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叶林的事业稳步进入辉煌,“飞熊建筑总公司”的牌子在A、T两市建筑工地上随处可见,十八层公司总部大楼正式动工。叶老总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官场上都让人仰慕,受人尊重。但在惨淡沉寂的叶岭村他的父亲欲哭无泪。几个儿子由于拖欠各种税费大门都被人搬走了。儿孙们全部挤身在他的几间土屋中等饭吃。由于一门二十余人长期吃他的。用他的,弄得叶大爷身上没有一分钱,缸里没有一粒米。老头儿痛骂几个儿子不争气,心如刀割,泪流满面的抚慰着孙儿孙女们。春节期间在小叫驴子家吃饭,意外得知叶林的老婆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在省里当县长!三毛就是在他家做保姆。那时的小叫驴子与两年前的小叫驴子已不可同日而语,高朋满坐,喜气洋洋,吹得满嘴是泡泡。“省里县长和乡下县长那是不一样的!小汽车都是外国人造的,钱多得数不清。现在都不干了,开公司赚钱,一天都能赚几十万!二丫头去年暑假去她家玩了一个多月,专门陪她家老太太吃饭,顿顿都是山珍海味。回来时衣服是整箱的,都是从外国买回来的。给二丫头买零食的钱有五六千,其实她带回来的零食一年都吃不掉,汽车拉回来的!”得知自己有这样一位又有钱又大方的好儿媳,老头儿心慰心伤,若是这位好儿媳能从手指逢里漏一点点,足够叶家满门吃饱。只是被这个畜牲隔住了,见不上这位好儿媳妇。走途无路之际,老头儿顾不上体面,决定亲赴省城求见儿媳,向她讨笔钱度过目下难关,求她劝劝那个犟种放几兄弟去做工。他从小叫驴子那里借来一百块钱,给老婆子留下五十元,买四十斤米,煮稀饭能管两天。“你去省里能不能找到老四啊?”老婆子满面担忧。
“他有公司在那里,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怎么可能找不到?”老头儿的话当然有理,但省城与叶岭村是不相同的,在叶岭村问叶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热心人为你指路。而这里到处是楼,到处是路,到处是东南西北。你向人家打听叶林的公司在哪里,好心人摇摇头,有些坏种还骂你有神经病。路走过不少,人也问过不少,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更糟的是五十块钱已花掉三十多,找人家讨口水喝都要钱,更别说讨饭吃了。老头儿心里发慌了,要是找不着那个蓄牲又回不了家——非常幸运,警察来了,急能生智,警察管的事多,他们肯定知道那个畜牲在哪里。老头儿凑过去 “嘿嘿”笑道:“警察同志好!请问你们知道叶林的建筑公司在哪里吗?”
找建筑公司,不用说是外地来省城做工的了,老头儿六十多岁,身体还好,粗看上去与一般做工的人不差什么。警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把身份证拿出来。”
身份证?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个东西,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人提过,也不知扔在哪里。“身份证在家里。”老头儿害怕了,不该找警察、这是自找麻烦,低声说完就想溜。
“带走!”警察一把抓住他、将他推塞进车厢,带到派出所。警察冷颜厉色地告诉他,为什么没有身份证、要缴三千块钱罚款。老头儿特别爱面子,没有钱是件非常丢脸的事、很难说出口,一时垂着头闷在那里。警察以为他抗拒交钱,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伤痛让老头儿很难再顾体面,爬起身跟警察小心解释:不是不想给钱、是真的没有钱。做工的人谁会没有钱呢?没有三千、三十总有嘛!没有三十,三毛总有嘛!这样一毛不拔!老头儿的吝啬激怒了警察、狠抽几个嘴巴,再把他踢倒在地。“你们不要打人嘛!你们是人民警察嘛!”老头儿翻身爬起,大声抗议。
“谁打人了?谁看见我们打人了?我们是文明执法、我们没有打人!”把老头儿打倒在地,一顿猛揍。
老头儿听不懂新名词,不知文明是个什么东西,以为文明就是要把他打死。害怕了,不但顾不上自己的体面,也顾不上儿子的体面了。同时心里感到特别委屈,要是叶林能够多给点钱,或是放几兄弟出来做工,哪会有今天的事?悲从中来,不禁泪流满面。“你们不要再打了,把我打死了埋在哪里啊?我这里有儿子的电话,你们打电话给他,他肯定会送钱来。”当时叶林在河南,一边购买机械一边打探熊菲舅舅的下落、他很希望能找到这位老人、向岳母表达自己的孝心,为老人晚年增添一些安慰。接到老头儿痛哭要钱的电话顿感大事不妙,老头儿性格倔而强悍、不打到一定程度,他不可能哭。但身在千里之外,能做的就是向警察保证立即送钱。接着分别给高科长和桂琴打了电话,让高科长立刻关照一下、别把老头儿打死了,让桂琴带钱开车过去把老头儿接出来。高科长年初升任公安局副局长,仍主管刑侦。他对叶林并无反感,同时叶林与肖东昌走得近、势头早已盖过他。接过叶林的电话,当即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你们抓的那位大爷的儿子与我是好朋友,与肖市长的关系非常密切。不要委屈了老人家,简单招待一下,马上有人开车去接。”所长一听傻了眼,再也料不到这么个土头土脑的乡下佬会和市长,局长拉上了关系!招待倒没什么,花点小钱。但老头儿的脸早被打肿了,嘴角还在流血,这事捅到市长那里无法收场,再说老头儿的儿子与市长的关系密切绝非等闲人物。局长到时必然为了讨好市长,讨好朋友来收拾自己。他告诉高副局长,自己目前在外面,所里的事不知道,打电话布置一下。所长放下电话后告诉老头儿坐在那里不要走,马上有人来接他,说完带上警察匆匆离开了派出所。桂琴赶到时老头儿正咬牙忍痛的闷坐在那里,桂琴明知老头儿被打得不轻、但屋里没有一个人、就是找着人也没有用,人家不可能承认打了人。只好扶老头儿上车,将他带到回龙路办公室、端来水替他小心擦洗、老头儿仔细一想也不吃亏,虽然挨了一顿打,但没有花一分钱就找到了桂琴。脸上身上虽有些痛、但骨头没有断、算不得伤。与他的孙儿孙女相比这点小痛不算什么,他没有跟桂琴提挨打的事,这件事很丢脸。桂琴帮老头儿洗净了脸面,找出叶林的衣服让他换上。老头儿从未穿过西服,心里感到不习惯、但现在已经顾不上了、满身衣服都是泥土、换好衣服顾不上喝茶,便求桂琴带她去见熊菲。桂琴认为老头儿的要求特别冒失,不禁皱起了眉头。“大爷!能不能安心在这里住几天,住在这里很方便、有我和玉兰照顾着、跟住在家里是一样的、有什么事待四哥回来再说、现在突然去见四嫂、你们从未见过面、她工作也忙,的确不方便。”
“桂琴,我不是那么蠢,我知道这样做老四脸上下不来。有些事你们年轻人不懂,有一天你老了,看到一群孙儿孙女在你们面前挨饿啼哭、你就知道我今日的难处了。”老头儿讲到这里不禁抽泣起来,哽咽着道:“就是油锅我也要跳,我必须去见熊菲,只有她才能救活那班孩子。只有她才能帮我这个忙、放那几个畜牲出来做工、养家糊口。我不是有意丢老四的脸,除掉熊菲无人能帮我这个忙啊!”
“我现在就打电话让四哥尽快赶回来,由他陪同你一道去见四嫂,这样做各方面都周全了。”
“家里已经断炊了!不得万难危急我也不会来。”老头抽泣道。
“我先给你几千块钱,行不?”
“谢谢你,桂琴,我必须去见熊菲,求她做主放那几个畜牲出来赚点钱。”
桂琴只好打电话请示叶林,叶林沉默了一会儿深叹口气道:“我这是前生欠下的债!带他去见吧,这事掩不了,盖不了,今后让熊菲和老太太知道了反而不好。”
桂琴这才打电话给熊菲:“叶大爷来找四哥,现在回龙路,他的意思是很想见见你,你有时间么?”
“那是公爹呀!什么时间不时间,赶紧送老人家过来。”那时熊菲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在一栋独立的小别墅中办公,身边有四个工作人员,别墅门前没有任何标志,门口有个老头看门兼打理杂务。楼梯口歪着个“企业运筹室”的小牌子,当时整座城市,包括叶林在内没有人知道这栋不起眼的小小别墅中运转着数百亿元的资金,以为她们是在为企业做策划,但普通工作人员出入都是豪车,赚钱应该不少。叶林每月收入已超千万,根本就不在乎妻子是赚是赔,只要她高兴就好,桂琴坐车抵达时熊菲已立于门前迎接,伸手和桂琴一起扶老头儿下车,同时笑问桂琴道:“这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子吧?”
可怜老头儿对城里规矩一点不懂,现在突然面对这样一位天仙一般,在省里当县长,挺着大肚子的财神儿媳手脚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张着嘴干笑。桂琴笑着点点头,对老头儿道:“大爷,这就是四嫂。”
“爸爸身体很好嘛!”熊菲笑道。
“好有什么用,只会花钱,不会赚钱,拖累你们。”老头儿苦笑道。
“您身体好就是儿孙的福气,干活赚钱那是年轻人的事。听叶林说您年轻时也很能赚钱,一家大小生活得都很好,还供叶林读了那些书。”熊菲笑着吩咐桂琴道是:“扶老爷子一把。”然后稳步前导进入办公室。虽是临时办公处所,但熊菲仍很讲究。地下铺的是从伊朗进口的地毯,室内摆有数盆名贵花木,宽大的楠木办公桌上放有两盆鲜花。熊菲请老头儿坐在靠墙的沙发上,示意桂琴沏茶。自己坐回办公座椅,笑望着老头儿,语气很亲热地道:“爸,来时给过叶林电话么?”其实这是熊菲无话找话的问候语,但却无意中击中了老头儿的痛处。不告诉儿子偷见儿媳,这种行为太过可耻。
老头儿可怜巴巴的望着熊菲,嘴唇蠕动着,摇摇头轻声说句“没有。”突然离座,双膝朝下一跪就要给熊菲磕头。熊菲大惊,忙命递茶过去的桂琴:“快扶起来!”
“大爷!这种事是干不得的!”桂琴皱着眉头阴着脸,一边拉一边低声道:“这里不比家里,赶快起来!有什么话可以同嫂子慢慢说嘛。”
老头儿见桂琴严颜厉色,匆忙起身坐回沙发。向儿媳磕头!有多可耻。丢尽了叶氏祖宗的脸。悲从中来,老头儿泪水难襟、又不敢哭。熊菲皱着眉头,望着抽泣不止的老头儿低声问道:“是叶林没有给你生活费,还是给的太少了?”
“给了、给了、给了不少!要是他给的钱供我们老夫妻吃饭,我们都能过皇上的生活了。”老头儿撇着嘴,流着泪小声道:“家里除掉老四还有一班畜牲!十几个孩子、一分钱没得进,全靠我养活。去年一粒粮食都没收到,四哥给的钱全部被我花光了、家里现在一粒米都没有了。”
“四哥兄弟五人、家中还有三兄一弟、侄儿、侄女十一个。”桂琴笑着解释道:“农村人说自己的孩子是畜牲不全是骂的意思,里面应该含有谦虚和祈祷的成份。”
“我知道,犬子小女嘛!”熊菲点点头向老头儿笑道:“爸爸很懂礼学——哥哥弟弟们都没有工作吗?可以出来做份工,赚些钱补贴家用嘛。”
“四哥认为带他们进公司不好管理,而现在去外面做工简直就是绝路。环境不熟悉,是人是鬼见到你都要钱。江湖骗子、流氓、无赖也不知有多少。骗你说到年底给钱。到了年底要么一走了之,要么招来流氓将你毒打一顿扔在路边。这还算好的,有些地方你想逃还逃不走,只能给别人做不要钱的奴隶。做工的人能安全回家就算幸运了。哪里还能赚到钱?”桂琴道:“哪有像我们公司的!自己整亿的背债,不拖欠民工一分钱。”
“你认为哪种做法好呢?”熊菲听后不禁笑道:“我告诉你,那种做法不好!首先是天理难容,那种人根本就做不了大事。其次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你想想看,叶林如果靠打靠骗能招集到这么多的人力吗?你走在路上有这样安全吗?人家把你的车都掀翻掉!——爸!这是很小的事、尽管安心、兄弟们做工的事现在就能落实,让他们去T市。老家不是有个小牛嘛,我马上打电话给他,让他安排。不过要跟兄弟们讲清楚,叶林照顾不了他们。叶林是专门在外面找活儿给工人干,不管工地上的事。工人的工资是计件制:干多少得多少、不好好干活儿会拖累别人的工资。——你目前需要多少钱?”
“想找四嫂讨一万块钱买点米,还有孩子们下半年的学费。”
“可以!”熊菲点点头笑道:“来一趟城里不容易,先玩两天。走时我把钱给你、让桂琴开车送你回去、好吗?”
“我不能玩了、一大家子人全挤在几间土屋里,哭的哭、叫的叫、孩子们挨饿,老婆子受不了。”
“这都是我们做得不好,让爸爸妈妈受累了!今后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给叶林,打给我也行。不要来去跑,很辛苦!”熊菲道:“年底有时间回老家看看,怎么就糟到这一步!”
听完熊菲的话,老头儿的心彻底安定下来,话也就多了。“现在这帮做官的拼命要钱,真有钱的又不敢碰。那年找小龙要十三万、惹翻了老四,挨上一顿臭打。裤子都赔光了,官也没得做了。家里那几个畜牲和老四不睦、老是被欺负、老是被罚款、现在我们村老四不在家就数玉兰有钱,有老四罩着她、玉兰一分钱都不要交的。连水电费都不要她的,那么客气!”老头儿叹息着摇头。
“大爷!不要听信谣言。玉兰没有什么钱。小龙以前做工的钱盖房子花光了,去年的工资奖金为孩子在省城买了房子。孩子的抚血金是有不少,但不在玉兰手里、目前存在公司、要等孩子满十八岁交给她本人。”桂琴道:“水电费是要缴的,去年因为小龙刚走、我们几个人帮她代交了。”
“我不是妒嫉玉兰有钱。”老头儿摇头道:“我怎么会妒忌她呢!小龙死了、孤儿寡母的、老四应该照顾她。我是说这些当官的见到穷人如同苍蝇见血,见到有钱的如同小鬼遇到阎王。城里还不是一样!今天那些警察见我穷、拼命地打、接到老四的电话魂都吓掉了,跑得精光。”
“他们凭什么打你?”熊菲皱眉道。
“还不是要钱!三千块、说声没有就不顾死活的打。”老头儿摇头叹道。
“爸,今后想来玩先打电话给我们,我们放车回去接你,不要乱跑了,太危险!”因为老头儿心急着赶回家,熊菲带他到“高级俱乐部”要了桌很好的菜,让白微为公公婆婆添制了足够的衣服鞋袜、烟酒和营养品、临别时一次性送给老头儿十万元。
叶林到家后听完熊菲的叙述深叹口气道:“那些年视我如路人还不如、兄弟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份、少给一点钱想在父母那里买碗饭都不行。直到公司成立才认下了我这个逆子!每年给他们一万元、去年庄稼绝收另给两千。在我们家乡,子女多的给父母的瞻养费就是几十块钱。给他们这么多钱!现在反而变成了不孝之子,逼老父亲向儿媳磕头!”
“按说一万块钱也不算少了,这是两个打工者的年收入。农村的消费并不高,他们的生活为什么还是这样艰难?”
“农村官员保官买官需要大批的钱,但他们连微未小员都算不上。稍有头脸的避之唯恐不及,有些声望的他们还要送钱。勒索对象全是那些可怜的穷人,所谓蚊腹内刮脂油!另外乡下的小孩读书也是一笔惊人的费用,一个家庭想供一个孩子读书必须夫妻双双出门打工,还得运气十分好才行。许多人为供孩子读书供到山穷水尽,他一定要死死霸住供那么多孩子读书!”
“我们必须供那班孩子读书,否则你父母如坐火炉之上。”熊菲道:“人家看问题只会看表面,不会刨根问底。”
“供一个孩子从小学读到大学得三十多万,供那么多孩子读书,最少也要两百万。我也不知上一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欠下他们许多债。”
“这也没有办法,你生于这样一个家庭嘛。”熊菲道:“我告诉过你父亲,年底回老家看看、做点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