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如何听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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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节奏之谜

让我们从一则逸事说起。

一名年轻的学者决定毕其一生钻研非洲节奏。他搬到加纳定居,并拜于当地十几名大师级鼓手门下。整整十年,他在传统音乐和地域文化中徜徉。不仅如此,这个年轻人在学业之余,还会博采众长、取长补短,耶鲁大学的讲堂、海地的传统社区或是其他非洲聚落都成为他获取知识的来源。时光荏苒,年轻人的专业学识日益增长,最终他的成就超越了普通学者。如今,他已经是一名继承了传统的资深实践家。

但是,当这位专家回到美国之后,他意识到向外行传达这些音乐实践的精髓并非易事。在向学生讲解达贡巴鼓(Dagomba Drum)的演奏时,一名学生提出了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怎么才能找准进入音乐的时机呢?我什么时候开始演奏呢?”在西方音乐理论里,回答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无论是指挥家一舞指挥棒,还是乐队领班倒数拍子,抑或是乐谱标注之处,都是开始演奏的标志。然而,在一场音符自由流淌的西非音乐演奏中,找准进入的时机则是另一码事。

“我试过通过数另一面鼓的拍子,来演示这面鼓进入音乐的时机,却没有奏效。”这位学者苦恼地说道。进行再多的理论分析,制定再多的规则,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最终,他意识到只有抛开理性分析,用纯粹的乐感去引导,才能克服这一困难。他总结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跟着听,然后开始。”[2]

先跟着听,然后开始。就这么简单?十年的钻研,成果只是这八个字?然而删繁就简,水落石出,真相原本就如此纯粹。

对于那些献出大半辈子去钻研音乐的人来说,这样的故事是发人深省的。他们深知在音乐里,特别是节奏的精髓中,有一种魔力无法用理性去诠释。这一层面必须用心去感知,若无法体会,一切学术性的剖析都是徒劳。要想踏上这条路,学者必须跳出学术的框架,学生也必须把理论课程抛在脑后,才能无拘无束地前行,进入这难以捉摸和描述的感性空间。

所有的寓言和逸事都隐含着说教意味,这个也不例外。这则向我们证明了聆听的力量的逸事,源自在非洲节奏与鼓法领域最有学识的专家之一——约翰·米勒·切尔诺夫(John Miller Chernoff)的真实经历。在故事里,聆听战胜了分析。若是说双耳优于大脑的结论让训练有素的音乐学家无地容身,那么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观点也给那些对这门听觉艺术的专业术语和编纂过程一知半解的门外汉打了一针强心剂。抛开专业术语去聆听,才是通往音乐核心的道路。若是我们从足够深的层次上去聆听,无须专业文凭或执照,我们便能领悟一首歌曲的魔力所在。

这本书的主旨就是,用心聆听,定能深入爵士乐纷繁复杂的世界中,揭示出其魅力所在。这并不是在贬低正规音乐教育和课堂教学的价值。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最早为我们带来爵士乐的前人,大都没接受过多少正规音乐教育,有些人甚至完全没有任何专业知识。但他们懂得聆听。此外,像切尔诺夫和他的学生一样,他们还知道如何把聆听的能力作为一把钥匙,开启个人的创作潜能。

同样不可不提的是,在爵士乐的根基——非洲传统音乐中,是鲜有演奏者和听众之分的。社区里的所有成员都会参与到音乐生活之中。在这种文化中长大的人认为,享受创造音乐而带来的愉悦和兴奋不需要特殊的训练或技能。在这样的文化传统里,并没有行外人之说。他们相信每个成员都有能力理解音乐的精髓。然而,客观前提是,他们必须聆听,用心聆听。

当我们对爵士乐的各个方面,尤其是节奏——这魔法般的精髓,做出评价时,这些考量都是十分关键的。近几十年里,科学大大深化了我们对节奏本质的认知。如今我们可以单独抽取并计量节奏对我们脑电波、荷尔蒙、免疫系统和其他生理现象的影响。[3]但是,这些研究反而加深了节奏的神秘感。我们的身体为何会对节拍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狗为什么就不会跟着外界节奏摆动身体?猩猩、猫和马为什么就不会随着节拍起舞?它们并没有这种天性,也难以通过后天的训练进行培养。然而,任何一个人类社会或群体,都会为这种对节奏情不自禁做出的反应提供出口——有时甚至会通过这种反应进入超凡脱俗的境界。这种爱乐的习性不但存在于我们体内,甚至可以说是根植在灵魂之中。但是,当我们从这一美学层面进行评价时,应从何开始?

因此,在这里,在这本书的一开始,我们就遭遇了当头一击。我们必须从爵士乐中最首要的成分——千变万化的节奏开始讲起。这是音乐中最难定义的一面,也是言辞难以传达的一点。但是,如果你学会了深度聆听爵士乐充满魔力的节奏,我们便能朝音乐的精髓迈进一大步。那么,就让我们来解开爵士乐的节奏之谜吧。首先,我想与大家分享在研究爵士乐的魅力时我所采用的方式和独特的经历。

爵士的脉动(或摇摆)

在一个乐队中,我首先注意聆听的是不同演奏者节奏的凝聚程度。有些爵士评论家称其为摇摆。诚然,至少在绝大部分的爵士演奏中,摇摆确实是其中的一部分。然而,我们这里说的不仅仅是让人跟着打拍子的推动力。出色的爵士乐队在演奏时,你能听到每位乐队成员的节奏以一种悦耳的方式相互嵌合。这种嵌合里有一种神秘的互让,其中某种奇特的气质又让人对此种现象难以名状。如果你去听那些最富创新精神的节奏乐段——比如战前的贝西伯爵(Count Basie)的乐队、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比尔·埃文斯(Bill Evans)的三重奏、20世纪60年代中期的迈尔斯·戴维斯(Miles Davis)和约翰·科尔特兰(John Coltrane)的组合,抑或是当代的维杰·伊耶(Vijay Iyer)、布拉德·梅尔道(Brad Mehldau)和贾森·莫兰(Jason Moran)等人的音乐,你都能听到一种充满矛盾的配合,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演奏者在迁就别人的同时也在坚持自己在音乐里的话语权。不知怎的,他们可以同时做到妥协和苛求。这种悦耳的互让能把独立的个人风格融合起来,产生整体协同效应,音乐的脉动由此活力四射,魅力十足。

与之相反,业余乐队吃力地模仿着这种大师毫不费力就能实现的凝聚感。听着那些尝试摇摆却未能成功的乐队演奏,你或许会对摇摆有更深的领悟。在下文里,我会不断建议你去发掘一些技巧较生疏的演奏者,听听他们的音乐。你可能会对此有所怀疑,我也不能怪你。哪个音乐鉴赏教师会关注那些差强人意的演奏呢?但是,我坚信只有不断地认真去听那些二流的音乐,你才能真正领会世界级艺术家所取得的成就。幸运的是,现在要找到这样的音乐很容易,你只需要在Youtube视频网站上搜索“学生爵士乐队”就可以了。在你听了十来个初级或中级的乐队的音乐之后,你就能领会到他们与顶级专业乐队之间的差距了。这些组合最大的短板就是他们尴尬的合作,其中的紧张感一听便知。你可以本能地感受到他们摇摆中的呆滞。这些乐队好比需要检修的汽车,并不是所有汽缸都在正常运作。

这一番话并没有恶意。我也曾身处那样的境地,经历过这一系列挣扎。在15岁到25岁期间,我曾在钢琴前苦练过上万个小时。我熟知爵士新手会犯的每个错误,因为我全犯过。事实上,身为一名音乐评论家,我做出的最刻薄的评论都是针对自己的。在20岁前后的那几年里,我录了不少自己演奏的乐曲,后来全数销毁。曾有人好奇地询问缘由,我解释道:“我弹的音符都没有问题,但是我的开场、结尾,以及中间的一切都是问题。”我的指法轻盈灵巧,音色表达多少也能引以为豪,然而音乐中许多最为基本的方面,都是后来在一次次挫败和挣扎中才得以掌握的。直至今日,那段学习历程对我来说仍然不堪回首。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往日的学习和积累能来得容易一点儿。在那些有着惊人耳力和乐感的音乐家身旁待久了,我自然十分妒忌他们轻而易举就能领悟爵士之道的能力。当年我曾有幸与斯坦·盖茨(Stan Getz)同台演奏,我发现演奏台上的每个音符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若是把一个和弦里的音符换掉,他立刻能在演奏中做出反应。记得有一次,我们演奏完《梦中人》(You Stepped Out of a Dream)后,他走到我跟前,对我说:“我很喜欢你偷偷加入的那个增和弦。”对盖茨而言,他很少会如此精确地描述一个和声。在我看来,他活在一个完全由声音构成的世界里,而我们却会被和声法则和专业术语所羁绊。尽管他那专业的分析让我大吃一惊,但对于他能注意到我加入了一个不超过一两秒的伴奏和弦,我却毫不惊讶。盖茨的耳朵是万中无一的,在跟他相处的时间里,我意识到演出之中没有什么突发情况能让他措手不及。他能在完全无须考虑和声法则和音阶音型的情况下便做出自然的回应。

我却跟他不一样。我有一双很灵的耳朵。有些人甚至会说我的听力十分出色。许多年前我曾参加过一项研究,测试的是辨识音程的能力,研究者表示我的反应速度在被测试者中是最为迅速的。尽管如此,与斯坦·盖茨、切特·贝克(Chet Baker)等耳听万籁却无须加以思考的神人比起来,我深知自己和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他们有先天优势,就这么简单。而我得靠后天长年累月磨炼出来的能力、分析技巧和方法论来弥补。也算有幸,这些年来我的积累全都派上了用场。基本上可以这么说,我的爵士技能是通过一路上的辛勤付出、日积月累而获得的。

有时我会觉得,由于我在学习过程中使用了系统化的方法,讲求细节,我的执教能力和评论水平也因此而获益良多。有人曾告诉我,NBA最优秀的教练——像是菲尔·杰克逊(Phil Jackson)、帕特·赖利(Pat Riley)、格雷格·波波维奇(Gregg Popovich)——都不是天赋异禀的篮球运动员。我年轻时,曾经看过赖利跟杰克逊的球赛,他们几乎整场比赛都坐在场外的长椅上。然而正是他们为了争取到上场时间所进行的加倍刻苦训练,才使得他们练就了得之不易的洞察力,而那些具有先天优势的球员,则无须为此劳力费心。我的音乐家之路也正是如此。我学得慢,学得细。因此每当我请读者留意业余演奏者的缺点时(在本书中我经常会叫你这样做),你大可放心,我在做比较时是怀抱着同情心和自知之明的。

还是回到摇摆(或者说,按照我们目前所讨论的,也就是缺乏摇摆)上来吧。这种缺乏节奏凝聚力的现象在二流爵士乐队中十分常见,甚至对音乐知识一窍不通的听众都能本能地分辨出来。这样的演出无法带给他们真正的满足和享受。这一现象,不仅在打响指的快曲中会出现,甚至在舒缓的曲目或是浪漫的抒情曲中都会有所体现,而对于后者,“摇摆”一词也许不能准确描述出其中蕴含的节奏。你或许以为自己对爵士乐一无所知,但是对业余乐队和专业乐队进行了对比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很快就能从他们节奏互动的自信程度和灵活程度中听出区别。

现在,忘掉那些尴尬的学生乐队,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向音乐大师。在听完业余演奏者的表演后,去听听顶级专业乐队对同一首歌的演绎,你会惊叹他们之间的差距是如此之大。我们能从这些一流爵士乐队的演奏中找出摇摆的真谛吗?有一个方法便是反复聆听同一场演奏,每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的一种乐器上。若你想寻觅摇摆的神秘源头,那么贝斯与鼓之间的嵌合便是一个很好的起步点。在顶级音乐家的一流演绎之下,贝斯与鼓也许是爵士乐中最让人愉悦的声音了。聆听一下20世纪50年代贝斯手保罗·钱伯斯(Paul Chambers)和鼓手菲力·乔·琼斯(Philly Joe Jones)在那些经典爵士乐录音中的互动,或20世纪60年代罗恩·卡特(Ron Carter)和托尼·威廉斯(Tony Williams)的录音,或是当代的克里斯蒂安·麦克布赖德(Christian McBride)和布雷恩·布莱德(Brian Blade)的演绎。对,他们的名字并非家喻户晓(很少有爵士乐队的主力成员是贝斯手和鼓手),然而乐台后面要是少了这些身怀音乐绝技的搭档,乐队也不可能如此熠熠生辉。

音乐演奏中的这种神秘的特性不仅仅局限于爵士乐。许多成功的流行歌曲背后的“秘制配方”,就是独立音乐家之间的凝聚程度,也就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个人节奏感融合在具有说服力的声音之中。在唱片业界,最受尊崇的伴奏家们几乎都是以团队形式参与演奏的,这绝不是巧合。音乐家们都对破坏乐团(The Wrecking Crew)、放克兄弟(The Funk Brothers)或马斯尔肖尔斯录音室(The Muscle Shoals Sound)赞不绝口——这些名字指的都是录音室音乐家团队,鲜有明星个人,这些团队在数不清的畅销唱片中都扮演了关键角色。唱片制作人反复聘请这些团队,正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要想让歌曲登上排行榜,完美磨合的集体互动跟大牌巨星一样重要。顶级的爵士乐团也是如此。尽管爵士乐是一种高度个人主义的艺术形式,它的主要成员被当成英雄般谈论,但其关键要素(我评估一场演奏的出发点)却超越了个体,存在于集体之中。

正如前文所说,尽管很难界定是什么造就了自如的摇摆,然而我们可以比较明确地指出,有哪些因素是与其无关的。首先,世界级爵士乐队的悦耳脉动与节奏的精确性或平稳的节拍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不然的话,软件生成的节拍都比爵士鼓手要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正如那首著名的民谣里所歌颂的约翰·亨利[4](John Henry),爵士乐手胜于机器,而且远胜于机器。顺带提一下,总的来说我并不在意一个爵士乐队在演奏一首曲子时逐渐调整速度——尽管我的经验是,对听众来说,加速总比减速容易接受。如果你在演奏时不断提升速度,听众可能会觉得十分刺激,然而减速常常是难以入耳的。但无论是哪种情况,爵士节拍的秘密都不能通过节拍器来衡量。

几年前,我与一名使用电脑分析节奏的专家合作,试图弄清楚究竟是什么让音乐节拍富有强烈的摇摆感。[5]我们发现,那些特别富有激情的表演,都会趋于打破规则。音符并不是踩准拍子被演奏出来的,而是在流淌的节奏中四处跳跃,有时还会被放置在拍子之间暧昧的位置。有些旋律乐句似乎在二拍子和三拍子节奏剖分之间流连,而这种在强调节奏的西方传统音乐中生存的能力,也许是爵士乐和其他源于非洲的音乐风格受人欢迎的一个重要原因。你无法从乐谱上读出这样的音乐,原因很简单,因为传统的西方记谱系统无法容纳它。然而一名听众却可以体会到它,一名娴熟的爵士乐手可以自然而然地把它创作出来。

有三种类型的歌曲能够很好地衡量一个爵士乐队的节奏凝聚力。第一种或许是最明显的:乐队能够处理好快节奏的歌曲吗?当节奏超过一分钟300拍,特别是接近一分钟350拍时,演奏者们面临的巨大挑战便是与其他乐手保持合拍,更别说保持一种毫不费劲儿的摇摆乐感了。若是回顾爵士乐的演变史,你会发现在1935年到1950年之间,演奏者们在演奏这些极快的歌曲上有着明显的进步。当代的爵士音乐家,在各方面所接受的训练都要优于前人,这突出体现在对音乐技法系统化、理论化的学习上。然而,高速演奏对他们来说依然是一种考验。当然了,我们不能把爵士乐就这样归结为一场连珠炮式的表演。事实上,一些即兴演奏者回避这样的节奏也是情有可原的。我理解他们的顾虑。即使是在理想的条件下,你也很难把脑海中的音乐通过乐器传达出来,而在高速节奏之下,音乐家趋于依赖直觉和生理反应,而不是实时的即兴创作。即便如此,也没有什么能比听到顶尖的爵士乐组合激情迸发的快速演奏更让我兴奋的了。这样的速度,为衡量爵士器乐演奏之英勇无畏提供了一杆标尺。

不过,信不信由你,慢节奏的曲目比嗨翻全场的曲目更难演奏。你要是听过不同的乐队以一分钟40拍左右的速度演奏爵士乐,就会发现有些乐队能完美地掌控,而其他的则会显得紧张和不适。乐队里的一名或多名音乐家甚至可能会以“拍数翻倍”为对策,在节奏的脉动中演奏分界清晰的节奏型——这并不是为了让音乐听起来悦耳,而是因为这些节拍之间的标记更容易让整个乐队保持一致。某些情况下,整个节奏声部的速度都会翻倍:转瞬之间节奏听起来快了两倍,一首抒情曲忽然就跳跃起来。我不会说这一定就是错误的,因为有时候听众想听的就是一首跳跃的抒情曲,但是在评估一支乐队的水平时,我更想听到音乐家如何处理较慢的节奏。它会呼吸吗?它是放松的吗?它是否梦幻而缥缈?还是说它僵硬又笨拙?在速度翻倍后,音乐家们的表演听起来似乎更自如(十有八九都是这样),但是如果能够做个对比,你就能察觉到在更慢的脉动之中,他们的技巧是多么匮乏。

然而,我还发现了第三种乐曲,也许能用来更好地衡量一支乐队的节奏凝聚力。我未曾听过有他人提及用这类作品来检验摇摆感,但我坚信这可能是评判一支爵士乐队演奏整体性的最佳标准。我所指的就是比普通人心跳稍快一些的速度。这类乐曲在慢速与中速之间尴尬地推进着,对于梦幻抒情曲来说它们速度过快,但对于跳跃的中速摇摆来说,其速度又太慢。这样的曲目既需要十分放松的演奏方式,又需要一个明确的推动力来源。许多音乐家都会不由自主地赶拍子,以使音乐的速度更适合摇摆。另一些则十分警惕地严格保持着不变的速度,然而这样一来演奏听起来会十分呆滞。而一流的爵士乐队却能自如地驾驭这个速度,他们的演奏听起来如同呼吸一样毫不费力,既不赶又不滞。若你想知道技法精湛者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可以去听听贝西伯爵的《小宝贝》(Li'l Darlin')的录音。当然,讽刺的是,这首乐曲听起来毫无难度。不过,其成功之处也正在于此。

这话听起来也许自相矛盾,不过即使在速度最快的音乐里,我留心倾听的也是这种轻松自如的特质。这并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规则——我时不时也会去欣赏那些听起来几乎要脱缰失控、濒临崩溃的演奏,然而,那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乐队才能协调好的高难度表演。在游走于边缘和跌入深渊之间,只有一线之隔。我心目中最擅长演奏快节奏曲目的乐队是阿特·布莱基(Art Blakey)的爵士使者(Jazz Messengers)和奥斯卡·彼得森三重奏(Oscar Peterson's Trio),无论在何种速度之下,他们似乎总能掌控住局面。音乐听着快,却从不显得赶拍或吃力。

最后,关于如何判断一支乐队是否合拍,还有一个方法。当一支乐队融洽地演奏时,每一位音乐家并不需要演奏过多的音符。一名独奏者可以随意抛出一些乐句,但每个成员依然能找准节拍。一名伴奏者在有所保留地演奏时,乐队依然能摇摆起来。而极端的反面例子(我对此的了解又是源于痛苦的个人经历)则是,乐队的节奏凝聚力开始摇摇欲坠,每一名乐队成员都会不由自主地用力过度。这几乎是直觉所致,跟一支二流篮球队没什么差别:当他们不能以团队形式去合作时,每一名球员都会忘掉战术,开始独立行动,一对一单打。在乐队里跟在赛场上是一样的,过度的表现取代不了熟练的执行。

你在运用这些聆听技巧时会发现,你在评判音乐的时候也在评判自己。当听到节奏掌控水平顶尖的爵士音乐家演奏时,你会感觉到自己被带入了音乐更深层次的境界。演出会更加令人满意,更加具有吸引力。演奏者的自信能够让听众发出由衷的赞叹。这就不仅仅是主观的回应了。你可以和其他人一起聆听,然后对比一下你们对各个爵士乐队的评价,按照节奏凝聚力、进入自然流淌境界的能力以及对节拍的掌控力,给这些乐队打分。你很可能会发现,随着聆听经验的积累,你的评分标准会向资深的乐迷靠拢。在这样的评估过程中,个人的口味仍然保有一席之地。一位乐迷可能喜欢有激情快节奏的曲子,另一位则可能喜欢平静而放松的,然而两人都能察觉出优秀和平庸之间的差别。一旦你获得了这种“感知”节奏的能力,你理解和欣赏爵士乐的能力就取得了长足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