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不耐烦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胖头扭捏了半天,道:“老大,我认识了个女孩子。”
公蛎嗤之以鼻:“猪都看出来!脸上的肉褶子都带着笑,还打扮得这么骚包。”
胖头还穿着他唯一的湖蓝袍服。毕岸送的同色镶嵌玉牌的腰带,看上去品位提高不少。胖头双手在衣襟上狂搓,讪讪道:“这个,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
公蛎折身坐起来,双眼放光:“快说漂不漂亮?谁家的姑娘?怎么认识的?”
胖头羞臊道:“……等再过些日子再说。”以胖头的品位,不是丁老木匠家的虎妞,便是杂货铺那个黑瘦的柴火妞。公蛎曾多次看到胖头傻呵呵地帮着人家搬木材,或者倒腾那些落尘的农具。公蛎拿出做老大的仗义,道:“没问题,等哪天你确定了,老大我亲自登门拜访。”
胖头十分开心,傻乐呵了一阵,认真地道:“老大你说,对女孩子来说,送什么才能表现诚意?”
公蛎仰面躺下,闭着眼睛随口答道:“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宝贵,送给她就是了。”
胖头想了想,顿时眉开眼笑,道:“知道了!”兴冲冲地出去了。
公蛎本以为他会开口借钱,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家底,心中不由好奇,翻身坐了起来。
胖头一边洗着衣服,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残雪未消,天气寒冷,街上的店铺已经打烊。但胖头心里热乎乎的,丝毫不觉得寒冷。
汪三财早早地睡下了,老大房间也不见了响声。胖头将院落打扫了一遍,将柜台擦拭了两遍,终于听到亥时更鼓敲响。
大门一阵晃动,伴着狗的低声叫唤。胖头丢了抹布,洗干净手,从柜台下偷拿了包什么东西,然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一条水蛇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后。
一条大黄狗站在街口,看到胖头出来,摇了摇尾巴,一溜烟儿地跑了。胖头跟着走过街口,绕过大柳树,在木匠家门口站定,隐约听到虎妞大着嗓子同她爹讲话,转身躲到了门前涧河的小石桥的石墩下。
原来在公蛎又是蜕皮又是生病的这当儿,胖头已经将他的“地盘”扩展了差不多半个敦厚坊。他憨厚老实,又有力气,见人忙活便上去帮忙,一来二去,竟然同隔壁街道混得烂熟,同虎妞和柴火妞便是这么认识的。
虎妞是老木匠家的闺女,生得人高马大,声如洪钟,在李婆婆嘴里,她一顿能吃一筐馒头整锅饭,“谁娶到家还不得把家给吃穷了”!所以直到如今,已经年过二十,仍未找到婆家。不过她似乎也不以为意,整天打扮得像个男子一般,短衫短卦,腰里扎条汗巾子,招呼生意倒腾木材,比儿子还顶用,他老爹便安心在家里设计花样、打造家具。
过了片刻,木匠家大门闪开了一条缝,大黄狗先挤出来,快步跑到胖头身边,又嗅又蹭。接着虎妞探出半个身子,大黄狗又过去迎接,胖头忙挥手。
虎妞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对着胖头欣喜地道:“你来啦。”
虎妞体格个头同胖头几乎一样,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般配,连她养的那条狗,都比其他的狗块头要大,一身金黄的毛,收拾得甚为干净。胖头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烤羊腿,可惜有点凉啦。”
虎妞隔着油纸闻了闻,道:“真香。”
胖头喜滋滋道:“胡姬酒家的,味道很好哩。”虎妞摸着肚子,道:“你早点拿来就好了。我今晚就着咸菜吃了三个大馒头,还喝了两碗粥,现在还撑呢。”
大黄忽然弓起了腰,对着草丛发出低低的吼声。虎妞拍了拍它:“大黄乖,坐下。”
大黄果然乖乖地坐下,眼睛却盯着草丛。
虎妞不待胖头说话,拎起裙摆转了一圈儿,得意道:“瞧瞧,新做的衣服。”说着扭动了几下腰肢。
说是腰肢,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她的身材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标准的圆柱体。
胖头啃着手指甲认真打量了一番,道:“挺好的。我说吧,你也可以穿裙子的。”
虎妞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多大人了,什么毛病?!”胖头缩回了手,嘿嘿笑道:“我老大也是,一看我啃指甲就打我的手。”
虎妞谈兴甚浓,大说大笑的,什么今天进了多少木材,做了什么家具,订家具的人多么英俊,穿的衣服如何如何华美,全然不顾偶尔路过的行人侧目。胖头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一边点头,双脚一边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来回移动,呆头呆脑听了半晌,终于找到机会插嘴道:“那个,到底怎么样了?”
虎妞粗声大气道:“兄弟,我说了包在我身上,你还不信我?”一拳砸在胖头的肩上,将胖头推得后退了两步。
小水蛇在草丛里蠕动了下,显得十分无可奈何。大黄发出低声的吼叫。
虎妞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高亢,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响亮。胖头挠头道:“小声点,别人都睡了呢。”虎妞用臀部狠狠地撞了下他,道:“闭门鼓还没敲响呢,谁管得着?”话是这么说,声音还是低了下来。
虎妞虽然长得像男子,终究是个未结婚的女子。胖头有些难为情,看看四周微弱的灯光,不安道:“其实白天见面也没什么。”
虎妞大大方方道:“我们是兄弟,怕什么?再说白天,我忙着呢,哪有时间出来见面?”
胖头小声道:“我是……怕人说你的闲话。”
虎妞的声音瞬间又起来了:“我才不怕!最烦背后嚼舌头根儿的,被我揪住,看我不打他个半死!”说着不由分说,拖着胖头往桥旁边的小树林走:“这里僻静,我们说悄悄话儿,不给别人听见。”
盘踞在阴影处的水蛇忍无可忍,掉转头顺着墙根游走了。
公蛎顺着街道的阴影慢慢往家溜走,心里再次对胖头的品位嘲笑了一番。他一向只关注美貌的女子,对虎妞之流不太留意,今日认真地看了看,觉得身材长相还在其次,行为举止太像男子,实在难以接受。打定主意,若是胖头征询自己,定要表示下反对意见。
肚皮贴着地面,冰得发木,公蛎第一次觉得还是人形行走更为方便些,见街上行人稀少,闪身躲入李婆婆门口的大槐树下变回人形。
流云飞渡的门忽然开了,小妖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公蛎童心大起,弓起腰准备跳出来吓她一吓,却发现小妖有些不对劲。
大冷的天,她赤着一双脚,身上只穿着薄薄的麻布睡衣睡裤,脸颊冻得通红,目光游离,脚步轻浮,完全不似往日活泼伶俐的样子。
难道是梦游?据说梦游之时是不能贸然叫醒的,否则魂魄会被吓得遗落在梦中,再也回不来了。
时辰不早,闭门鼓眼看便要敲响。公蛎还是第一次见到梦游的人呢,更加好奇,便猫着腰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小妖沿着最里侧的碎石小道,赤脚踩着尖尖的小石子上,却无一丝痛苦的表情,影子一般顺着街道悄无声息地往前走。先在街口的大树下徘徊了一阵,又绕去前街。走到老木匠家大门口,终于直直地站定,昂头看着木匠铺子的招牌,眼神一片茫然困惑。
公蛎心想,莫非小妖也看上了胖头,所以跟来找他们俩算账来了?
大门虚掩,虎妞尚未回来。公蛎能够听到远处两人的窃窃私语声,当然主要是虎妞的声音,不过公蛎懒得分辨他们讲话的内容。
小妖站了一阵,上前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公蛎寻思,不如上前去牵了她慢慢回去,尽量不惊扰她便是,便也跟着进了去。
今年松油涨价,除了门外招牌处的小灯笼,房间并未掌灯,一片昏暗,且铺子里琳琅满目,摆着各种各样的家具,小到圆形檀香妆奁盒子、雕花脚踏,大到轿式大床、樟木衣柜等,摆得满满当当,小妖却出入无人之境,飘飘然走进家具丛中,慢慢蹲下,躲在一个圆凳后面。
这个调皮的小妖,做梦还捉迷藏呢。
不过要是虎妞回来,定会把她当做贼给抓起来。老木匠又脾气古怪,不说扭送官府,也定然要痛骂她一顿。
公蛎想了想,决定闯入她的梦里叫醒她。但担心在她背后出声惊吓了她,便慢慢绕到小妖前面,轻咳了一声。
小妖抬起头来。她竟然满脸泪痕,无声而泣。
公蛎笨拙地晃了晃手,装出偶遇的样子,小声道:“嗨,小妖!你家姑娘回来了没?”小妖充耳不闻,像不认识他一样,眼神穿过公蛎落在黑暗中,纤细的肩头微微抖动,眼泪更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衣襟上,片刻便印湿了一大片。
她的眼神和身上传递出痛苦和恐惧,让公蛎十分不适。偏偏她又不发出任何响声,像个胆怯的白影子。
这是做噩梦了?可是既不能问,又不能告诉她这是做梦。公蛎有点后悔,早知道刚才应该冲回去叫小花来跟着,或者叫财叔也行。
公蛎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屋角放着一口陈旧红漆小鼓,不过只有鼓身,鼓面尚未张贴。
公蛎走过去捡起木鼓。这鼓的样式平淡无奇,看起来是每年元宵节传统锣鼓中手击鼓的一种,用材劣质,漆面斑驳,划痕遍布,上面残余少量缠枝牡丹,其他的图案几乎不能辨认,像是哪个喜新厌旧的孩子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公蛎又自作聪明了一回,远远地将小木鼓举给她看,并作出要丢给她的姿势,道:“哈哈,你来找这个对不对?”
小妖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连流泪似乎都停止了,公蛎甚至可以看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瞬间缩小,变成一个无尽的黑洞,接着便见她身体往后仰去。
公蛎忙放下了木鼓,跑过去扶住她。出乎意料,她并未晕倒,只是双眼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向房顶,黑漆漆的眼珠子如同那晚见到的布偶。
若不是想着以后还得指望从她口中打探苏媚的消息,公蛎早逃开了。扶着她的手臂,公蛎能够感觉到她浑身冰冷,无一丝暖意,欲要抱她,却又不敢。
小妖忽然挺直身体,指着木鼓,嘴巴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含糊的音符。公蛎将耳朵凑近:“你说什么?”
小妖再次闭紧了嘴,并牢牢抱住圆凳。公蛎唯恐带出响声,哀求道:“小姑奶奶,赶紧回去吧,再待会儿不被当成贼,你也要被冻死了!”
小妖又动了嘴巴,这才却说了两遍。但她的声音极低,公蛎勉强听出她叫的好像是鼓的名字,但除了最后一个“鼓”字,其他两个字皆不能分辨。
要不就将老木匠家的圆凳一起抱走算了。公蛎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手指还未触到小妖腋下,忽听一阵咳嗽声,老木匠破锣一把的声音从后面的房间里传来:“妞啊,你回来了?把门闩好……好歹是个姑娘家,大晚上的,可不兴回来太晚……”
小妖的眼珠终于动了一动,站起身绕过高高低低的家具,深一脚浅一脚地飘走了。公蛎反应过来,忙跟着逃走,膝盖碰在椅子角上碰得生疼。
刚一出门,便听到虎妞同胖头告别的声音。公蛎暗自庆幸,一溜烟地追着小妖去。
小妖依旧摇摇晃晃地走着,不紧不慢。公蛎不确定她是否梦醒,只好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
行至李婆婆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小妖突然站住了,微微眯起眼看着远方。这种明明空无一人却被她看得好像黑暗之中藏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让公蛎十分抓狂,恨不得将她扛回流云飞渡。
公蛎眼珠一转,装出自己梦游的样子,用一种沙哑平缓的语调道:“你——是——谁,你——怎么——来我的梦里?”
这招果然见效,小妖转回头来。公蛎面无表情,继续道:“我要回家——我们都回家吧——”
小妖忽然一把抓住公蛎的胳膊,眼睛里满是惊恐,小声但清晰地说道:“龙哥哥,救救我!”
(四)
第二天一早,公蛎就被门口的吵闹声给吵醒了。起来一看,小妖正在大门口同李婆婆吵架。
原来李婆婆早上起火烧水,见流云飞渡尚未开门,就将刚打好的一桶水放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谁知不小心什么时候翻了,也没顾上收拾。小花早上一开门便摔了跟头,随口骂了句“哪个缺了德的”。李婆婆听见了不依,反过来骂小花没家教、不长眼,摔死活该。
小花老实,气得眼泪哗哗的,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妖可是个不省事的,听到动静,连外面的大衣服都没穿,跳出来同李婆婆对骂:“我和小花没有家教,您这么有家教,怎么不被太常寺请去教礼仪?一大把年纪咒人摔死活该,哼,我们年轻,离死远着呢,只怕那些老胳膊老腿儿、黑心烂肚肠的老人渣,摔一跤就一命归西了呢!”
李婆婆原是见苏媚不在家,有点倚老卖老欺负人的意思,听小妖叫她“老人渣”,顿时炸了,提了扫把便要来打小妖,一众街坊等连忙上去劝。
小妖伶俐得很,一边绕着跑,一边言语挑衅,倒把李婆婆气得浑身发抖,一屁股坐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拍着大腿痛骂小花小妖。
先不过是骂小妖不懂事、不敬老,后来便越来越过分了,指着小妖的鼻子,满口污言秽语:“小骚蹄子!打量着你那些破事我不知道是吧?一个个妖媚狐道的,不知道搞什么勾当!”众人都劝她不住。唯独公蛎看得欢乐,远远站在旁边,时不时给小妖挤个眼儿,示意她骂得好。
小妖依然伶牙俐齿,看样子并未受昨晚梦游的影响。只见她眉毛一挑,眼睛一翻:“有些人想要妖媚狐道,也得看看自己那副老废干柴的样子有没人理呢!”
李婆婆气得拍着大腿嚎哭,连声叫着死去丈夫的名字,控诉有人欺负她“孤苦老人”。胖头上去拉她,被她推了个趔趄,并骂“猪头猪脑”;汪三财不过劝了句“老姐姐,你何苦跟个小女娃儿一般见识”,竟然被李婆婆丢了一火钳,叹着气回了忘尘阁;连性子和善的赵婆婆也不敢相劝,只皱着眉远远地看着。
一时间鸡飞狗跳,噪乱不已。公蛎第一次见到中老年妇女骂街,对她们层出不穷、永不匮乏的词句叹为观止,只听得张口伸颈,两眼放光,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励她再骂出一些新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