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两人坐到一棵樟树下,熊菲双手抱膝,遥视远方,语气平静地回忆道:“是的,在一段时间内我与殷若培的关系很特殊,这事我不怪他,谁是谁非很难说清楚。
我的父亲!才德兼备,遭遇战乱,本是英雄展翅之时,因择人有误,终生碌碌。他十八岁任国民党军校武术教官,二十四岁任兵团直属部队团长,上校衔。淮海战役时兵陷陈官庄,他见冰天雪地,士无战心,知大势已去,凭借一身绝艺脱离了战场,但也仅以身免。他满腔热血,自负文武全才,面对妻儿清寒的生活心下怏怏,不幸英年早逝。他走时我十岁,卫平刚刚一岁!我妈妈非常坚强,父亲扭曲的性格为她后来的生活铺下了无限艰难。解放后妈妈本可以出去工作,父亲不让她出门。爸爸走后家中一贫如洗,妈妈走上街头,凭借一部补鞋机拉扯着我们姐妹慢慢长大。那时候生活真的好艰难,看到能值半分钱的东西都抢着捡回来。高中毕业时我不忍心看着妈妈在苦海中挣扎,也怜惜卫平,放弃了高考。我妈妈儿女心特别重,但她无力供养两个读书的女儿,沉默了几天,默许我放弃学业。我高中毕业时文革结束不久,大批的知青回城,想找份工作必须有权力保你才行。其实我父亲生前认识不少起义、投诚的军官,有些人官阶都很高。他性格不行,在官场上没有来往。依靠他生前的同事——一位小学教师,找了学生家长,进了一家很小的厂,集体企业,早倒闭了。可怜我妈妈为帮我弄到这份工作倾尽家中所有,能借到的钱都借了!月工资才十八块钱。当时实行厂长制,厂长有足够的权威横行厂内。那个小厂长勒索了我们许多钱仍然不放过我,一掌搧到他脸上,搧掉了工作。悲从中来、坐在江边哭、润芝!就是殷若培的女儿。她当时正在读大学,放假在家去江边观江景看到了我。她书生气很浓,颇有侠义感,那时候人们的思想普遍单纯。她问我为什么哭、我不想理她、你向别人诉苦再多,人们能给予的只有虚言安慰。润芝很有耐心,再三开导我、并保证尽力帮助我。她穿戴不俗、语言不俗、我们年龄也相近。我渴盼着她能帮我找到一份工作,将面临的不幸告诉了她。更加幸运的是我与润芝是一中校友、同一位班主任,师姐妹的关系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是地道的书生,自幼生活在林荫道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哪能知道社会底层的肮脏与艰难。听完我的话又惊又怒,高声告诉我:“我叫殷润芝,殷若培你知道吧?就是我爸爸。我带你去见他,一定要帮你讨回公道。“晚上殷若培刚到家,润芝言辞激烈,要父亲严办此事。殷若培望着女儿有些啼笑皆非,社会上像这类事已经很普遍,这属生活小事。但他很爱润芝,不愿让女儿失望,对我的遭遇也很同情。便亲自打电话给市政府要求严查。因是省督大案,小厂长当天晚上就被捉起来了。不是有个不告不发嘛,其实普通老百姓根本就告不起状,告状要大批的钱,老百姓到哪里去找许多钱?不知是谁制定下了这一法律,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制定这一法律。这一法律彻底的颠倒了荣誉和耻辱,狂热地推动了犯罪浪潮,许多人都把犯罪视为荣耀。
由于是省督大案,查得很严,那家伙后来被判处无期徒刑。因他触怒的是省长,没人为他讲话,家里搞得一贫如洗,减刑轮不上他,现在还在牢里。那时润芝母亲已病故,润芝和弟弟都在北京读书,只有殷若培一人长住在家,一个老年阿姨帮忙打理家务,润芝很爱父亲,希望有个贴心人照顾好他的生活。她太纯洁了,认为把我留在家里最合适。年纪轻,可为沉闷的家庭增添一些活力,读了些书,可帮父亲整理书房和接待一般访客,她没想到单身男女长期相处会发生意外。我当时对殷若培很崇拜,拿他做自己的父亲一样看。在润芝的坚持下,我的工作关系调入省政府,住进润芝家中。因为没有学历,殷若培让我学驾驶。给高官们开小车就是说不响,收入比普通科员也不知要好多少。先给处长开了一年车,然后到殷若培身边开车。给省座开车很红火,拿到了一套两居室二手房,只要出门千把块钱的红包肯定能到手。现在千把块钱不算什么了,在当时是普通工人两年的收入。二十三岁那年润芝发现了我们的私情,我与殷若培都不想伤害她,我离开了省政府,进入‘京都’。
我到‘京都’时是科级,员工只有六十多人,当时只有前面一栋八层楼,满院子都是荒草,是家普通饭店。亏损一百多万,财务处于破产状态。‘京都’是办公厅旗下企业、属事业单位编制,不能破产。有半年多时间我忙得昏天黑地、到处找钱。将政府会议从‘崂山宾馆’拦截到‘京都’。那不容易,虽有殷若培的支持,但酒店的环境、设备、商品、食品必须到位。拦下政府会议赚钱就很容易了,企业都希望在那里留个广告牌、让高官们知道自己、厕所里都有广告,广告费都很高。用了两年时间,在后面盖了两栋贵宾楼,主要是供高官们休息用。‘京都’被定为四星级,员工增加到二百多人,办公厅给了我正处级。原来想在外面建家分店,后来有辞职的想法,懒怠干了。
我辞职与殷若培没有直接关系,我是靠他当上了总经理,但‘京都’是在我手上搞起来的。每年要上交办公厅几百万,后来挤进‘京都’的近二百人和办公厅领导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我与殷若培的关系虽特殊,但从未借用他的权力打击任何人,很认真的干着本职工作。我与办公厅领导的关系很融洽,走之前他们再三慰留。我自己想出来做点事,一个月那么点点钱!跟在你后面收捡废品卖收入也不止这个数。”
“辞职是对的,什么总经理,正处级,跑来跑去就那么个酒店。一年也赚不了几个,还要四处应酬。”叶林道:“既然辞职了,是不是考虑结婚?我们都不小了,就是现在结婚,孩子大学毕业时我们都将退休了。”
“老娘也盼着我能早点结婚,做梦都想有个孩子陪着她。为帮她解渴,三毛的孩子刚放暑假便接了过来。但结婚的事你要冷静考虑好,我们之间有个年龄问题,凭你现在的条件找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完全可以。如果我们现在分手我绝不怪你,你的工作,收入不会有变动。结婚——老实说我本人没有什么,不会因为找不到男人而发狂,但老娘是有点急不可待。你心中要有个底,婚姻不能给我妈妈带来烦恼。”
“年龄其实不是问题,你比我也就大两岁,女性寿命一般比男性寿命要偏长一点,这样的年龄相配也许正好。”叶林道:“不要再迟疑了,我们的今天来之不易,结婚后就能安下心来去做事。至于妈妈,你尽管放心,我很热爱这位母亲,我会孝顺老人家。”
“结婚可以,但我不想张扬这件事。刚刚辞职便高调举行婚礼容易引发误会,好像与人斗气似的。另外我辞去的是公职,花上百万办婚礼别人还不知我贪污了多少钱,其实我在‘京都’赚的钱连糊口都不够。”熊菲笑道。
“婚姻在于贴心,不在于婚礼。许多人婚礼豪华排场,三天后打得头破血流。我们家乡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婚礼,但他们都能牵着手在艰难中跋涉,歪歪斜斜地走过一生。”叶林道:“但结婚毕竟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今后会在脑海中不时回放。”
“你把工作安排一下,留下二十天空间,我们一道去逛逛名山大川,拜拜五岳大神。请大神们为我们证婚,这够份量吧!多拍些照片带回来,老来无事摆一摆,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多有意义!”熊菲笑道:“在舞厅里办婚礼除掉花钱就是累,花许多钱让别人看热闹,自己落场疲累不值得。”
“你确实善理大事,这样办最好。所有的钱都花在自己身上,既不影响工作,也不用背负人情,还能享受一个漫长而甜蜜的婚礼。”
“肖静也辞职了,你知道么?”熊菲移开了话题。
“不知道,肖静这个人有点矫枉过正,这事与她有什么相干,辞个什么职?”叶林道:“你还不知道,肖静是个根基很深的人,祖父母都是声名响亮的烈士,外祖父是开国中将!现在还在世。”
“事情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肖静是个很复杂的人,殷若培的事不过是她辞职的借口。”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陈余才给我电话,邀你去‘染总’做工程,我回绝了。”
“‘染织总厂’还是很有钱的、规模也不小、回绝了有些可惜。”
“哈!哈!哈!你看问题还是不深入,钱多钱少、拿到才好。‘染织总厂’没有多少钱了!肖静哪有那么傻,留下许多钱让后任去过洋生活!”熊菲笑道:“陈余才没有我过去想的那么精明,以为走掉了肖静他就能发财。发财的事人家自己会干,干吗要他干?你去那里一切都得重新开始,要拿出大批的钱去铺垫。肖静虽然走了,魂还在那里,大家都拿眼睛瞪着你,放个屁人家都怀疑你盖的房子有毒。哈!哈!哈!再说这个新厂长能不能玩转‘染总’?他是怎么个玩法?‘染总’那样大的企业是不容易玩的!他要是一心弄钱就必然会拆除所有骨干、那样一来‘染总’转眼瘫痪。砸下大笔的钱、工程做到一半,工厂破产了!裤子赔光了还惹上一身嫌疑,哈!哈!哈!”
后来的事实证明,熊菲的预见非常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