条黑色健美裤,脚蹬高筒红皮靴。一头乌发直泻腰际,胸部凸起,鼻梁挺直,长长地睫毛下有一双温和灵动的目光,举止文静中透着干练。有着相臣般的从容,皇后般的高雅。熊菲望着惶恐不安的叶林再次抬手笑道:“坐嘛!坐下好说话。”说完动手为他沏茶。叶林生于茶区,长于茶区,但摆在面前的茶非但没见过,甚至未听说过。极小的清一色茶头,用丝线扎成一小束,经开水一沏,慢慢展开,化作一枝绿色晶莹的花朵。两人坐定后,熊菲语气温和地笑道:“我是生意人,生意是我的职业,吃饭要紧,生意场上说的多半都是应酬话。但我是习武出身,自幼喜欢踢石头,希望你将遇上的麻烦如实告诉我,是因为赌搏、爱情、命运或是别的原因让你为难。我不是调查你的过去,过去并不重要,朱元璋一个讨饭吃的小和尚后来开创了明朝。我是想知道你走过的路,看看怎么帮你,你这么年轻,需要找点合适的事让你做。自己赚点钱,生活得轻松一些。”

叶林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深叹口气道:“告诉你不要紧,穷人没有隐私,只是耽误了你的时间。赌搏——这需要钱,需要时间——我没有!其实我也很糊涂,也许是我上一辈子欠下了太多的孽债!我读的县中学,省属重点高中,那个鬼学校有点名气,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能进大学。山里孩子,想逃离大山,学习比一般人要刻苦。高考!眼看就要成为大学生了,那时候大学生还不多,毕业后会有一份工作。病了!这么巧!高烧头痛,作文,英语都不到位,别的考卷应该也有影响,仅差了几分!当时并未伤心,复习一年能进名校。命运就是这样为我安排了绝路!我有五兄弟,两个哥哥结婚,加上我读书,家里欠了一些债。农家没有多少进项,父母必须一分一分的算计。他们也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认为坟山不行。一个突如其来的因素沏底毁了我,有位表叔自幼与家父交好,他很勤劳也很受家母欢迎,他育有五位千金,没有男丁。两家都希望结门亲,表叔让我父母随意挑一个,父母选中了我的表妹三毛,比我小两岁,正好配我!这位表妹长得并不差,且朴实勤劳,对我很有情义。其实与她结婚并没什么不好,那时年轻,孩子气浓,不知生存的艰难。读书时与一位叫朱丽云的本村同学很谈得来,她偏科了,也没考上大学。

表叔那时已是癌症晚期,生命走向了尽头。他是位非常善良的长者,不畏惧自己死亡但忧心家人生活,农家需要一个男人干重体力活兼应酬门户来往。让人将我父母找了去,要求趁他在世时完成我与表妹的婚礼。这是临终托付的事不能推托。况且婚事急办,男嫁女娶,我们家要省下不少钱。——要是我当年考上了大学,表叔不可能提这样的要求。两家紧锣密鼓的筹办婚事。十九岁的人!血气方刚,挥戈水击三千里,哪会去想生活的艰难!前途是高尚的,爱情是伟大的!父亲读过几句《三字经》,做人特别守信,孩子在他眼里跟猪狗一般,杀卖随意!给我一阵猛打,我由他打,我要前途、要爱情、不要三毛。父亲暴跳如雷,但捆邦不成夫妻,他请来了我的舅舅们。舅舅们喝过酒,吃过饭根本就不顾我的死活,一味帮着父亲火上浇油:“小孩子不知事,看蚂蚁比笆斗大,自以为了不起,吃父母的饭,穿父母的衣,哪知道钱的艰难!没有一个人提出来让我继续读书。——没有!正是他们喝我家的酒,吃我家的饭,为讨好我父母将我逼上绝路!让我要么立即结婚,要么空手走人,与父母永无瓜葛。

那时真糊涂,全凭意气用事,不计后果。我被他们激怒了,当时就用塑料袋子装了几件衣服,提着个破袋离开了家门。——就是这样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朱丽云比我还小一岁,孩子气更浓,对我的愚蠢行为大加赞赏。几经周折,当天晚上在一位同学家找到了我,在黑夜之中我们坐在家乡的一座小山上,牵着手共绘理想中的蓝图。父母的阻碍坚定了我们的爱心、爱情伟大!

一个刚出校门的中学生,身无分文,没有社会人脉,谋生真的很难。跑遍了所有同学的家,找到了一个跟在瓦工后面做小工的机会,每天一块两毛钱,糊口可以。做了一年多小工,钱没混到,混了个师傅,干起了泥瓦匠。学徒三年,遍偿艰辛,抬石头,抬砖,抬水泥板、肩膀上的皮脱去一层又一层,白天累死累活,晚上还得服侍师傅这样那样。不是说行行出状元嘛,即便那样累,那样穷,我仍没有放下书本,利用每分每秒的时间自修建筑类书籍。我在几何方面有点基础,学徒三年没有混到一分钱,但混懂了图纸,练就了一身蛮力,直到二十五岁那年才挣了一点钱,年底穿着一身新衣回到了家乡,也为朱丽云买了几件衣服,这五年多时间!我过得艰难她过得更艰难。在我们家乡她的年龄早该做母亲了,父母都盼着她能早点出嫁,女婿对岳家多少有点补贴,她留在家里非但不能赚钱还得赔饭给她吃。农村女孩子读高中的很少,她长得还好,格外醒目。媒人不绝于门,对像五花八门,开拖拉机的,开汽车的,乡、村长的儿子、在农村人眼里他们个个了不起,前途无量,她一次又一次的被逼上死路,我们在一起时她没有丝毫抱怨,爱情必须共患难!我必须快挣钱,快结婚,将她从苦海中拯救出来,这是男人的责任。”

“你的话我不懂,她一个高中生,难道还一点不懂婚姻法?干嘛要走绝路呢!”熊菲插话道。

“婚姻法在北京,她必须天天生活在父母身边,日日给你小鞋穿,冷气难熬啊!”叶林叹息道:“听说东北好挣钱,春节后与朱丽云洒泪挥别,只身闯东北。手艺一般般,小设计能做,但匹马单枪,只能接点小活儿,专做家庭装璜,环境陌生,用你们的话讲叫做开辟新市场。开始不容易,只能闭目蹲守,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三个月没有赚到一分钱,随便什么活儿都干,有钱就挣,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到年底挣了两千多块钱。我很高兴,这笔钱盖三间土坯茅屋差不了多少,已经有点基础,明年的收入应该比今年好,到时盖三间瓦房。我要让朱丽云安心,要让她看到钱。但我不能把钱寄回家,我要亲手交给她。我把钱放进一个小包里,外面套个大包,大包是刚买的,不值钱,样子还花哨。火车进入山东,关内外的温度差很大,身上有些热,脱下大衣放进包里,包里除掉几块烂泡沫什么都没有!被人夜中掉包了,欲哭无泪,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需要钱啊!回家后我将不幸的遭遇告诉了朱丽云,我们只能抱头痛哭。人们不问根源只看结果,在外面混了六、七年,仍形同乞丐!有些不太干净的人胡乱猜测我在东北挣了多少多少,不是丢了,是吃喝嫖赌花光了。我从一个逆子又变成了二流子,小流氓。父母兄弟不愿意给我一粒饭吃,幸亏有个叫周小龙的师弟,我教过他图纸,他待我如兄长,躲在他家里蹭饭吃。过完年小龙帮我筹了点路费,再去东北,为了朱丽云,也为我自己,拼命挣钱。多苦多累都不计较,起早歇晚,拼死拼活,年终将钱数了好几遍,有四千多!心里多少有点安慰,房子差不多能盖起来,有个窝朱丽云的心就安定了。有了上次的教训,将钱放在里面衣袋里,外面套上大衣,这应该安全了。刚走出火车站,被几个小青年围住了。这些小流氓无法无天,专门打劫路过的单身旅客。“大哥,发财了,给点钱兄弟们买烧饼吧!”跑不掉了,自认倒霉,翻出大衣袋中所有的钱递给他们,他们看都懒怠看,照着眉峰就是一拳。“土包子,你以为我们是丐帮吗?瞎了你的狗眼,我们是飞虎队的。”有心性命相搏,来不及了,劫匪们早有预备。钱被抢光了,人被打得半死。无脸再见朱丽云,也无脸在家乡露面,天黑后潜往小龙家。其实小龙也很穷,只能凑合着吃点饭。深感东北路险,今年还是同大家一起去了N市,钱多钱少,带回家的钱才是钱。到工地后给朱丽云写了封信,告诉她去年的不幸,没有提爱情了。爱情是穷人心里的华厦,能想不能住。今年更惨,钱的面都没见到,包工头是个大骗子,卷款潜逃了。前天收到朱丽云的信——结婚了!我不怪她,是我对不起她。等我整整十年,虚掷十年青春,饱受煎熬!“叶林讲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也对不起我表妹三毛,她虽然读书少,话不多,但纯洁得像一颗极品钻石。与我订婚时还不满十三岁,小小年纪就努力履行着一个未婚妻的义务,帮我收拾房间,缝补衣服。在山上找到一点点可吃的东西都悄悄塞给我,全心全意!临到结婚时我突然反悔,前后五年,骗了她五年!”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挫折未必是坏事,它能加速一个人的成熟。”熊菲见他十分伤感,低声安慰道:“现在还不算失败,大好青年,正是创业的好时期。”

“我年近而立,别人像我这样大孩子都读小学了!而我身无分文,四处都是绝路——”

“而立么,刚刚站起来么,还没开步走嘛!”熊菲笑道:“这年头一切都难预料,一年、甚至是更短的时间都能让一个穷光蛋变成百万富翁。我们市有个园门实业总公司,董事长姓边,人称边仔。我见过这个人,很有派头的,不过我懒怠理他。跟你一样,也是一文不名,不知从哪里骗来些钱,在报纸上做了个整版广告,有无数人找他做生意,中国的、外国的都有,需要很多的业务经理。不问年龄、性别、学历、是人是鬼都要,不要任何费用。下岗的人多,乡下拥进城的人也多,大家都找不到工作。现在有经理干,应该还有小车坐,有美女秘书陪同,有多美!谁不愿干?但办理相关证件要收取两千块钱成本费。都当经理了!两千块钱能算什么?许多人都东拼西凑的搞来两千块钱买了本价值八分钱的工作证。半个月时间就骗来了几百万,摇身一变成为最有胆识的企业家。你别小看那些坐在街头讨钱的人,他们中很多人都是”经理”,哈!哈!哈!”熊菲笑道:“当然,我不主张这样骗人,不要说良心不安,自己的人身也不安全。只要你愿意诸事用心去做,前途肯定有。——你们家乡做你这行的人多吗?”

“不少。”叶林点头低声道。“那地方穷,人穷胆子小,担不起赔钱的风险。干泥瓦匠虽然收入微薄,多少能赚点,起码不会赔。”

“这样说要是由你来组建一家建筑工程公司,人力应该没问题?”

“人力是没问题,但让我组建工程公司,那比登天都难。你对这方面的情况可能不是太清楚,不是人力那么简单。这需要执照,办执照需要关系,需要大批的钱。有执照还得有工程做,接工程同样需要关系需要钱,就算接下工程还得有大批的资金来铺垫。我身无分文,办公司!——画饼充饥,我连画笔都没有。”

“就这些吗?除这些外譬如管理,技术这些东西你都懂吗?”

“这些事其实小鬼都能做,中国人多,需要钱的人太多了!”叶林叹道:“不过有个档次区别。”

“你说的那些难题由我来解决,你为我组建一家建筑工程公司。工程由我介绍,你去联系。”熊菲道:“工资暂时每月给你一千块钱,年终看效益,只要盈利,奖金最低给你五万,效益好,奖金没有上限。关健一点是无论对内对外你都是老板,是公司的法人代表。绝不可把我泄露出去,我有一份工作,不能为这事受影响。公司的事你全权处理,我不干预。你仔细想好,如果同意就这样订下来。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已为你准备了两万块钱,你把这笔钱拿回去安个家,我帮你安排一份工作。从此我们两不搭界,今后的事你得自己做,不能再来找我。我能为你做的就是这些,我只有这么大的能力。”

拥有数万元巨款,做一个建筑公司经理,这两点都是叶林梦中所求的。只是任凭他怎样挣扎,怎样奋斗,目标总是在梦里。现在有人愿意送给他!叶林感到疑惑,这到底是梦中的幻想,还是死后的天堂?他默默地望着熊菲,很久才小声道:“请你告诉我,我们素不相识,你对我一点都不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两万块钱不是小数目,我拿上你的钱可以远走高飞。”

“我是送钱给你,没有指望你报答。”熊菲摇摇头道。“办公司是为了赚钱,我自己做不了这个经理,给谁做都一样,让你做应该比较合适。说我一点不了解你,这话有些主观,你有颗上进心,很重感情,这就够了!”

叶林望着熊菲缓缓起身低声道:“今后无论为你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我会尽力报答!只是能力有限。”

“恩不恩的不要放在心里,困难时期搭把手而已。”能菲起身笑道。“送你去洗个澡,买了两套衣服在那里,黑暗里瞄了一眼,未必合身,先凑合着穿。”熊菲将他送进浴室,帮他调好水温方才离开。叶林洗好澡,看看摆在面前的衣服,无论内衣外衣全是名牌,不由沉思默想起来,这个女人心细如慈母,贴意——他不敢往下想。穿好衣服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面部虽有些憔悴,但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装配上他那张英俊刚毅的面孔,一位伟岸的美男子出现在眼前,叶林禁不住深叹口气。当他重新出现在客厅时熊菲看到他不禁愣了一下,随即笑盈盈地将他浑身上下认真打量一番由衷赞道:“真帅气!佛要金妆,人要衣装果然不假,潘郎莫过于此!现在回去夺取你那个朱丽云,条件肯定有。”

“她嫁的是个小厂长,公爹是我们村长,有点家底。”叶林叹道。“就算今后有条件也不会去惊惹她,不是她负我,是我负了她,希望她今后的生活能幸福。”

“不愧是个有情人,难怪你们能苦苦厮守到今日!”熊菲赞叹道。“公司成立后为你配个年轻的女秘书,有个异性在身边混混精神轻松些。先坐下喝点水,我来写封信你带给贵县的黄县长,让他帮你办份执照。执照办好后直接去孝贤路八0二号‘顺达商贸中心’找会计韩青,她可能就是你的秘书。今后有什么事用电话联系,或是让她来找我。”熊菲很快就写好信,用订书机封好,接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五千块钱递给叶林。“这是五千元,带回家春节用,生活上不要过度节俭。去老黄那里不用花钱,我在信中告诉他你是我表弟,这点面子他会给。——你多大?”

“二十九。”叶林道。“希望你的吉言能应验,明年能站起来。”

“那些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了,让自己轻松起来去做好明天的事。”熊菲讲完从卧室里拖出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公文包交给了叶林,送他出了经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