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岸忽然道:“那日从大杂院带回来的小玉鼓,你还留着?”
公蛎警惕道:“怎么了?你答应给我的啊,可不许反悔。”
正说着,小花来了,公蛎抱了小妖送她回去,因问道:“小妖这是怎么了?以前也这样?”
小花头发睡得像个鸡窝,瓮声瓮气道:“没有,以前好好的,就这六七天,天天晚上梦游,梦游的时候叫她也不应,只能等她自己醒。”又后悔道:“我睡得沉,她在梦中又特别机灵,一点响动都不发出,我真的看不住她。”
胖头担心道:“要不要现在去请个郎中来?我看她冻得很。”
小花道:“不用,热水、热姜汤我已经备好了。”
公蛎忍不住道:“你家姑娘可真够放心的,这么大个店,就交由你们两个打理。如今小妖也病了,你还是赶紧叫她回来吧。”
小花欢快道:“姑娘就在城里呢,偶尔晚上在家,只是白天不在。”说完似乎觉得失言,捂了下嘴巴。
公蛎一愣,道:“你说什么?”
小花低头支吾道:“哦,我说……我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哪里。”她偷偷瞄一眼公蛎,脸红了。
公蛎断定她撒谎,故意道:“那店里货物怎么办?”
小花老老实实道:“货物商家会定期送来,我们只管清点、售卖即可。”
公蛎皱眉道:“她都忙什么呢,天天不沾家。”
小花木讷道:“姑娘交待过,说我们处理不好的事,只管去找毕公子便是。”
公蛎觉得自己有点出力不讨好,悻悻道:“毕岸是我忘尘阁的掌柜,又不是你流云飞渡的。”
两人不便久留,放下小妖便回去了。公蛎寻思,这小妖的梦魇一天比一天严重,要赶紧找到苏媚才行。
(六)
第二天吃过早饭,公蛎惦记着小妖,便去了流云飞渡。
小花正在整理货架,看到公蛎忙施礼道:“龙掌柜早。”
公蛎探头往后院看去:“小妖呢?”
小花道:“身体倒没大碍,不过还未起床,睡着也不踏实。”
公蛎迟疑了下,道:“我去看下她。”
小花粗笨沉闷,平日里几乎没什么话,一副木木呆呆的样子,自然公蛎说什么便是什么。
公蛎来到小妖的房间。房间很普通,粉色的帐幔,白色窗帘,床头墙面上挂着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带着一种小女孩特有的温馨。
小妖躺在床上,眉头紧皱,双手抱胸致使被子高高隆起,睡梦中仍然一副紧张的模样。
公蛎道:“发烧么?”
小花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不发烧。我看她比较累,就没有叫醒她。”
堂前忽然有响动,似乎有客人来,小花忙去招呼。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公蛎虽然不在意,但对小妖的名声可能有影响,特别是隔壁还住着那个长耳朵长舌头的李婆婆。踌躇了下,转身要走,衣角却被拉住了。
小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道:“不要走。”
公蛎以为她装睡,叫道:“小妖起床,日头晒到屁股啦!”
小妖长长的眼睫毛快速闪动,无声地哭了起来。公蛎晃动她,道:“小妖!醒醒!”
小妖折身坐了起来,眼睛睁开,却不看公蛎,而是直勾勾看着房梁,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滴落,嘴巴微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公蛎将耳朵凑近,全力分辨。
小妖叫的是“姐姐”!
小妖哭了一阵,重新躺倒昏睡。公蛎出了房间,小花也已经忙完,送他出去。
公蛎道:“小妖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小花茫然道:“亲人?好像没有。”想了一想,坚决道:“没有。除了我和姑娘。”
公蛎道:“她家原籍哪里?如何跟的你家姑娘?”
小花摇头道:“不知道。”
公蛎见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只好道:“你过会儿叫她吃些东西。如若不行,还是叫个郎中吧。”
小花憨笑道:“已经叫郎中看过了,说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既然已经出来,公蛎便四处逛逛。刚走过街口,见外出进货的胖头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遂跟了上去。
不用说,胖头又去找虎妞。公蛎正蹑手蹑脚准备上去吓唬他一下,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人倒退着过来,刚好撞在公蛎怀里。
一股温香软玉的感觉传来,公蛎急忙跳开,定睛一看,却是玲珑。玲珑羞得脸色通红,忙不迭地道歉。公蛎正了正神色,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
玲珑含羞带笑道:“我的一个簪子不小心掉了,我思量就是掉在了此处,却怎么也找不着。这不刚才找得急了,撞了龙掌柜。”她一双凤眼朝公蛎款款一瞥。
公蛎一阵慌乱,道:“我帮你找找。”玲珑咬着手帕子,蹙眉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不过是个日常戴的。家里还煎着药呢,我回去了。”
公蛎忙道:“姑娘住哪里?我要找到就送过去。”
玲珑脸儿一红,后退一步,低声道:“柳枝儿巷八号。”说着不待公蛎回话,低头快步走开。
公蛎正欣赏她窈窕的背影,玲珑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目光同公蛎相撞,顿时脸颊绯红,掩面逃开。
公蛎不由呆了,直至目送玲珑走远才想起寻找簪子。刚走几步,便见一根镶嵌玉珠的银簪躺在脚下石缝中,忙捡了起来。
银簪上还带着她的发香。公蛎放在鼻子下贪婪地嗅了一嗅,欲要追过去,玲珑已经不见了踪影。迟疑了片刻,还是朝着老木匠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老木匠家大门敞开,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正在装货。不用说胖头又在充当免费劳力了,公蛎远远便看到胖头一趟趟扛起已经包好的家具,按照虎妞的指挥依次装车,大冷的天热得满头大汗。
趁着胖头去院内搬货,旁边一个卖菜的大婶用肩膀扛了一下虎妞,嘻嘻笑道:“虎妞,这就是你的傻女婿?”
虎妞的胖脸上漾出甜蜜,嘴里却不满地道:“谁傻了?人家精明着呢。”又警告道:“这我兄弟,你可别胡说。”
大婶挤着眼笑道:“哟,你还害羞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虎妞嘻嘻笑道:“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当他面可不许提起。”
若是胖头娶了虎妞,这忘尘阁又添一把干活的好手。公蛎一边想着,一边侧着身子从马车后面的缝隙进入店铺之中。
虎妞一看公蛎,忙进来招呼:“龙掌柜来啦!您坐。”说着热情地给公蛎倒了一杯热茶,扯着嗓子道:“胖头,龙掌柜来看我们来啦。”那个表情举止,仿佛她已经同胖头成亲了一般。
胖头脑袋顶着一个沉重的红木高脚胡凳走进前堂,看到公蛎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大,你怎么来了?”
公蛎心神不宁,他的左手插在怀里捏着那根簪子,目光散漫地打量着前面展示的小件家具,敷衍道:“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家具。”
虎妞跳过去,抽出个大手帕子,甩在胖头的额头上,满脸堆笑道:“老大您看中什么了,只管拿。”
胖头竟然也不躲避,理所当然地让她帮着抹汗。公蛎忽然心生羡慕,朝两人笑了笑,道:“好。”
公蛎的眼神转了一圈,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个破旧的小木鼓上,走过去从堆满刨花的木屑中捡起,道:“这个小鼓不错。多少钱?”
虎妞哈哈笑起来,道:“您看上这个?我建议您还是挑些其他的罢。这个是我小时候的玩具,这两天不知怎么又翻出来了,都破了。”
公蛎翻弄着看,道:“这种小鼓如今不多见了。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虎妞见他坚持,爽朗道:“这么个破玩意儿,哪能收您钱。送给您啦。”
公蛎也不再推辞,笑道:“好,我就不客气了。”话音未落,背后猛地冲过来一个人,将小鼓一把夺去,粗声粗气道:“不行!”
原来是老木匠。老木匠个子矮,比他家闺女低了大半个头,长得却极为壮实,一张脸黑得像块煤炭。虎妞脸上挂不住,撒娇道:“爹!你做什么?还给我!这……这可是胖头的老大!”
公蛎觉得,虎妞也就在她爹爹面前,才表现像个女孩子。
胖头脑袋一缩,轻轻拉拉公蛎的衣裳,小声道:“老大换个其他的吧。”
公蛎甩开他,眼睛仍然看着小鼓。
老木匠抱着小鼓,硬邦邦丢下一句:“其他的随便挑,这个,不行!”
虎妞撒娇道:“爹,我都多大了,这些玩具我早不玩了!”
老木匠坚决道:“不行!”
虎妞鼓嘴瞪眼,同她爹使气,父女俩对瞪了片刻,虎妞一张胖脸顿时涨得通红,哇一声哭了起来。
这么大的个子哭起来却像小孩撒泼,四处踢打周围的家具。老木匠脸上显出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气,拿着小鼓踌躇半晌,笨拙地去拍虎妞肩膀:“妞妞不哭……”
虎妞夺过小鼓塞给公蛎,眼泪一抹破涕为笑,推他道:“赶快拿走。”
看来这便是这对父女惯常的相处之道,虎妞是吃准了老木匠疼她。
公蛎好歹是个掌柜,原不必非要人家一个破旧的玩具,只是这涉及小妖梦游的根源,只好回礼道:“多谢老叔。”
老木匠的表情很是奇怪,带着一点点绝望,还有一点似乎“意料之中”的淡定,先是定定地看着小鼓,慢慢又将目光转向公蛎,低声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公蛎愣愣道:“什么?”老木匠不再多言,佝偻着背,慢吞吞回了后院。
小鼓拿回来了,但这小鼓实在太过平淡无奇,又破又旧,丢到垃圾堆都不一定有人会捡。公蛎左看右看,都不知那晚小妖中了什么邪,对着一个小鼓哭泣叩拜。
直到下午,小妖仍然昏睡不醒。公蛎瞧着她的状态,分明还在梦中,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微笑,只是没有再四处走动。并且无论怎么摇晃,她对梦境外的现实世界皆毫无反应。小花急得直哭,找了毕岸过来看,毕岸却道“无妨”。
吃过晚饭,胖头偷偷出了门,公蛎自然也不会闲着,溜达着去了柳枝儿巷。
柳枝儿巷并不远,就在磁河对面,公蛎也轻而易举找到八号,但大门紧闭,空无一人,玲珑并不在家。
公蛎吹着冷风在外站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巡逻的官兵经过厉声呵斥,说是今晚天狗吃月亮,闲杂人等不得在街上晃荡。公蛎无奈,只好拿着已经被捂热的簪子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一推开房间门,却见毕岸摸黑坐在桌子前,倒把公蛎吓了一跳。
公蛎忙点了灯,警惕道:“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毕岸拿起一个东西在公蛎眼前一晃,道:“这个小鼓……”原是那日公蛎在巫琇的大杂院得来的小玉鼓,公蛎一直藏在床下。
公蛎扑上去,一把夺了过来,并将桌面上剩余几个玉鼓连同今日讨来的木鼓一并搂入怀中,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又一个个拿起检验了一番,道:“我打算把它作为传家之宝,以后传给我儿子。你别打它们的主意。”
毕岸咧了一下嘴,慢悠悠道:“你没第一时间把它当掉,已经超乎我的意料了。”公蛎得意道:“别瞧不起人,我可不是靠当东西过日子的人。你看看这块螭吻珮,还有那个假冒的避水珏,哪一块我当掉了?”
说完才想起螭吻珮原是偷毕岸的东西,正想找个借口支吾过去,却见毕岸的关注点并不在螭吻珮上,而是问道:“什么假冒的避水珏?”
公蛎转过身子,将玉珏吐了出来,在毕岸眼前一晃,又重新塞回脸颊,道:“就这个,山羊胡子说了,仿的,不值几个钱。”
毕岸的眼神有些奇怪,不知是震惊还是疑惑,但却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点点头道:“好,收好。财叔说你……”
嗬,这山羊胡子,定然在毕岸面前告自己的黑状了!公蛎不等他说完,马上先发制人,委委屈屈道:“你别听财叔瞎说。我每日出去打探市场行情,指导胖头购进那些赚钱的小玩意儿,不仅没有花忘尘阁一分钱的车马费,还带了一大笔收入。倒是财叔,老眼光,总觉得守在店里才叫干活……”
毕岸打断道:“财叔说你近来表现不错。”他从一堆玉鼓中拿过小木鼓,嘴角泛出笑意。
公蛎转着眼珠,揣测着毕岸的来意。
毕岸忽然拿出小刀,一把划破了小木鼓的鼓面,伸手进入摸索了片刻,道:“我今晚来,是想告诉你关于这种小玉鼓的来历。”
公蛎夸张地做了一个跳起来击鼓的动作:“我知道,这不是西域手击鼓吗。”
毕岸摇摇头,道:“不。它叫窨谶鼓,不是手击,也不是西域的。”
“窨谶鼓?”公蛎重复了一遍。他从未听过如此古怪的鼓名。
毕岸道:“窨谶鼓,是远古时候用来祭祀的乐器。”
公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岂不是更值钱了?一连七个,个个完好无缺。”
毕岸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公蛎,哑然片刻,方才慢条斯理道:“一连七个,确实比较少见。不过完整来说,应该是八个。”
公蛎已经飞快地在计算能够价值几何了。
毕岸摸完木鼓的内侧,又去摩挲玉鼓的鼓身,并用手指轻弹鼓面。
公蛎自顾自道:“剩下那个,在哪儿呢?我们去找找看,若是集齐八个,定然价格翻番。”
毕岸忽然将玉鼓递给他,道:“你看这鼓是什么做的?”
这些玉鼓公蛎天天把玩,再熟悉不过。当下用手轻轻叩击,自信满满道:“当然是上好小羊皮。”鼓腔发出一股奇异的共鸣声,如同一个女子的吟唱。
毕岸道:“窨谶鼓的鼓腔,选择天山阴玉。”
公蛎的眼睛顿时亮了。天山阴玉又名“仙人吟”,产于天山冰窟之下,玉石中间有无数肉眼看不见的孔洞,可产生共鸣回音,据传属于上古时期祭祀时的首选乐器材质,如今早已绝迹。公蛎捧起一个,欣喜若狂道:“真的有仙人吟这种玉啊?”一边说一边放在耳朵边凝神细听。
果然有些轻轻的悠扬长音,只是必须贴着耳朵才能听到。公蛎开心地道:“你听听,像是个女人在唱歌。”
毕岸把玩着玉鼓,若无其事地看向公蛎,“鼓皮么,要用七岁女孩的背部皮肤。”
公蛎如同被蜇了一下,手中的玉鼓跌落下来。毕岸闪电一般出手,在玉鼓落地之前捞起了它,“四对小鼓,最好是双胞胎。将女孩灌以特制药物,趁其昏迷不醒之时,割开额部头皮,灌注温热的桐油,皮肤便与身体慢慢分离……”
公蛎不寒而栗,叫道:“不要说了!”抖抖索索将所有的玉鼓推向他,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了,你赶紧拿去处理了!”