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静丽服装总公司”的财务总监朱丽云正在享受着她惬意的新生活,感受着她的无限幸福。月薪两千元!是一个普通打工者半年的工资,根本就花不完。有部新宝马车供自己专用,不比黄县长差什么,黄县长两次去叶岭村坐的都是破摩托。说是财务总监,任重责大,其实工作很轻松,一天干四五个小时就行。环境也好,同事朋友要么出身名门,要么来自名校。更让她欣慰的是儿子那么一点点大已开始学写字,学画画,学礼貌了,都知道帮妈妈拿拖鞋了!她为离开叶林深感庆幸,不离开叶林哪有今天这样的好生活!好生活让她放下了怨恨,记住了叶林的好处。不管怎么说叶林待她母子还是十分用心的,再说他是儿子的父亲。她为儿子取名朱林,她的解释是一片红色的树林。朋友们也很欣赏这个名字,志坚质茂,自然溢彩。
叶林尚未从“丽云大酒店”的血案中恢复过来,平地一声惊雷,彻底震翻了他。小龙出事了!当时叶林正在交通局同胡飞商谈公路建筑的事,突然接到桂琴电话,声音惊惶到极点。“四哥,快过来,小龙——在银行工地出事了!”电话里传来了哭泣声,叶林不敢往下问,扔下胡飞,飞车直扑银行。小龙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惨,趴在那里,脑袋劈成两半。一根直径二十公分的铁杆倒在一边,上面染有鲜血。叶林跳下车便摔倒在地,几乎是爬到了小龙身边。尸体躺在一片血泊中,身上有不少脑浆。周围围着一圈人,韩青、桂琴都在放声痛哭。叶林不管不顾,揪住小龙的衣服翻身打滚地痛哭嘶嚎。地上全是脑浆和血水、叶林被弄得面目全非。韩青止住哭声扑上前去奋力想将他拖开,他飞起一脚将韩青踹倒在地,趴下去继续哭他的。围观的的人都很想拉开他,但见他连韩青都打,已经完全疯迷了,这种人打死你也是白打了,所以没人敢上前。桂琴止住哭声,擦了把泪水,急拨熊菲电话,让她赶紧过来。熊菲姐妹飞车赶到时,叶林早已浑身上下血人一般,肮脏恐怖,仍在那里抱着尸体翻身打滚地哭。姐妹俩的双手就像铁钳一样,不由分说将他拎起来塞进汽车。熊卫平守着叶林,熊菲阴着脸看了一番现场吩咐韩青道:“遗体尽快送到东城殡仪馆,把地上的碎骨全部找到交给他们。不要怕花钱,让化妆师认真化妆,另外给他们一些钱。布置一个最好的灵堂,明天上午我和叶林一道过去看。“说完抬手示意工人搬块干净模板过来放到遗体旁,跪上去恭恭敬敬地磕过三个头上车离去。
叶林回到家仍叫着小龙的名字低声啼哭,熊菲不睬他,将他推进卫生间,拿来洗换衣服皱眉道:“人已经走了!哭有什么用?应该打点起精神办好他的后事。”叶林不再吭声,一边流泪一边洗澡。重新换装后他虽有心克制但禁不住泪如泉涌,姐妹俩陪同他来到熊母小客厅。叶林不但尊重而且很喜爱岳母,老人开明、对女儿女婿从不另眼相看。温厚慈祥,是位难得的好长辈。老人起身迎接了叶林,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个非常重感情的孩子,想哭就哭、没有什么忌讳。”边说边牵着他的手让他和自己坐到一起。“只是你要明白,逝者已去天堂、天地相隔、无论你怎样伤心他都不可能知道。作为好朋友,要照顾好他家人的生活,让他在天堂里安心。他有孩子吗?”
“有。”叶林心如刀搅,但又不能不强打精神来应付岳母,一边擦泪一边点头。
“几个孩子?”
“只有一个。”
“多大了?”
“五个年头了,还不满四岁。”叶林哽咽着强作回答。
“男孩女孩?”
“女孩。”
“叫什么名字?”
“周文。”
“有点男孩儿味。”
“他不是计较男孩女孩,准备再养一个取名周武。”
“文武一门,德义双挑。”老人轻笑道:“孩子还精明吧!模样怎么样?”
“模样一般般,父母很惯她,有些调皮。”
“什么时间带来我瞧瞧,我们家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孩子。”
“农村孩子,父母都没读什么书,我说的调皮是指胡闹,不是精明。”
“孩子我见过,非常漂亮。”熊菲笑道。
“真论起来我也是农村孩子,小时也没读书。”熊母道:“现在都说什么超前教育,还有什么胎教,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效果?就算有做人也太累了。但三岁多的孩子可以放进幼儿园,让她学点见识,懂点规矩。”
“妈说的是,过年后就办这件事。”
“是啊!父亲不在了,你要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别让小小人儿受冷落。”熊母讲到这里转向女儿道:“熊菲,照顾好朋友的遗孤也是责任。”
“这就用不上你操心了!养活一个小孩子要不了几个钱。叶林自己就能挣钱,我哪来的那么干小气。”姐妹俩同时笑了。
叶林明白岳母兜这么一个大圈儿目的是分解他心中的伤痛,不敢再哭了,心里多少也活动了一些,反而轻声安慰岳母道:“妈,您不用耽心,我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这不过是一时之痛。况且我还有许多事,也没时间去哭他。”
“是啊!登仙者飘飘摇摇游览三界,活着的人还得辛辛苦苦地顾望明朝。”熊母道:“你们家乡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有空陪我去走走。我虽在城里住了数十年,也习惯了。但人这一生儿童那段时光很难忘记,我很想念农村。三毛不行,太小气了,怕我白吃她家的饭不给钱,不带我去。”
“她不是小气,她一个小小柴门,接不了妈妈台驾。”叶林道:“现在去我们那里不是时候,秋风一过,山林萧索,山野中的寒风刺骨刮脸,冻得要命,没有什么好玩的。现在农村人都在那里围炉烤火,除掉灰尘什么都没有。另外我在老家并未置业,还是两间老土屋。既然妈想去玩,等闲下来在老家盖两间房子,弄点设备。”
“这是你们的孝心,其实我享福没有多少年。以前一直泡在苦水里,直到熊菲进入省政府工作日子才轻松下来。我出生在河南,小时家里也穷。河南那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古往今来谁得了河南谁就得了天下。一有战争河南就脱不了兵灾,想富也富不起来。”
“妈在老家还有亲人吗?”
“战乱时离散了,父母肯定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如果还在世,今年七十一岁了!”老人不禁叹道。
“找一找,如能找到这位舅舅,老人家晚年相聚,也是一大喜事。”
“不容易,熊菲七上河南,钱也不知花了多少,一点消息没有。”熊母摇头道:“由于战乱和洪水,原来的村庄不在了。”
话题越扯越远,吃过晚饭熊母仍挽留叶林陪她聊天,一直聊到十点多。这已超过熊母正常休息的时间了,叶林轻声安慰岳母道:“妈,你自己要保重,不要记挂小孩子,小孩子都不懂事,混一混就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熊菲驾车陪同叶林来到东城殡仪馆。灵堂已布置好,小龙西装革覆,满面笑容的躺在鲜花丛中。花圈塞满了半个灵堂,挽联也很多。灵堂内外人头挤挤,所有工区经理,长岭籍的施工队长都到齐了。T市的长海,小牛接到凶信后连夜租车赶来。叶林夫妇到时人群默默让开,韩青,桂琴,魏宏陪同他们进入灵堂。叶林站在遗体旁心如刀割,哽咽难言,咬着牙听凭泪水不断线的往下掉。韩青喊了声“默哀!”,内外人群齐齐垂头致祭。随后在韩青的带领下大家一起来到殡仪馆对面的酒店三楼,为办好这场丧事,韩青已将整层楼包了下来。众人坐定后叶林向韩青询问起事故的始末。原来银行工地要吊一些小钩件上楼,用吊车花费不小,工区经理喜欢用土吊车,就是用一根铁杆拴个葫芦。这种做法也不算错,但操作人员吊儿郎当,一个螺丝滑牙,导致起吊时主杆倒塌。当时小龙陪同韩青到银行工地检查工作,恰恰路过那里!韩青低着头走,小龙猛推她一掌,韩青是救活了,小龙却被砸死了。韩青一边不停的抹泪,一边痛骂银行工区经理,十八代都骂翻了。叶林一只手握着嘴,另只手不停的拿纸巾擦泪,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轻声道:“不要骂了,他就是那种人,宁愿自己死!银行工区经理和那几个操作工让他们回家——我要告诉你们,这样的事故公司根本就承担不起。今后再发生这类事故工区经理必须承担责任,必须倾家荡产!希望你们注意安全。魏宏拟个通知发下去,待丧事结束后公司再发文件,事故必须有人承担责任。韩青、长海、桂琴具体处理丧事。告诉玉兰,小龙虽然走了,生活不必担忧,孩子肯定有前途。长海把我的话传下去,在叶岭村,无论何人!只要碰那孩子一根汗毛!倾家荡产就在眼前,到时不要抱怨叶老四翻脸不认人。”叶林这话实际上就是警告长海要他控制住凤英,不得欺负玉兰母女。长海自然明白,但他这些话全是多余的,凤英自去年重挫之后在家中地位已一落千丈,可怜见到女儿还敬畏三分,哪里有胆去欺负玉兰。“老四你放心,我保证将你的话传遍叶岭村,要是我家有人欺负孩子,不用你讲话,我跳江。”长海边抽泣边道:“可怜小龙那么好的人!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走了,为什么就不能死我长海呢!”
“桂琴告诉玉兰,把家里事情处理好,准备过完年带孩子进城,要送孩子进幼儿园。韩青帮她找套差不多的房子,用小龙今年的奖金买下来。抚恤金要包含孩子上大学在内的所有费用,包括保姆、保健。小龙今年的工资留给玉兰,为她安排一份工作。所有丧事费用包括应酬在内由公司负担。”叶林道:“有人通知玉兰没有?”
“已派车去接了,下午能到。”韩青道。
叶林虽彻骨伤痛,但大脑还是清醒的,他不能与玉兰见面。玉兰见到他必然会问起朱丽云,而熊菲就在身边,因而泪流满面地道:“我不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他就这样走了!小韩,你代我送他最后一程。不要薄待了他,让他住得好一点。桂琴,工作不是那么紧张了,暂时留在家里,待玉兰的情绪稳定后再过来。一定要照顾好孩子,那是小龙唯一的血脉啊!”
“四哥请放宽心,没有人敢碰孩子。叶岭村的主要人物全在这里,谁敢伤她?家里除掉我还有小芳,满月儿,另外跟黄学泰打声招呼,他肯定会尽心尽力。”
叶林虽是个久经风雨,死里逃生的人,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加上又不能参加小龙的后事处理,让他的精神不堪重负。听完桂琴的话点点头,抓住韩青的手久久不放,轻轻说了声“拜托你了!”踉跄离去。在厕所里将小龙出事的消息告诉了肖静,让她婉转一些告诉朱丽云。然后在熊菲的陪伴下,精神恍忽的住进了医院。
肖静接过叶林的电话想了想笑问朱丽云道:“考你一个问题,起重机的铁臂会不会断裂?”
“那是不会断裂的。”朱丽云摇头道:“这是通过精密计算的,而且保险系数很高。”
“你说得那么肯定!不会断裂,事实上就是断裂了。事情就发生在昨天,还砸死了一个建筑公司经理,——好像就是贵县人。”
听完肖静的话,朱丽云一时有些发呆,H县并不大,除去叶林从未听说过还有别人在本市有业务。“你知道是哪家公司吗?”朱丽云眼巴巴地望着肖静。
“好像是什么长岭公司吧——跟你还是一个乡的呢!”长岭建司经理!那不是叶林还有谁?朱丽云被震呆了,伏在桌上抖着双臂哭起来。肖静望着她楞了一下,突然想起自己把话说错了,匆忙补救道:“不是总经理,是个副经理,叫小龙。”
“到底是谁啊?你搞清楚没有啊?”听说不是叶林,朱丽云的心获得了瞬息的轻松,转而又沉痛起来,泪眼朦眬的望着肖静。
“是小龙,没错。”肖静道:“你哭个什么呢,你认识他吗?”
“何止认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好朋友啊!”朱丽云哽咽着抽泣道:“我还是他女儿的干妈——”
“那就去看看嘛,遗体现在东城殡仪馆,我陪你一道去。”
朱丽云迟疑了,小龙的遗体旁必然围满了叶岭村人,叶林极有可能就在那里。但于情于理都该去见最后一面,给玉兰一个交代,给自己一个安慰。“我想晚上去。”
“晚上去干什么呢?殡仪馆晚上是不会为你一个人开门的。”
“你不是有关系嘛!帮我找找人嘛。”
“放屁!谁拉关系还会拉到火葬场?”
“想想看有没有熟人,真不行就——不去了。”由于耽心碰到熟人,另外还有些准备工作要做,一直拖到晚上九点多朱丽云才在肖静的陪同下,带上两个保安和花圈,驾着厂里客货两用车来到东城殡仪馆。不出朱丽云所料,韩青、玉兰等人刚刚离开,约好吃完晚饭过来。因遗体明天就要火化,虽有整层楼的房间空在那里,大家仍执意为小龙守灵。目前灵堂内留有四个长岭籍的施工队长负责守灵上香。四人都是外村人,朱丽云见过他们,但叫不出名字。朱丽云来时已有面对熟人的准备,彻底改变了在家乡的装束。一顶米色绒帽罩住前额,戴有墨镜、口罩、脖子上系有一条白色丝巾。身披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脚蹬白色运动鞋,一副职场强人的傲岸派头。粗看上去没有人会想到她就是叶岭村的朱丽云,就算玉兰本人与她面对不听声音也认不出她。但其中一人认出了肖静,他感到很惊讶,肖静不是小龙的对头嘛,她在这种时刻来这里干什么?当他看到两个保安捧着花圈出现在灯光下,匆忙急步迎上前,紧躹一躬。“肖老总好!”
肖静点点头道:“你们可能有些误会,其实我与你们周经理是好朋友。请转告周夫人,望她节哀顺变。”肖静讲到这里掏出一千八百元的礼金递给他。“这是一点奠仪,略表我的心意。”
“夫人刚刚出门,就在对面酒店吃饭,希望肖老总能留步,让她当面致谢。——要不我现在就过去把她喊来,韩老总也在那里。”
朱丽云进入灵堂后没理会那几个施工队长,急步至小龙遗体旁,那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那个在自己急难之中倾力相救的好朋友就这样躺在这里,明天就要进入火化炉!朱丽云感到特别哀伤,忍不住泪水向下掉。咬牙缓步绕遗体三圈,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听到施工队长的话急忙来到肖静身边。“不用了,我们还有事。”说完从大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内装一万元,递给那个施工队长:“这点奠仪你直接交给玉兰。”
施工队长见朱丽云在肖静身边仍占主动,被震住了,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头,急忙给朱丽云深躹一躬。“夫人贵姓?”
“你不必问,我与玉兰,小龙都是好朋友。告诉玉兰,小龙虽走了,我们不会忘记她,我有空会回去看她。让她照顾好孩子,别让孩子受委屈。”朱丽云不敢与玉兰见面,一旦见面就脱不开身,到时叶林必然会闻讯赶来。所以待肖静在遗体旁躹躬完毕后便拉上她的手匆匆离去。朱丽云虽为小龙的死深感不幸,但她已融入新的群体,拥有了新的生活。小龙虽遭惨祸,但玉兰母女的生活肯定有保障,用不上自己为她挂心。第二天上班时已冷静下来的朱丽云对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感到疑惑,肖静怎么会认识那个施工队长呢?
“我不能认识他啊?”肖静听完朱丽云的问话不禁笑道:“其实我不认识他,我以前在‘染织总厂’做厂长,他应该是在那里做过工。”
“染织总厂”厂长!朱丽云不禁大吃一惊,肖静不正是市长的女儿嘛,同叶林打官司的不就是她嘛!朱丽云迟疑了一会试探着问道:“我们村还有个叶林,你认识吗?”
“认识啊,他是公司经理嘛。”
“你们之间发生过矛盾吧?”
“他们公司与厂里发生过经济纠纷,我们个人之间没有矛盾。”
“这样啊!——”朱丽云不禁苦笑起来。“当时村里有谣言说,他偷了你们厂里好多好多钱,你在告他,他要判死刑。”
“早就有人说地球要爆炸,到现在也没有炸。”肖静道:“厂里钱哪有那么好偷的,让他偷他也偷不走。做生意就是这个样子,他想多要一点,我们想少给一点。”
“你对叶林这个人的看法如何?”
“就个人看法还可以,讲话守信用,为人也仗义,能做朋友。做生意不行,他有点卖弄精明,喜欢糊弄人,所以我后来不要他。”肖静道:“你们是同村人,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你的看法如何?”
“他长年在外面,我在家里,对他的情况不是很了解。”
“没有骗我吧?”
“骗你作什么?这也值得骗!”肖静的话让朱丽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肖静出身高贵,品质高贵,她同叶林发生过矛盾,看法仍持正面。小虎的话是真是假,他为什么要冒不测之险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